幽州城的北面,拱辰門外,剛剛立寨不久的御營裝飾一新,營門處立著高達數丈的粗大旗桿,一面天子旌旗在旗桿頂端高高飄揚。
幽州城的北面正門拱辰門也已經被修葺一新。好在周軍近一個月的圍攻主要集中在了南城,北城的城壕雖然也被填平了,羊馬城也被摧毀了,城牆也多少有些破損,拱辰門周邊卻還算完好,整個修葺工程並沒有費太多的功夫。
拱辰門外的吊橋已經落下並且經過了固定,吊橋周圍也已經被專門加固過,從御營經過吊橋到拱辰門甕城的這一路上都是黃土鋪路,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因為甕城的存在,這條路沒法直通幽州城內而必須在甕城外面拐一個彎。然而這卻是計較不來那麼許多了,邊疆重鎮向來以防御能力為第一,能夠建甕城的自然都建了,這種地方天子也來得少,不可能像東京城的內外南門薰風門和朱明門那樣給御道留下一個直通的城門的。
這天已經是顯德八年的六月初三了,恰逢大暑節氣,即使在幽州這樣的北境依然可以感受到暑熱的煎熬,不過這個時候御營中周軍上下的氣氛卻比天氣還要熱烈。
距離全軍離開東京北征已經整整兩個月了,距離全軍進抵幽州城下已經一個月有余,這一番征戰總算是要有所定局。今日即使不是宣告北征的完滿結束,那也是結束了一個重要的階段。
卯時正刻,伴隨著朝陽從東邊的草甸中升起,周軍的御營擊鼓升帳,隨後郭煒全副戎裝地領著一眾隨駕朝臣和軍將來到了御帳外。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幽州城的拱辰門正門和甕城側門也一齊大開,兩個身影從幽州城內緩緩地走了出來。
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年近五旬,儀容頗為修整,雖然穿的是契丹人傳統的左衽,卻是質料上乘的綢制紫衫,腰間佩著金魚袋,頭戴輕紗帽,腳著烏皮六合靴,若不是那身左衽太過扎眼的話,卻是儼然唐風。這人須發略現斑白,又是契丹人的那種禿發發型,可是打理得相當齊整干淨,配上那一身衣裝和高大的身軀、端正的五官,即使是左衽,因為有輕紗帽遮住了那難看的禿發,倒也可以稱得上是儀表堂堂。
這人卻正是契丹的南京留守、南京道兵馬都總管蕭思溫。
比起在留守府中初聞周軍來攻的時候,和在城樓上初睹周軍圍城的時候,此時的蕭思溫面上少了一絲惶然和憂慮,卻多了幾分頹喪,高大的身軀也微微地佝僂著,似乎面對著北邊不遠處郭煒的威壓而難以直起。
此刻的蕭思溫左手牽著一頭羊,右手執著茅旌,貼著黃土鋪路的邊上溜過了吊橋,向著周軍御營的方向緩緩走來。
蕭思溫走得很小心,不光是自己盡量不去踩踏那鋪路的黃土,為了防止手中牽著的羊兒冒犯,他還特別注意著選在道路的左邊行走,那頭可憐的羊兒就整個被擠到了道旁,時不時的為了蹄下口邊的青草而停頓一下。
因為蕭思溫選擇的行路位置,他右手執著的茅旌自然偏向了道路的正中,在朝陽的映照下周軍上下看得清清楚楚,那旗面正是用的契丹南京留守司的大旗,旗桿頂端綁縛的那捆茅草非常醒目。
有隨駕的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在,即使郭煒不是那麼熟習歷代的典章制度,他現在也知道了蕭思溫這種裝扮的淵源。
沒錯,這個時代可沒有興起什麼豎白旗象征投降的風俗,白色只是和黃、紅、青(藍)、黑一樣的方位色,代表右軍或者西面,而在前哨的高招旗旗語當中,白旗又表示前路發現敵人兵馬。
至于象征著投降的旗幟,那理所當然的就是茅旌了,原因無他,因為最早的原始旗幟就是在樹枝上捆一大把茅草或者懸系一件動物尾巴之類的醒目物品作為標識,代表了氏族、軍隊的指揮權,至少在東方、在華夏是這樣的。
具體到蕭思溫如今的儀式,其實是在向微子致敬。
要不怎麼說幽州還是漢兒多呢,茅旌象征投降的習俗固然因為華夏文明千百年的浸染而傳遍了整個東方,蕭思溫卻也不見得還要再去牽頭羊來,這恐怕還是某個知情識趣的漢兒出的主意。
武王克殷,微子投誠,當時微子就是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如今征伐幽州的也是周天子,于是蕭思溫差不多把微子向武王投誠的整個儀式給搬了過來,也就是郭煒在知道以後才出言免去了他膝行的困苦。
當然,比起微子當年,蕭思溫也是有一點新意的。黃土鋪路是不是新意且不說,蕭思溫身後跟著的南京留守司侍衛親軍都指揮使韓匡美手中恭敬地捧著兩人的佩刀,那就是新意。
看著蕭思溫和韓匡美兩個從南面小心翼翼地趨步而來,郭煒心潮起伏。自從後唐末年石敬瑭向契丹獻上幽州等地,已經是二十五年過去了,完全在契丹治下出生長大的一代人都已經成年,他們沒有沐浴過漢*風,他們甚至會自我認同于契丹,若是讓這樣的人一代代出生成長,那種首鼠兩端的漢兒就將成為幽州這些地方的主流人群。好在自己做到了,完成了郭榮的遺願,收復了幽州,打斷了這種可悲的人文進程,從此幽州將不再羶腥。
這次北伐看似輕松,郭煒的御駕離開東京只有一個月不到,大軍就包圍了幽州城,各部行動都是統一迅疾。在圍城將近一個月以後,于城北高粱河畔迎來了與契丹援軍主力的決戰,殿前軍和錦衣衛親軍又僅僅在一天之內就徹底擊敗了契丹北院大王耶律屋質的十萬騎兵,並且餃尾直追殺傷其大量官佐士卒,迫使耶律屋質率領殘部倉皇逃竄到山後的歸化州,根本就不敢在居庸關北面的儒州稍停片刻。
耶律屋質兵敗的地方距離幽州城很近,在拱辰門的城樓上遠遠地就能看見。當初耶律屋質大軍兵抵高粱河北岸,很是讓城內的契丹兵歡欣鼓舞了一陣,不過他們隨後就目睹了援軍兵敗的慘狀,歡欣鼓舞瞬間就化作了絕望。
絕望之下,有資本投機的漢兒軍首先心動了,負責監視漢兒軍的渤海將也十分配合。周軍重點攻擊的南城還在蕭思溫等人牢牢掌控之下的時候,西面清晉門的守將劉守忠和大亙拓首先獻城,拱辰門的守將劉延恩和夏直溫也不甘人後。
眼見得大勢已去,有心投降的蕭思溫又怕郭煒不肯輕饒自己,又怕回到契丹難以交代,正苦守在內城當中進退兩難。
幸好郭煒帶來的趙匡贊發揮了作用,正如劉光義的身份多少影響了劉守忠、劉延恩等人的選擇一樣,趙匡贊、趙延勛和趙延進等人的存在也極大地影響了薊縣和盧龍的趙家,尤其是趙匡贊仍然保持著對薊縣趙家強大的影響力。薊縣趙家碩果僅存的族老趙行德親自出馬,在郭煒和蕭思溫兩邊穿梭往返,終于在數日之間談妥了蕭思溫的獻城投降事宜,郭煒作出的只不過是一個對契丹官兵的安全承諾和擇期放還的承諾。
但是這樣輕松的過程,是由中原的數年積蓄、十多萬各個軍司的禁軍將士多年的征戰歷練和刻苦訓練以及十多萬河北民夫的奔波勞碌保障的,背後還有樞密院北面房、兵部職方司和錦衣衛巡檢司許多無名之士的無聲奉獻,當然也有政事堂、樞府和三司包括郭煒本人的心血貫注,郭煒從後世帶過來的千年來前人在歷史地理、軍事和科技方面的智慧結晶更是發揮了不為人知的重要作用。
好在這一切都已經暫時告一段落,侍衛親軍和懷德軍、義武軍在一個多月的圍城和攻城戰中損傷輕微,殿前軍和錦衣衛親軍在與契丹援軍的決戰中傷亡也只有幾千,居庸關得勝口卻已經被追擊耶律屋質的殿前軍拿下。從紫荊嶺、居庸關、古北口到盧龍塞,北漢和契丹山後通往南京道的太行山、燕山幾個山陘孔道已經完全被周軍掌控,加上最東端的渝關,周軍對契丹在南京道殘存的守軍已經呈現甕中捉鱉之勢。
追擊耶律屋質敗兵的殿前軍和錦衣衛親軍追著敗兵們四散的腳步,現在已經輕取了順州和檀州,契丹南京道潮白河至潞水一線以西,甚至泃水以西都完全落入了郭煒囊中。等到進入幽州城將契丹降軍安置妥當,大軍就將轉用于東面,契丹駐軍較多的薊州、平州一下,契丹的南京道就將再次回到中原的懷抱,它還會是中國的北疆重鎮盧龍軍。
控扼了渝關、盧龍塞等重要關隘,有了燕山作為屏障,又在野戰中給予了契丹五院部、六院部、乙室部、奚部等重要部族以重大的打擊,即使耶律述律隨後進行瘋狂報復,備邊的禁軍也不必多過以前遍布河北州縣的兵力。
歷經數月的征戰以後讓各個軍司好好休整一下,再細細地論功行賞,那就是郭煒對浴血奮戰的將士們的報償。至于農忙之際還要出伕出力的河北百姓,不再有契丹騎兵到他們村落去打草谷破壞他們的和平安樂生活,不再有每逢正月、九月就會發生的契丹「界外三百里內,耗蕩生聚,不令種養」,這就是郭煒此刻在心中對他們許下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