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花蕊夫人
「妾久聞花蕊夫人才名,今日一見,姿容猶在才名之上,難怪能得椒房專寵。」
郭煒正在這邊瞎琢磨呢,就听見李秀梅突然向徐氏發話,登時就把他從胡思『亂』想當中驚醒過來,扭頭向身邊的皇後看去。
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向溫婉的李秀梅不光是言辭咄咄,從郭煒這樣的近距離看過去,她的眉目間似乎也微有薄怒之『色』,卻是讓郭煒有些犯糊涂了,你們兩個沒有什麼交集的吧?至于對一個亡國之『婦』這麼發脾氣嗎?
「妾以『色』事人,平日以小詞自娛,多是仿前蜀先主作宮詞而已,賤名不足以污聖人之耳……」
徐氏大概也是被李秀梅的這句話給嚇到了,雖然李秀梅話語間的「姿容」、「專寵」雲雲頗讓她感覺屈辱,但是亡國之余卻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委屈道來。
郭煒皺著眉頭看著兩個女人在席間說著莫名其妙的對話,一時間都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了,只得環視了一下席間眾人,還好,除了孟昶神情略有些發僵之外,其他人並沒有因為兩人的對話而大受影響,還在那里有吃有喝的。
那就算了,既然筵席上的和諧氣氛沒有受到干擾,就由得兩個女人互相嘮嘮嗑得了,反正也不知道李秀梅突然發什麼神經,在眾人面前又不便讓她下不來台,等回宮之後再私底下問她吧。
「就是仿人作宮詞,聲名能夠自西南一隅而播于京洛,也可見夫人的才氣。」
李秀梅就好像沒有看到郭煒皺眉頭一樣,只管顧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听聞夫人所作宮詞,即使是有所本,改作得卻是都相當應景,妾身冒昧,想請夫人今天聊作些應景詩詞,不知可否?」
這是玩的什麼名堂?
郭煒本來還在琢磨著是不是要命徐氏作詩的呢,一方面總覺得這樣的要求有些唐突,另一方面有在可惜不提出這種要求的話,有的名詩恐怕會就此絕跡。像歷史上的趙匡胤那種王八之氣到處『亂』放,召外命『婦』入宮相當隨意,命其作詩也是很率『性』,郭煒還真的是玩不來,他始終是臉皮薄了一些。
現在郭煒沒有出面了,然後李秀梅就代夫完成歷史使命?一定得讓徐氏留下點什麼獨特的作品?
郭煒這時候越發不干預兩人的對話了,只是在一旁饒有趣味地看著徐氏,看著她垂首低眉地坐在孟昶身側,似乎是在思索,又似乎是在進行心理掙扎。
「哼!」一聲輕哼從郭煒身側傳了過來,聲音並不大,遠了就听不見了,恐怕是李秀梅專門哼給他听的,郭煒這才听出來一絲醋意。
莫非這事還是自己惹出來的?因為自己一時沒有注意,盯著徐氏看得久了,讓李秀梅心中不快?不會吧……當初她懷孕的時候還向自己推薦侍女來著呢,自己納趙淑媛入宮的時候,她也沒有絲毫的不豫啊……
「既然是聖人有命,妾自當依從……聖人盡管出題,妾就在這里獻丑了。」
嗯,這個徐氏還是很有自信心的……不過贊賞歸贊賞,有了方才的那一聲輕哼,郭煒已經開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了,本來就不是被徐氏的外貌所『迷』,而只是憑空發了些胡思『亂』想,可不能被李秀梅誤會成自己『色』授魂與了。
「那就請夫人誦一下亡國之由吧……」
李秀梅這個要求可有一點打臉了,真是再怎麼溫婉的一個人,也會莫名其妙地吃醋啊,而一旦吃起醋來,有時候真的是不顧場合後果。
李秀梅這話一說出來,郭煒就看到孟昶的臉『色』極其精彩,他旁邊那些兄弟子佷更是一個個低頭不迭,倒是李氏可能有些耳背沒有听明白,仍然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上首。
徐氏大概沒有料到李秀梅會出這麼一個跡近刁難羞辱的題目,听完之後立刻就呆了一下,稍稍抬頭覷了一下李秀梅的神『色』,眼見她不是開玩笑的,當下又低頭沉思起來,眼角卻已經帶上了淚花。
姿容……椒房專寵……亡國之由……
這都是話里有話啊……郭煒一直到此時看見了徐氏眼角的淚花才反應過來,還是現代人做慣了,雖然轉世重生到這個世界上也算從小接受的教育,思維回路卻還是不能完全與這個世界同步,所以根本沒有在第一時間明白過來。
李秀梅這麼做,莫名其妙的吃醋和借機刁難羞辱徐氏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恐怕還是為了旁敲側擊警醒皇帝吧……紅顏禍水、女禍亡國,這不都是歷來追咎國亡的詩文老套路麼?
看來她真的是以為皇帝被才艷雙全的徐氏給『迷』『惑』了,生怕皇帝一個沖動之下,她自己失了專寵事小,國家招致女禍覆轍是大。
而在同樣的社會背景和教育背景下面成長起來的徐氏,很顯然在第一時間就已經領會到了皇後的意思,所以才會尤其感覺屈辱。如果不是因為她那種屈辱含悲的表情,恐怕郭煒到現在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呢。
「妾已經作出來了,還請聖人賜下筆墨,妾書與聖人看。」
郭煒還在那邊發著感慨,這邊徐氏卻早已經收拾好了情緒,居然已經作好了詩。看著由悲婉重新轉為沉靜的徐氏在案前揮筆疾書,郭煒不由得在心中揣度,花蕊夫人今日所作的,還會是那首名動一時的《述亡國詩》麼?
少頃,徐氏已經停下了筆,襝衽將案上的紙箋遞給了旁邊的內侍。
接過內侍傳上來的紙箋,李秀梅口中念念有詞地看著,目光閃動,臉上也是越來越鄭重,過了半晌,這才微微一嘆︰「看來妾錯怪夫人了……」
莫非還真的就是那一首詩?郭煒適時地向李秀梅招呼著︰「子童,將那詩拿與朕看看。」
方才還在醋意大發的李秀梅,這時候卻是全無戒心,只是隨手將那張紙箋遞了過來,眉宇間卻是作深思狀。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果然就是那首《述亡國詩》,只是親臨花蕊夫人創作現場之後,郭煒已經沒有了原先從史書上看到這首詩時的感觸。
傳統文人往往將亡國歸咎于女禍,從夏桀之妹喜、商紂之妲己、周幽之褒姒,到吳之西施乃至唐之武媚,這當然是為君王和大臣等統治階層推卸責任的荒誕言辭,但是花蕊夫人這首詩同樣偏頗,只不過是另一面的極端罷了。
以前郭煒只是浮光潦草地看一看歷史書,並沒有真正深切地體會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所以在反感腐儒的女禍說之後,卻又不免墮入了反傳統的小資文青情結去了,那時候自然是對花蕊夫人這首詩的意旨大加贊賞。
不過在真正進入這個世界之後,郭煒已經知道了,事情絕不是那麼簡單。
第一句語及孟昶,因為身份所礙多有含蓄,那是可以理解的,就算是花蕊夫人對孟昶進行譴責,那都是應該的。
第二句措辭委婉地自辯,確實是對女禍說的有力反駁,這也沒有什麼可說。
但是後面兩句就太不符合事實了,終究是長于深宮的『婦』人,見識有一些,為自身受的委屈自辯也對,但是卻完全漠視了奮戰過的蜀軍將士麼!
孟昶是束手就擒了,但是在此之前的蜀軍將士難道就沒有奮戰的?就沒有真正的男兒了?趙崇韜、高彥儔確實是能力不足,但是他們畢竟戰斗過,一個力竭被俘,一個以身殉城,很對得起孟氏了……
而在孟昶自己都投降了以後,你又有什麼理由要求蜀軍將士去抵抗?不抵抗就不是男兒?後蜀這個國家可只是孟家的,不是那些蜀軍將士的,他們奉了孟昶的命令投降,那是正常履行臣子的責任。
在曾經的歷史上,這些奉孟昶之命投降的人,在以後的事態發展中可是充分證明了自己算得上男兒的——面對宋軍的欺凌盤剝,面對宋朝官吏的不平等對待,這些男兒奮起保家的努力和氣概是不容置疑的。
如果孟昶能夠讓蜀軍將士對後蜀有家國一體的感受,如果孟昶本身是個男兒,無論是歷史上的宋軍還是現在的自己,哪里有那麼容易就能滅得了後蜀?
在郭煒所知的歷史上,有君王的蜀軍將士解甲投降,沒有了君王的蜀軍將士卻奮起反抗,這不是一個極其鮮明的對比麼?
當然,這種人民的力量,底層的力量,歷代文人是看不到的,趙匡胤也是看不到的,花蕊夫人同樣是看不到的,所以歷代文人才扯什麼女禍說,所以趙匡胤才放任宋軍以致釀出蜀變,所以花蕊夫人才會指責那些普通將士。
而郭煒正是了解這種力量,所以在執政中才會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所以才會對禁軍的軍紀抓得非常嚴厲,所以才會在大軍伐蜀之前百般告誡,所以歷史上的蜀變才沒有發生。
這才是郭煒比這個世界上其他人高明的地方啊……火器,那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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