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趙匡胤微微一笑,手底下卻又是在案幾重重地一拍,「朝廷現在只是定下了北伐遼國的基本方略,而且沿邊軍鎮都有份參與,連定難軍都不例外,這讓遼國應該怎麼防備?他們還能把幾個大部族平鋪到兩國邊界不成?至于朝廷何時北伐,禁軍主力從哪里出塞,到現在為止恐怕也只有陛下和兩府重臣才知道,底下都被瞞得死死的,打遼軍一個措手不及仍然大有可能!」
盡管已經習慣了把兄長對案幾搞出來的動靜當作金鼓之聲處理,趙匡義還是被趙匡胤配合著這段話的前後兩次重擊震得一愣一愣的,不過也因此而把趙匡胤的這段話完全听進去了,細細思忖片刻,心中不由得暗自點頭稱是。
周、遼兩國現在接壤的邊界說起來可有數千里呢,當然西邊不少地方是砂磧瀚海與大河阻隔,並不適合大軍通行,而且兩國在西邊也都沒有什麼重兵,各自疆域內的城池、百姓都不多,得失之間的利益不算很大,只可能成為雙方偏師角逐的戰場,兩國主要的作戰地域還是在河套以東,從河東開始直到山海之間的渝關。
然而光是這一段邊界也有很長,沿線雖然多為崇山峻嶺,不過利于大軍通行的山口還有那麼十幾個,而且這些山口還都處于周軍控制之下,對于並不擅長守城的遼軍而言,如果找不準重點布防位置的話,確實不是那麼好守的。
在遼國而言,渝關東北面的潤州今河北省秦皇島市西北、得勝口外的儒州今北京延慶縣還算是比較好守的,前者只需要防備渝關這一條路,而且守軍又多有懂得守城的渤海人,後者是儒州距離山口極近,守軍也是當地的漢兒為主,加被漢兒燻陶過多年的契丹軍,頂住從得勝口出擊的周軍還有些希望。
盧龍塞北面群山之間的松亭關今河北喜峰口的北口、雁門關北面雁門山北麓的廣武城寨的守御難度則在其次,兩座關城險則險矣。不過距離遼軍駐扎的主要據點卻偏遠了一些,遼國的澤州今河北省平泉縣西南距離松亭關有數十里地,朔州距離廣武城寨更有近百里。而且駐軍以不擅守城的契丹軍為主,屆時可未必關得住門。
至于面對西山道巡檢使所率周軍的蔚州今山西省蔚縣,還有古北口北面思鄉嶺下的新館城寨,防守的難度又要高了一截-前者是需要面對大周佔據的靈丘縣今河北省靈丘縣、飛狐縣今河北省淶源縣。缺乏關鍵險隘可以賴以阻擊周軍,而且地勢不平不利騎兵出戰,反而最有利于以步軍為主的周軍攻城拔寨;後者則是整個北安州都處于山窪,同樣不利于騎兵馳騁,偏偏新館城寨和北安州之間還有山川障礙。古北口的山陘至此還寬敞起來了,同樣不利于遼方的堅守。
這一切,其實都是因為周、遼雙方各有所長,而大周這邊充分利用了自己的長處,在幾次征伐的過程當中迅速地搶佔了幾個隘口的有利地形,不光是增強了己方的防御能力,同時也削弱了敵方的防御優勢。
而且除了這幾條主要通道之外,燕山、恆山之中還有一些更為狹窄險峻的山路溝通南北。對于以步軍為主並且人多善守的大周來講。既容易防守又便于以此出擊,對于以騎兵為主並且不太懂得守城的遼軍,卻真是不知道應該把部隊撒出去守點還是應該駐扎州城待機而動。
想通了這一層,趙匡義也就點了點頭贊嘆道︰「阿兄說得是。這麼些山陘,遼國如果想要處處設防,以其兵力和守城能力而言。只怕會變成處處都難以防備,一旦被我軍突破一點。整條防線就都有可能崩潰。而要想抓準我軍出塞的時間和方向,顯然遼國並沒有這麼強悍的細作和斥候。」
「就是這樣的!遼軍一向以游動為能。以回避正戰而選擇騷擾側擊為能,習慣劫人糧道,自己卻不依賴糧道而以打草谷為務,禍亂中原的能力是一等一的,要想長期據守山口……卻是未必有這個能耐」
簡單地點評了遼軍兩句,趙匡胤又補充道︰「如若是我來向遼主獻策,那麼面對周軍可能的進攻,著力死守幾個關口意圖拒敵于國門之外是不必奢望的,只能集中兵力于京、東京、南京、西京等主要大城,坐等周軍的攻勢起來,然後再根據周軍的兵力部署決定對策。當然,以陛下的謹慎和運籌司的謀劃能力,北伐的每一路應該都不是遼軍集中主力就可以對付的,所以遼人未必能夠找到主力決戰的機會,以禁軍的戰力水平,多半遼軍還會極力避免主力相會。這樣的話,遼人只怕要寄希望于大周的糧饋不濟了……那就是盡力避免決戰,必要時甚至放棄城池,退入草原與敵周旋,一邊拉長我軍的糧道,一邊反復派遣小隊騷擾襲擊糧道,如果能夠在消磨雙方耐心的拉鋸中圍住一部缺糧部隊戰而勝之固然最好,就算是不能,那麼只要可以迫使我軍因為缺糧而退軍,遼人也勉強可以說獲勝了。」
「如果照阿兄說的推算……」趙匡義沉吟著,「阿兄可是說過陛下向來謀定而後動,行軍布陣極為謹慎,遼人的這種戰法多半也會被運籌司考慮進去,即使沒有好的應對辦法,我軍總也不會因為糧道的問題而被遼軍分割乃至重創?頂多就是因為不能堅持掃蕩草原而持重退軍,遼國的疆土卻還是會被我軍橫掃一遍,這樣的結果對遼人怎麼能算是勝了?」
趙匡胤笑了笑︰「陛下興師伐遼為的是什麼?難道真的是為了趙闊之事而懲罰遼主?如果遼軍不會傷筋動骨,如果大周依然無法在草原站住腳,如果大耗錢糧的北伐到最後也還是恢復到現在這種兩國對峙的疆域和局面,大周安能言勝?以保存軍力為目的的遼人又如何不能說是獲勝了?」
「听阿兄這麼說,那……豈不是我軍此次北伐並無勝算,阿兄卻怎麼對朔方軍參戰甚為積極?」
趙匡義有點被兄長說服了的意思,然而他畢竟不是那種耳朵根子軟的人物,只是回思了一下,馬就對趙匡胤態度之間的矛盾之處提出了疑問。
趙匡胤伸手在案幾敲了兩聲,這才緩緩地說道︰「我在這里判斷勝負的標準,自然是以各方是否達到出兵的目標而言。大周不能滅遼、不能佔住遼國的四京,那就不好說勝,但是我朔方軍出兵就一定抱著和朝廷一樣的目標嗎?對于各個軍鎮來說,定難軍只要能從遼人那邊報復回來,再多少擄掠些人口牲畜,那就算大獲全勝了;其他軍鎮只要出戰有所斬獲而自身損失輕微,那就有相當的戰功;朔方軍同樣如此……若是能夠北擊遼國直取大河曲,朔方軍的實力就能大增,朔方軍在西域的威名就能響震一方!」
一大段話說完,可能是說得有些口干了,趙匡胤這才暫時住口,低頭小抿了一口醇酒,然後抬頭說道︰「到了那時,我以朔方軍助你在涼州立足才能事半功倍,繼續向西撫綏甘州、肅州也未嘗不可,做得好了,朝廷未必就不會許可重建河西軍鎮,甚至歸義軍都會附我驥尾。」
趙匡義這才心中一震,原來兄長對依從朝廷伐遼如此熱衷,其實並不是因為收起了傲氣從此對皇帝俯首貼耳啊……歸根到底仍然是對趙家的前途心懷期待,這是要從側面加強對自己這個涼州刺史的支持啊……
涼州、甘州、肅州……河西節度使……就算是自己的品秩升不到這麼快,讓兄長過來兼這個節鎮也是不錯的啊……如果真的能夠以武功威名和朝廷的支持折服歸義軍,通往西域的道路可就通暢了,那麼光是佔據商路中轉的稅錢就相當可觀了,再有烏孫馬、大食馬的引進和貢,自己兄弟在西北的地位財富多半就有了保證。
而且……兄長對周軍進攻遼國之後可能在草原形成的戰局分析得那麼細致,恐怕主要目的並不是在就事論事?其實自己率數百勁卒經略涼州,和大周進軍遼境差相仿佛啊不管是以軍力戰力對比而論,還是以地勢優劣而言,自己的部伍對當地的羌戎,其實和周軍對遼軍很相似的,兄長這是在側面敲打自己啊……
趙匡義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儀容,正色向趙匡胤拱了拱手說道︰「小弟聆听兄長教誨受益匪淺,此去涼州為國拓邊,弟一定謹記最終目標,每一次決策定計都不敢或忘!絕不會急于求進,絕不做超出自身能力的妄想,依托朝廷的支持和朔方軍的援助,穩扎穩打安定涼州,然後再徐圖整個河西。一旦功成,河西節度使還得要兄長來做。」
「呵呵,真有那個時候,只怕為兄確實要卸下朔方軍,好移鎮去河西了……陛下將涼州以西許給我趙家,此事應當不會有變,畢竟這些地方並非朝廷實控,需要我等盡力拚來,不過那時候朔方軍就一定會另行安排節帥了」
趙匡胤斂容回應著弟弟的表忠,言談間仍然顯示著他的思慮更為深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