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草口,勾注塞古道的北口,殘破的古長城自谷口兩側山間蜿蜒而過,狹窄崎嶇的關道至此慢慢變寬,發源于雁門山的一條小河自谷口向外流淌。光從地勢來看,這里無疑是建立隘口的絕佳之處,不過如今周、遼兩國隔山對峙,此地並無民戶,大周要想翻修古長城、增設隘口都需要翻山,而且還要時刻面對遼軍的騷擾,因而這類建設也就只好擱置了下來。
然而這樣的地勢對遼國自然是沒有妨礙的,雁門山北麓乃是一片平坦的草原,民夫和各種建築物資的調運方便得很,遼國的順義軍雖然不敢涉足雁門山直接在白草口建築城寨將關道堵住,但是稍稍離開雁門山建設一座封堵關道的城寨卻是沒有任何難度的,于是在白草口外一里處就聳立起了一座條石與夯土交錯築成的廣武城寨。
大周永樂八年四月底,也就是遼國保寧八年四月底的時候,一支周軍來到了白草口,依河搭建起一座營寨,封住了整個隘口,北面則正對著遼人的廣武城寨。
廣武城寨的遼軍沒有出來對周軍的行動進行騷擾,原因自然不會是因為城寨沒有南門,從東西兩個城門出來也繞不了多少路,實質的原因自然是主持廣武城寨防御的遼國順義軍節度副使兼朔州馬步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勛對與周軍進行野戰完全缺乏信心,因而只能全心專注于守衛城寨。
如果說周人是以民夫為主來重修古長城的或者建立隘口的,那麼皇甫繼勛倒是不怕派兵出城騷擾一番。但眼下的局面顯然並非如此。自從周主遣使送回趙闊並且嚴詞切責遼國君臣,兩國之間就處于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氛當中,隨著周主親率禁軍離開洛陽向幽州進發,這樣的氣氛更是趨向了白熱化。兩國巡邊的部隊小規模沖突幾乎就沒有斷過,如今來到白草口建立營寨的又是一支純粹的軍隊,皇甫繼勛才沒有那麼求戰心切呢。
皇甫繼勛不僅是沒有求戰心切,看著這支近在眼前的周軍,他還感到了發自心底的恐慌——在當下的氣氛,這支周軍過來肯定不是為了重修古長城的,不是為了建設白草口關隘的,廣武城寨的攻防戰眼看著就要演。原本就是專門為了對付周軍的攻城火器而修的廣武城寨即將派用場,以前一直都對城防信心滿滿的皇甫繼勛卻開始心懷忐忑了。
西京道各部族精騎向西京集結,沿邊城池由少量契丹軍監督漢兒軍堅守,不得向各城無謂增兵……從京那邊傳過來的詔令。光是這些可以公開到皇甫繼勛這個級別的,就已經讓他心中寒意陡生。
雖然說在南唐的時候老是打敗仗,他皇甫繼勛終歸也還是一個將家子,自己也算得一員宿將了,固然不曾打得過周軍。但是見識過的陣仗卻是著實不少,把兩國間的氣氛、態勢結合遼主的最新詔令一分析,一些事實就一清二楚了。
首先,兩國之間即將爆發大戰。主動方是周國,而且遼國君臣已經自居弱勢一方了。如今周軍進駐白草口。無疑證明了這一點估測,戰爭已經迫在眉睫。無法回避無力阻擋,只能硬起頭皮來承受。
其次,遼國君臣對本方守住沿邊城池的能力都已經失去了信心,「不得向各城無謂增兵」,顯然不是為了降低對周國的刺激,毋寧說用另一種方式含蓄地表達了不向受到攻擊的城池派出援軍的決定,這些承擔留守任務的漢兒軍明顯是被扔下來任其自生自滅的。
最後,隸屬于西京道和西南面招討司的各部族精騎都向西京集結,看起來似乎是要堅決保衛西京了,又像是要集中主力在西京等待與周軍決戰。不過他皇甫繼勛又不是傻的,沒怎麼打過勝仗不等于看不懂戰爭部署,要是遼主真的打算讓西京道的遼軍主力與河東方向的周軍進行決戰,與其後退到西京大同府,何不如將主力前推至朔州、應州一線,反正遼人的騎兵並不需要依托城池,而西京距離雁門關也就是三百里路程,並不會明顯增加周軍的轉輸困難。
皇甫繼勛認為自己已經看得很明白了,遼軍這是打算把漢兒軍扔到一個個城池中逐步消耗周軍啊……至于親信的契丹軍,集結到西京只不過是第一步,若是前面守得住當然最好,若是前面守不住,南院大王耶律斜軫肯定也不會死守西京的,多半也不會在西京和周軍展開主力決戰,西京道集中起來的數萬精騎定然會繼續後撤,利用廣袤的草原遲滯騷擾周軍,直至周軍的糧道因為大軍深入草原而發生問題。
說到底,契丹人現在已經沒有了和裝備火器的周軍展開堂堂之陣的勇氣了啊……不過皇甫繼勛對此也沒有怎麼鄙視就是了,既然當初他在獐灣被周軍打得全軍覆沒,既然當初南唐軍每逢決戰必潰,他當然也就能夠理解滹沱河谷那一場慘敗對遼國君臣的心理沖擊了。
滹沱河谷的慘敗讓契丹人徹底意識到了周軍火器部隊的威力,意識到了如果遼軍不作出一些改變的話在陣戰當中對周軍已經處于絕對的弱勢,嗣後遼國下幾經努力去刺探周人的火器秘密,他皇甫繼勛在其間也是出力不少。幾年時間下來,遼國雖然還沒有能力仿制哪怕一種火器,但是仍然通過各種渠道買到了許多周人的火銃,不敢說在皮室軍當中形成一支火銃部隊,最起碼也能夠讓皮室軍和一些核心部族軍隊熟悉了解火器,從而找到與火器部隊作戰的應對之法。
就像現在皇甫繼勛腳下的廣武城寨,無疑就是這種努力的結晶,皇甫繼勛與周軍歷次作戰的經驗教訓,還有裝備火銃的皮室軍模擬攻城的演練,最終將這座城寨變得那樣與眾不同。
盡管遼主和耶律斜軫基本是準備放棄廣武城寨,甚至準備放棄整個朔州和應州了,盡管廣武城寨只能依靠眼下這兩千多守軍作戰,並且不再會有援軍到來,但是皇甫繼勛仍然打算讓周軍在這里吃一點苦頭。
廣武城寨的城牆以條石和夯土交錯築成,甚至城基就用了大量的青麻石,周軍想要像當年攻打唐國城池那樣在城牆腳下挖出大坑來,其難度非常之高,所以那種黑藥破牆的伎倆多半會歸于無效。
根據輾轉辛苦采購來的黑藥試爆估測,這種以條石和夯土交錯築成的城牆即使被挖出些土坑填入黑藥,那爆轟力多半也難以掀開一丈多高的整段城牆,而有了條石加固的城牆肯定不會像純粹的夯土牆那樣被震垮,所以周軍想要通過在城牆底下炸出大洞導致城牆整體垮塌都很難辦到。
當然,如果周軍能夠在第一次的爆破洞內填入整箱的黑藥,那還是有希望炸塌一整段城牆的,不過……廣武城寨的守軍也不是泥塑木偶不是?那種洞口基本就是里外通的了,在周軍搶來填裝黑藥之前,守軍顯然可以更快地用碎石泥土把破洞給填。
再者說來,城頭的守軍也不光是在埋頭打瞌睡、縮頭躲避銃子的,盡管特意取消了弓弩手,但是從城頭落下的滾木擂石多少還是可以阻止一下周軍挖坑裝藥的努力,只要周軍炸不開城牆,他們就不得不回到最基本的蟻附登城戰法去,而以皇甫繼勛的那點微末見識,似乎周軍很忌諱打這種高損傷的攻城戰。
皇甫繼勛倒是沒有把守住廣武城寨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周軍不願意采取蟻附登城的戰法,他甚至都沒有奢望自己最終能夠成功地守住城寨,但是無論被俘還是投降,皇甫繼勛都希望自己能夠給周軍造成極大的困擾,按照周國這些年的做派,只有這種敵將才會被周主看重。
其實要是周軍采用蟻附登城戰法,廣武城寨的修築方式和兵力配屬、守城器械的準備卻是不如普通的城池。
廣武城寨的女牆垛口面還用草袋填土多壓了一層,用于為守軍防護銃子自然效果很好,但是同時也妨礙了守軍的射界,甚至讓守軍無法探出身子去攻擊雲梯的敵軍;城寨守軍沒有配置弓弩手,只因為皇甫繼勛確認任何弓弩在周軍的火銃面前都無法抗衡,所以守軍的遠程武器就只有拋石機,因為砲手不會像弓弩手那樣暴露在周軍的銃口下面;城寨守軍將會以守城大槍和擂石為主要器械,任何必須要守軍探出身子的守城器械都被棄用,哪怕狼牙拍對付蟻附登城特別有效,就算是滾木都縮減了配置,而且完全依靠轆轤釋放。
有一利必有一弊,皇甫繼勛把防御的重點都放到了應對周軍的各種火器面去了,因此而稍稍損害了一點普通的守城能力,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不過他堅定地認為,這種改變是非常值得的,因為在他想來,已經習慣了依靠火器摧枯拉朽的周軍對傳統攻城法恐怕也是很怵頭的。
從保寧八年的五月開始,就讓十余年來連戰連捷的周軍見識一下何謂鐵壁。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