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翎一路小跑,急匆匆趕往賦彩閣,昨晚這一番折騰到底還是讓她起遲了。簡單洗漱,啃了口饅頭,便往畫室去,也不管尉遲樂因挑剔流花送來的羹湯咸淡,而把一屋眾人弄得戰戰兢兢。上邦縣主比金滿郡公更得罪不起。她必須提早整理好畫案,等她那位高貴的「同學」光臨。
剛步入花園,卻聞到一陣異香撲鼻。原來,這幾日一場秋涼,到今晨,院中的丹桂竟開了大半,紅芳金蕊,臨風飄碎,馥郁迷人。于闐天旱,桂花難以存活,所以盈翎只有在伎樂用桂花蜜做的糕點里,嘗到過這種味道,甜蜜柔和。伎樂總說這才是長安秋天的味道。盈翎此刻卻覺得,這是伎樂的味道。
她不由深深嗅了口,痴痴道︰「好甜。」
轉過假山,卻見前頭一樹丹桂輕輕搖落,有人坐在桂枝底下的小石橋上,正捻了些花蕊喂池中的錦鯉。不簪不冠,白色深衣外披著素色長袍,袍襟敞著,不束不系,半是落拓半是瀟灑。像是貪看池魚的游姿,沉醉其間,目不斜視。
盈翎一驚,自己終究是晚了。趕忙行禮道︰「郡公恕罪,奴婢來遲了,不想您已到了。」
「你不曾來遲,是我自己起早了。」他淡淡道,仍是低頭看魚,「方才縣主差人來報,皇後殿下要考察宗室女的女紅修習,今日不能來學畫了。」
「這……趙嬤嬤沒有通知,奴婢莽撞了。」她低頭抱歉。
他擺了擺手,站起身,拍了拍手里的殘蕊,定了片刻,終是開口道︰「翎兒,過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這冷熱無常的郡公爺,已隨著「小夜叉」管自己叫了一月有余的「小石」,今日何故又這樣喚她,累她又想起自己進府那晚的瘋狂夢幻。
「你這手上的傷是……」他擔心地望著她
「在外頭摔的。」
「怎麼那麼久還不好……」
她驚訝地望著他,剛要開口。乙僧卻突然換了話題,來了句不知所謂的問話︰「你今年該有多大了?」
盈翎心說,這便對了,果然貴人事忙,怎會把童年舊識的小小女奴放在心上。莫說年歲,只怕連名字,也是因自己跟縣主提了,才想起的。
「奴婢屬羊,是癸未年生人。今年十三了。」她垂首答道。
「到底長大了。可不再是毛孩子了。」他儼然長者般笑道,全然忘了自己也不過是個長她三歲的少年。
盈翎不喜歡他這種生分俗套的「倚老賣老」,便不言語。
「只是伎樂……可惜了……」他喃喃的,不知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她卻想,來長安幾十天,今日才從你嘴中听到「可惜」二字,真是枉費了伎樂當年為你做的美味點心,流的溫柔眼淚。心下不平,便抬頭望他,朗然道︰「奴婢長大了,所以定會為養母爭氣,把一切活計都做得妥妥帖帖,如她在時一般。主人可盡管放心。」
乙僧一愣,凝視她的眼,沉聲道︰「現下不比在于闐時,有伎樂教導。有些活計,只怕你大了……反而不好做。還是……不要逞強的好。」
「郡公是怕我笨?」她很是失望,三年不見,眼前人竟然陌生至此,完全忘了自己當年是如何夸獎她「聰慧有天資」,「奴婢會努力學習的。雖然難使郡公滿意,我也會盡力而為的。」
他看出了盈翎的忿忿不平,蹙眉道︰「不是笨與不笨,有些時候,你做不好,弄不懂的事,便莫要強出頭。伎樂不在身邊,你要謹言慎行,莫任意妄為,那樣可能把事情變得更糟。」見盈翎沒有答話,恬淡如他,竟也有些心浮氣躁了,不由低頭追問道︰「你可明白?」
然而,這話無論怎麼听,都有些責備她「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意思。
她冷冷望了他半晌,咧嘴笑道︰「郡公教訓得是,奴婢會盡力小心,伺候好縣主,不給郡公添麻煩的。」眼中卻笑意全無。
他立時愣住了,嘆息一聲,滿眼郁郁︰「傻丫頭,你怎的听不懂話?」
她垂首,自己本來就是個「傻丫頭」。比不得府中乖巧伶俐的眾位姐姐,更遑論冰雪聰明的天朝縣主了。
乙僧還要分說,卻忽有小番來報︰「貴客臨門,請郡公快去前面會見。」他只得撇下盈翎獨往可畏堂去了,臨走仍悵然回望一眼。
盈翎回神時卻見他已走遠,她本不是好性的人,克制了半日,這會兒不由恨恨道︰「三年不見,竟變成這麼個刻薄樣,真該叫伎樂的桂花糕把你噎死。」
話音剛落,卻听身後假山外,撲哧一聲。像是有人在忍不住發笑。
盈翎不由驚問︰「是誰?’心想剛才那番悖逆言行,若叫旁人傳出去,自己恐怕真要小命難保了。心慌之下,便又問了聲︰「誰在那兒偷听?」
兩聲過後,才見那人笑笑地轉過假山,踱過來道︰「于闐小娘子,可還記得你的救命恩人?」
說話的是個與她年歲相似的少年。身形和尉遲樂一般健美,個頭卻比尉遲樂還略高些,穿著獵裝,腳蹬馬靴,腰間束著上好的于闐玉帶。一臉壞笑,神氣活現。這少年的面貌雖也是濃眉大眼,卻不似盈翎般倔強,而是英姿勃勃,神采飛揚。而他那掛在臉上的壞笑,也不像尉遲樂般嬌蠻,更多流露出的是好奇和戲謔。這張臉的確似曾相識,盈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在哪里見過
「你莫要混叫。這兒的娘子多半是于闐來的。你我素昧平生,你何曾救過我的命了?」
「小娘子若說沒見過,那便沒見過吧。」他仍是壞笑,倒也不糾纏。
「你是誰?為何要偷听旁人說話」她嘟起了嘴。
「我可不曾偷听,只是找人,無意路過。」他瞥瞥她,「正遇上小娘子跟郡公的這一番……戲耍。」言及最後兩字,故意放緩,帶些調侃。
「我何曾與他戲耍?」盈翎臉頰發燙。
「小娘子是府中護衛嗎?怎的手上竟有刀傷?郡公府倒也有趣,竟派你這麼個小娘子與人打斗。」他倒眼尖。
「是摔傷,誰說是刀傷?」
「小娘子若說不是,便不是。不過……」少年眉毛一挑,又用眼角瞥了撇她,「小娘子剛才一番話,真正是驚世駭俗,若讓人听了去……」
盈翎瞪大眼,驚恐地望著他。不知這少年要如何處置他,剛才一時意氣沒有留意,如今仔細看他的裝扮定也是非富即貴,說不定還是兩位郡公的朋友。
正擔心時,少年卻又說︰「好在是我听到,我這人別的不敢說,嘴可是全長安城最緊的。」他又低頭瞅向她,眼中的戲謔更深了,「這樣說來,我可是又救了小娘子一次了。」
「多……多謝……公子」盈翎不甘,卻也不得不道。
「謝倒不必。」他抬頭嗅嗅園中桂香,「這兒的桂花倒是真香。可我也不能多留了,看來我識路的本事竟退步了。小娘子既是府中家眷,可否請你引路啊?天敬堂怎麼走?我找你家小郡公。」
盈翎一怔,果然是「小夜叉」的朋友,怪不得同是一幅紈褲子弟的嘴臉。沒奈何把柄在人家手里,只能賠笑著請他跟自己來。
繞過花園里的馥郁芬芳,亭台水榭,回到天敬堂時,尉遲樂已經換上勁裝,在院中耍弄起兵器,他自城東館驛一場慘案後,便開始把心思放到騎射武術上,連月來把荒廢了幾年的刀劍技藝又撿回了不少。
「樂兄的刀術可又精進了,真看得我眼花繚亂呀。」少年一陣夸贊,卻仍是壞笑。
「侯七郎!?」尉遲樂抬頭一見他,便收起招式,驚喜道,「你怎麼一早上就有空了?你家大人不拘著你了?細想起來,你還從沒到我府上來過呢。」
來人正是兵部尚書侯君集的七公子。姓侯名羿,字羿風。他本是尚書大人的外宅所生,一直長到四歲,侯府上下都還全然不知有他這麼個小郎君。貞觀元年,天子初登大寶,侯君集因玄武門政變有功而平步青雲,在京中擴宅建府。侯七那薄命的娘親,卻沒能趕上這好時候早早去了。侯大人便把這最小的庶子帶回府中,交給嫡妻照管。侯夫人生性大度,又加上君集再三關照不可虧待,她便也把這個意外得來的孩子,視若己出。因此,侯羿風長到十三歲,非但沒受家中兄長姐姐們的半點欺負,反而極受寵愛。他又生得乖巧伶俐,小嘴極甜,侯夫人越發喜歡。侯君集倒也沒放松對這個幼子的訓誡,近幾年,凡西北有戰事總是帶上他見習歷練。侯夫人每每心疼不已。侯七卻不以為意,與軍士們同吃同住,勤練得一手神射功夫,不負他以「羿」為名。此番大破吐谷渾,在數月的長途奔襲中,他與大人一般,曾飲冰臥雪血戰烏海,也曾刺馬飲血奇襲圖倫磧。連擔任主帥的西海道行軍大總管,大唐戰神李靖也對這小小少年稱奇不已,連贊「侯家有好郎。」
見慣了沙場生死,侯羿風年紀雖小,卻胸襟開闊,豪放不羈。因此,長安城中的這班王孫公子、少年游俠俱都喜歡與他交游。他又受天子偏愛,也與乙僧等一般,授了個御前宿衛,皇帝倒也不拘束他,所以沒有真讓他履職,只是囑咐君集好好培養。漸漸的,「侯七郎」之名便在天皇貴冑,江湖綠林乃至煙花柳巷流傳開去。尉遲樂雖新來長安,卻因城東館驛的一場因緣,與侯家父子相識。立刻覺得與侯七趣味相投,廝混到了一處。這月余的訪友玩耍,竟有一多半是與他在一起。
「今日我可是奉我家老爺子的命,特來拜訪你這位——左領軍衛上柱國金滿郡公。」侯七故作嚴肅道,「不但我來了,我家老爺子也到了,我那五姐,也非得同來說要見識西域氣象,此刻正在可畏堂與你那堂哥會面呢。我急著尋你,便先找你的天敬堂,因嫌累贅,沒喊小廝跟著,不想我對自己識路的本事還是高估了,竟在你家花園迷了路。幸好有這位小娘子帶我過來。
尉遲樂一見盈翎,想起她早前心急慌忙、不管不顧的樣,本有些氣惱,現在侯七郎在場,便也不好發作。趕忙說︰「侯尚書竟來了?快領我去拜見。」
「別忙。」侯羿風卻伸手一攔道︰「你忘了前日說起再游驪山的事啦?帶上家伙,叫你那小玉去備好馬侯著。我父親不過順道同過來,一會兒仍要辦正事去。我們自玩我們的。」
尉遲樂一听,輕松不少,趕忙笑著說好。喊小石進屋,與小玉一起為自己改換獵裝,找齊弓箭彈丸。侯七在旁坐下,接過流花端來的香茶,笑稱︰「有勞姐姐。」一雙眼戲謔風流,把個流花看得臉紅心跳。
噙了口茶方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問忙著整裝的尉遲樂︰「對了,這領我過來的小娘子是誰?她可真是有趣呢。」
「哦?」尉遲樂斜眼一瞥正俯身為他整理腰帶的石頭,冷冷道,「她又惹出什麼禍了?」
盈翎緊張地不知所措,只低頭不語,不知這長安少年又要說出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