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露,熬了一夜的盈翎,疲憊不堪。與心中的焦慮相比,身體的困倦倒還在其次。
屋門被打開,門口守衛依然森嚴,那跟著同去的老僕走了進來。
「回來了?」她趕忙起身,著急的問,「他們可還好?」
「唉。」老僕先長長呼了口氣,不知是因為困倦還是因為悲傷。
這可把盈翎嚇了一跳,淚眼盈盈,抓住他的胳膊,使勁搖晃道︰「怎麼了?他們到底怎麼了?大叔你倒是說話啊!說話啊!」
「石頭啊,你這麼個搖法,還不要把大叔給弄散啦?」忽听一聲熟悉的壞笑,尉遲樂悠悠地走了進來。面色雖還是蒼白的,表情卻一如平時般生動。左臂已被包扎處理好了,那麼長的傷口,定是縫合過的。「大叔,你下去吧。這里的奴婢力氣大著呢,有她就夠了。」
盈翎破涕為笑,罵道︰「你這瘋子。」立刻又緊張地往他身後看,卻見迦陵也被一個僕從背了進來,放到榻上。她立刻跑過去,一番察看撫模,她驚喜地發現,小弟已經不燒了,呼吸調勻,臉上也稍稍有了血色,她攥著他的小手滿懷歡喜。
「放心吧,小玉也挺過來了。等睡醒了就好了。大夫說,若是再遲半天送來,可就真的完蛋了。」他在自己的榻上坐下,「也不枉我這于闐王宮最無用的廢物,疼了這麼一場。」他正想去找茶壺倒茶解渴。卻見盈翎已輕輕走近,將一碗溫熱的茶遞到他手里。
「怎麼竟還是熱的?」
「怕你們回來口渴,一直在那里捂著。」她一瞥榻上自己用被褥做的簡易飯捂子。
「哦,多謝。」「多謝。」兩人幾乎同時開口,不由都是一愣,面上一紅。
「快給小玉也喂一口吧。」他尷尬地咳了一聲,提醒道。
盈翎一點頭,趕忙去照顧小弟。茶水喂下幾口,迦陵美麗的小眼楮竟微微睜開了,有些恍惚有些好奇地望著盈翎。盈翎欣喜萬分,趕忙喚尉遲樂,「快看,快看,小玉醒了。」
尉遲樂湊上來看,一見也是分外高興,笑著對小玉道︰「小玉,小神仙,小太歲,你下次可莫要再病了,你是不知你家那塊臭石頭有多能鬧呦,你若再病,整個沙洲城可都要被她鬧得雞犬不寧咯。」
盈翎白了他一眼,面泛羞赧,低低道︰「你莫要听他胡說,餓不餓?」見他搖頭,便說︰「你兩天水米不進了,我待會兒給你弄點稀飯,你好歹要乖乖吃些,好不好?」迦陵乖巧地點點頭。
卻見盈翎扭頭,柔聲對尉遲樂道︰「你也要吃點,跟他們糾纏,總還是要養好身體才行。」尉遲樂恩了一聲,便笑笑地自回榻上坐下休息。
迦陵看著奇怪的兩人,總覺得自己這一病,似乎錯過了什麼。
等三人吃完了早飯,迦陵便在盈翎的照顧下,喝了藥,沉沉睡去了。盈翎此時方覺自己一夜未眠,到底是疲憊不堪了。便也坐在榻邊發呆,又顧忌著兩人的傷病不敢真的躺下。
尉遲樂似是看了出來,便對她道︰「你過來,伺候在我邊上。」
她疑惑地走過去,卻見他拍拍自己床鋪的一邊︰「躺這兒,咱們說說話。你也就不會睡著了。有啥要你做的,我好隨時吩咐。」
若在長安或是于闐宮中,她是無論如何不敢的。可這幾日,各人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天命,便也顧不得尊卑禮節,依言躺下。兩人並排一處,開始閑聊。
「可是縫了好多針?」她看他包得粽子似的胳膊問道,「疼死了吧?你這瘋子。」心竟然隱隱作痛。
「不疼,用著麻沸散呢。一晚上暈乎乎的,早忘了疼。再說了,我這個王子可是寶貝著呢,萬一疼死了,他們拿什麼去給我那三王兄耍弄。」他笑笑,眼中卻有憂傷。
「對……對不起,我不是有心說那些哥哥弟弟的混話的……」她有些後悔,素日與夜叉吵鬧慣了,竟從未想過這個囂張跋扈的公子哥,其實也長著個同自己一般脆弱的心。
「沒事兒。」他又是壞笑,「你說的也沒錯。我就是整日在哥哥弟弟的破事兒里混鬧個不休。如今想來真是好沒趣味。」他的眼神恍惚。
「還是要謝謝你,為了小玉,竟然……」
「那去年那回,你和小玉為了我差點連命都搭上了,又怎麼說呢?」
盈翎震驚了,他竟然知道,並且深深地記著。
見她震驚的表情,他不由紅了臉,笑道︰「我當然記得。從小到大,與你們在一起所有的點點滴滴,我都記得。可我這個金滿郡公大將軍,能把這事兒整天掛在嘴上嗎?你們便以為我是無情無義沒有心的」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不還管我叫夜叉嗎?」
「我……」她一時語塞,怔怔看著他,想來從小到大,自己竟從未像今日這般仔細看他。貼得這般近,甚至能感到他溫熱的氣息。原來,他早已不是印象中那個嬌蠻白女敕的小王子了,大半年苦練騎射習武,已將他日益健美的身體曬成與自己一般的蜜色,他棕色的眼眸越發妖艷,卻隱藏了滄桑。
「呵……什麼……金滿郡公上柱國……什麼六王殿下……臭狗屁」他搖頭苦笑道,如今的自己就像籠圈里一只待宰的羔羊。
她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安慰。
他卻輕聲道︰「你還記得嗎?那年,乙僧哥哥去長安,你帶著小玉在驛路邊唱了一遍又一遍的那首歌。好像是漢家小調吧。那歌真是好听啊,伎樂也曾教過我的,怎麼唱來著?」
她愣了愣,終于慢慢打開已塵封多年的歌喉,自那次送走乙僧,她便再未唱過歌。她的嗓音雖不如迦陵清麗優美,卻微微低沉,別有甜糯魅惑的味道︰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他沉醉在這難得的歌聲中,跟著她輕輕地和著。
就這樣,唱著,和著,兩人都漸漸進入了夢鄉。
夢中有沒有殺戮爭斗,也沒有王子奴婢,只有大片的荷塘,那是七月的長安城曾讓他們驚艷的花朵,于闐的沙漠里是長不出的,
……
沙洲城的囚徒生涯,令尉遲樂終生難忘,而獲釋的那一刻更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一個多月後,雖然眾人依然被困館驛,情勢卻在悄悄好轉。小玉的身體漸漸康復,尉遲樂身體底子本就好,傷口愈合地倒也不錯,只是經過這一次意外,彌渡對他的看管更嚴了。他卻不以為意。小石與他幾乎不再拌嘴。眾隨從也是互相幫襯,同仇敵愾,經此一難,竟然變得格外團結,上下齊心起來。反倒是阿史那彌渡,好像他要等的那個命令遲遲沒有下來,這使他越來越焦躁。
這一日,他卻突然笑盈盈地走進尉遲樂屋中,拱手道︰「恭喜殿下,詔命下來了,您可以啟程歸鄉了。」
尉遲樂和屋中正在整理樂譜的小玉、小石均是一愣。尉遲樂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便試探道︰「什麼詔命?」
「自然是國王陛下的詔命。」
「哦?我父王說些什麼?」他用眼角一瞥,心想到看這突厥人又要扯出什麼謊。
誰知他卻冷笑一聲道︰「殿下亂了輩分,下詔的可不是您的父王。當今于闐的國王陛下,乃是殿下的三王兄。」
「伏闍信?」尉遲樂震驚不已,雖然一月來,他已隱隱猜到了這個結果。卻始終不願相信。他咬牙,身體因極度的憤怒與悲傷而顫抖道︰「他是國王。那我父王呢?莫不是……」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驚恐地睜大眼。
「殿下莫憂。太上王健康安泰,陛下不久前還為他慶祝了五十大壽。父慈子孝舉國歡慶啊。」他笑得更歡了,仿佛很滿意看到尉遲樂的憤怒。
「那我大哥呢?當今陛下如何能跳過這個台階?」
「唉,天不假年,」彌渡故作悲痛道︰「殿下的大哥月前得了急病,求醫問藥,想盡辦法,竟還是往極樂……去了。」說罷竟還裝模作樣地抹了幾下眼楮。
尉遲樂只覺血氣上涌,他憤怒地雙拳緊握,渾身顫抖,已經愈合的傷口竟滲出血來。盈翎一見,趕緊用絲帛將他的傷處緊緊按出。迦陵則侍立在他身旁,仇恨地瞪視著面前的突厥人。
「那怎麼,陛下竟還會詔我還鄉?」他冷冷道︰「是了,是詔我與大哥一般回來處去吧。」一听此話,身邊二人俱是一驚,緊張地望著他。
「殿下說哪里話來。」彌渡奸笑道,「殿下得上邦庇佑,是受了天可汗敕封的金滿郡公上柱國,連老天爺也會偏疼您的。更何況,您看您這身旁還有這一對金童玉女護著您呢。不是嗎?」說罷,他別有深意地望了眼盈翎,「您既然已是上邦冊封的郡公,陛下詔您回的自然是您真正的故鄉——唐國長安啦。陛下有詔︰金滿郡公,隨侍上邦,永留長安,不得歸國。」
尉遲樂這回是真的明白了。他今日的命運,亦如當日的跋質那父子,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唐國是不會理會邊陲小國的政權更替,兄弟相殘,據說就連那貞觀天子自己也是殺了兄弟登的帝位,也算是上行下效。無非過幾年再下詔另選個質子,再封個郡公。反正長安城有大把這樣的郡公。他是否真的該回賦彩閣去向乙僧學習畫佛像,抄佛經了呢。他詭異地笑,瘋傻了一般。小石、小玉看得甚為揪心。
「陛下還有詔。」彌渡卻並不罷休,「盈翎小娘子,請你接詔。」
尉遲樂一驚,他已經承受不住更多的失去,一把攥住盈翎的手,將她藏在身後,厲聲問彌渡道「你們還要將她怎樣?」
彌渡卻笑了︰「殿下莫急。我們並不敢將她怎樣。只不過太上王反復交代,念著小娘子和她的養母救主有功,又頗通音律。叫陛下封她個司樂女史,負責采集編寫宮廷樂舞,但仍隨您回長安,以備日後為于闐盡力。」
「這是何意?」尉遲樂對這一詔令卻完全猜不透了。
「天意難測啊。殿下,小臣也只是奉旨辦事而已。」他的笑容中,分明有著波詭雲譎的陰謀,「好了,我宣詔完畢。這一個月來,承蒙殿下關懷。小臣這就去為您安排打點,明日好送您啟程啦。」說罷一拱手,轉身去了。
盈翎扶尉遲樂坐下,檢視他的傷口。迦陵陪在一邊幫忙。尉遲樂愣了半晌,忽然轉頭對她道︰「他最後這一詔,將你提拔,到底是什麼意思?」
盈翎蹙眉道︰「我怎知道。這群人詭異狡詐,我們不到唐國境內,都需要小心。」邊說著,邊心疼地擦拭他臂上的鮮血。
他卻仍是發愣︰「只這一點我百思不得其解。」怔愣半晌,卻長嘆一聲,「終是報應。」
「怎麼這樣說?」盈翎奇怪地看著他。迦陵也是不解。
「如今,我可是要安心去當個貨真價實的質子了。」他苦笑著,眼中滿是淒愴。
石、玉二人也覺傷感,盈翎柔聲安慰道︰「你莫要這麼說。我和小玉曾在這沙洲的千佛洞里,乞求安穩寧靜,卻至今不能如願。你如今雖勢力不在,能安穩度日,做個富貴閑人也未嘗不是好事。」
他深深望著她,突然不顧流血的傷口,一把拉住他們兩人的手︰「安穩寧靜……我若如此度日,你們可一直都在?」
盈翎著急他的傷,卻不防被他這麼一抓。迦陵也是從沒見他這般頹唐。
他卻望定二人,不言不語,似乎是在等他們的一個承諾。
她溫柔地笑起來,面上泛紅,低頭輕輕道︰「我們自小便是你的。還能到哪里去呢。便像這樣安穩寧靜地湊在一起,也是好事。」迦陵雖不說話,也是真誠地望著他,點頭允諾。
尉遲樂頓覺十四年來從未有過的感動。
三個少年,自小長在一處,他們的家、國、親人,全都失去了。此刻,只能緊緊抱在一起,互相取暖,默默流淚。
多年以後,人事變遷,生死離別。三人仍然不能忘卻沙洲魔窟里的這一刻,那也許是此生最溫暖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