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翎三日後便要動身,接應的于闐樂師們早在城中館驛等候,王命難違,她只能在天敬堂做最後打點。卻被迦陵拖著,來到廂房坐下。正疑惑間,卻見他淚水盈盈,卻又臉帶笑意地看著自己。迦陵從架上取出琵琶,轉軸撥弦,調著音。
她甚是驚喜︰「小玉,你這是?」
迦陵仍是笑著看他,一低頭,玉指輕撥,一串優美的旋律流淌出來。是伎樂教授的第一首唐國曲子,也是她最愛的——《錄要》。整整一年,這只佛國妙音鳥被刀光劍影嚇得失去了所有響動,仿佛丟掉了靈魂一般。她曾為此悲傷了千百次,以為自己要永遠帶著這個遺憾離開長安了。卻不想今日,天可憐見,她竟又听到了這世間最美的音樂。
盈翎靜靜流著淚,享受著這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的體驗。他終是她最愛的小弟,也是世上最懂她的的親人。
一曲終了,二人淚眼婆娑,久久相望,默默無語。
「那邊屋里可還有人?」听到位安粗重的嗓音,二人從恍惚中驚醒。
「是小石、小玉。」趙嬤嬤趕忙答道。
「喊他們出來,一並過去。要快!」位安幾乎有些氣急敗壞。
二人懵懵懂懂地出門,還沒問明緣由,便被人推推搡搡著與莎香、流花等天敬堂的五六個留守奴婢,一起被趕往了眾歸堂。
與眾奴婢一起戰戰兢兢地跪下,才發現正中坐著個少年,偷眼望去,年歲比乙僧略長一些,玉面朱唇,身材修長,一雙鳳眼,慵懶孤傲,不怒自威。白玉頭冠,絲袍外罩著斬衰喪服,其通身氣派竟如神人下凡一般。再見他身邊,站著個的威武英俊的青年武士,那形貌看來卻不像漢人。盈翎深感奇怪,這個讓尉遲兄弟都恭恭敬敬的少年卻是誰?正惶惑間,少年開了口,聲音也是慵懶高貴的︰「天敬堂所有人都在這里了?」
趙嬤嬤趕忙回答說是。
少年略略點頭,開始打量這些奴婢。均是些少年男女,有胡有漢,個個人才出眾,心想果然物以類聚,這小郡公生得不錯,竟連他屋里的奴才也看得順眼。不知剛才彈琵琶的是哪一個,便開口問道︰「剛才彈《錄要》的是哪一個?」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尉遲兄弟更是驚恐不已,這才明白太子為何偏偏要見東院的眾人。中宮新喪,剛剛斷七,全長安城都肅穆哀傷,大氣都不敢出,但要飲宴作樂也都是偷偷模模的。士族大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著這種表里不一的潛規則,如今天敬堂里卻傳出宛轉悠揚的琵琶曲,這豈不是大不敬的死罪?
尉遲樂一听趕忙跪下,急得眼中含淚︰「請殿下恕罪,奴婢愚昧無知,竟在國喪期間沖撞了陛下,是小臣的罪過,請殿下責罰……」他雖不知剛才在天敬堂發生過什麼,卻大概能猜到一二,心中恐懼異常。乙僧也帶著毗沙府一眾跪地請罪,不知這天降大禍如何平息。
天敬堂一班人跪在那里也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全都冷汗直流。盈翎心說不想竟這般湊巧,真是命中劫數,為今之計,除了自己出來認罪,沒有別的辦法。坎坎坷坷十四年,苟活至今,卻要絕命于此了嗎?
堂上眾人懼怕地叩頭,承乾卻不屑地往下掃了眼,這班人原來與東宮的奴才們一般無趣。仍是冷冷問道︰「彈《錄要》的是哪一個??」
盈翎正要抬頭認罪。卻听身邊一個柔媚的聲音搶先作答,微微暗啞︰「是奴婢。」她驚恐地轉過臉,開口的竟是啞了整整一年的迦陵。這只佛國妙音鳥,不飛不鳴那麼些日子,今日一鳴驚人的一句開口,卻變成一把要奪他性命的鋼刀。她曾幻想無數次讓小弟重新開口,卻絕對不希望是在這一刻。毗沙府的下人也是格外吃驚,想這小啞巴今日怎麼說了話?
「是奴婢彈奏的。」盈翎姐弟同時抬頭搶道。
李承乾被這一幕搞糊涂了。卻听其中的女奴道︰「小弟無知,請殿下贖罪。彈奏琵琶的是奴婢,與奴婢的小弟無關。」承乾見她,濃眉大眼,雖是女子卻別有一股英氣,倒是不同尋常。尉遲兄弟跪在邊上,見此情景,如被一盆冷水兜頭淋透,幾乎絕望。
「是奴婢所彈,殿下不信,奴婢可以原音重現。」迦陵的聲音分明又響了些,目光堅定,將此事做實,再無轉寰。沙州城里,娘親在沒入黑暗前囑咐自己的是,「無論遇到任何人都不要說話」,他牢牢地記住,成了一種心病。可如今,若他再不開口,便要失去手足至親,他不願永遠躲在親人的身後,這一次,他的命要由自己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