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翎聞言五雷轟頂,癱在地上,眼神空洞,痴痴愣愣,竟流不出一滴眼淚。反倒是尉遲樂淚流滿面,渾身顫抖,死死咬著唇,望著迦陵的尸身。
李承乾愣住了,事情完全朝著出乎他意料的方向發展。他何曾想過要賜死這個美麗的小奴?雖是國喪期間確實不宜奏樂,但他這一曲琵琶,彈得低回婉轉,情深款款,不但未顯不敬,反勾起他對往事的諸般回味。即使有罪,也功過相抵了。他沒有立刻表明態度,不過是好奇,想逗弄這一小奴。卻不知自己的遲疑,竟會立刻變成催命的令牌。為何人人都怕他如同惡鬼?這個柔弱的少年哪里來的這般氣性?怎的說死就死?他呆呆望著少年美麗的面孔,素潔晶瑩,卻已失去了生機,紗衣垂落,血跡斑斑,真像被折斷翅膀的迦陵鳥,淒艷哀傷。活該他命中不該得到這份純真,他長長嘆息一聲,揮了揮手︰「罷了。竟是孤……錯了……」
「將這一雙奴婢抬到後堂。」乙僧咬牙對位安一使眼色吩咐道,位安心領神會,趕緊差人去抬癱軟的盈翎,和死去的迦陵。尉遲樂猛地起身,入魔一般地拼命伸手,要去阻攔,卻被乙僧死死按住,訓斥道︰「你瘋了嗎?殿下還在此……」
李承乾終感,這次散心,于人于己都是個錯。自己這個高高在上的太子,就該安分守己呆在禁衛森嚴的東宮里,省得惹下人間多少事端。他興味索然地離開了。只是那美貌小奴壯烈赴死的一幕,久久縈繞在他眼前,不能忘懷。
乙僧強押住失控的尉遲樂,恭敬地相送,直到東宮的輦車消失在街角,才松開手。尉遲樂狠狠瞪他一眼,趕忙飛奔到眾歸堂後院,卻見地上一灘鮮血猶在,姐弟二人竟然都不見了。他又趕忙狂奔至天敬堂,廂房中不但兩人也不在,竟連盈翎收拾好的包袱都被取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小玉不是死了嗎?那石頭又癱倒在地,能跑到哪里去?怎麼竟像戲法一般?
轉身見位安過來,尉遲樂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赤紅著眼,搖晃著他問道︰「人呢?!人呢?!」
「接……接……走了。」位安見這小王子竟像要吃人一般,也有些害怕,結結巴巴道。
「什麼?什麼接走了?被誰接走了?一派胡言!!」他憤怒得幾乎要掐死他。
「郡……公,郡公!!」位安見後面乙僧已趕了過來,如撈到了救命稻草,趕忙高喊。
乙僧伸出手,搭上尉遲樂的肩頭。他卻如被燙到一般,立刻彈開他的手,轉身狠狠地問他︰「你搞什麼鬼?!啊?!你和她究竟在搞什麼鬼?」尉遲樂狠狠瞪著他,「他們在哪兒?小玉究竟如何了?」
「你不是見到了……迦陵死了。」乙僧的臉上卸去了剛才緊張的防備,滿含憂傷,「這樣也好,命里注定……我們終是連他也留不住了。」
「你胡說!!!」他抓緊他的胳膊,「若是死了,尸首呢?尸首呢?!他們是我的人!我的!」他憤怒地吼道,「你憑什麼決定他們的去向?」
乙僧定定望著他,神情淒愴,緩緩道︰「他們的去向是我能定的嗎?你只要記住迦陵死了,她也去了……也許再不回來了……」最後的幾個字低沉得幾乎听不見。
尉遲樂甩開他,轉身往馬廄方向跑去。卻被乙僧拉住︰「你往哪里去?」尉遲樂一把推開他。
「長安城十二門洞開,里坊街巷又何止千萬,你要往哪里去尋?」
被乙僧這一問,尉遲樂定住了,卻只是定了一下,便頭也不回地去了。獨留下乙僧,低垂著頭,怔愣地站在院中。位安嚇得大氣不敢出,想要上去安慰小郡公。乙僧慢慢轉過臉,位安吃驚地發現,這個溫潤如玉,冷靜沉著的少年,此刻的臉蒼白得嚇人,淚水從空洞的眼中流出,痴痴的竟像死去了大半。尉遲樂還能任性地去尋找,自己卻只能眼睜睜死守在這方「魚池」中,等池水漸漸干涸。
入夜,長安城華燈初上,星星點點不安地眨動著,在披白掛孝的街巷里,暑氣依舊沒能消散。整座城都仿佛是焦躁而哀傷的。
尉遲樂一身汗水風塵,像一個孤獨的游魂,跌跌撞撞闖入眾歸堂。那里,形容憔悴的毗沙郡公,正懨懨地望著《降魔圖》發呆。尉遲樂沒有走近,只是靠在門邊,冷冷瞪著他,良久,忽然咧開了嘴,詭異地笑道︰「留下咱們好好過日子吧……」說罷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乙僧面無表情,似乎並沒看見他,仍舊低下頭看畫。拖了整整一年了,該給光宅寺一個交代了,他提起筆,開始勾畫佛陀的第一道衣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