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稱心,叩見殿下。」弱小的身影拜伏在宏偉的殿闕之下。
明德殿,那時仍被叫做顯德殿。作為東宮的正殿,它是皇太子接見群臣,協理政務的地方。這里的主人本是承乾的伯父——隱太子建成,在那場血腥政變之後,他的父親在這里登基,也在此听政,直到貞觀三年。
那一年,祖父心灰意冷退居大安宮,父親才堂堂正正離開這里,入主天子的太極殿。
顯德殿,從來都是帝都最明媚的地方,因為這里孕育著盛世大唐的春天;顯德殿,也從來是帝都最詭譎的地方,因為有太多人想要擁有這春天。
此刻,懷抱「帝國之春」的儲君殿下,是殿堂深處那個名喚承乾的年輕人。同他的伯父一樣,他是嫡長正統,尊貴無比。同他的伯父一樣,他因四方窺伺,戰戰兢兢。今日,他竟然選擇在這個莊嚴的地方召見一個倡優,實在是離經叛道。
秋風蕭瑟,吹起殿堂的重重帷幔,稱心素白的身影,在冰冷黝黑的金磚上,美得突兀,仿佛轉瞬就會被皇城的風輕易抹去。
他不敢抬頭去看那一邊,憑幾而坐,慵懶高貴的大唐太子是何形容,他只求能順順當當離開這座壯麗到令他暈眩的宮殿。
「殿下教,太常音聲人稱心,彈奏獻藝。」內侍尖細的嗓子讓稱心一驚。
他叩頭領命,小心地抱起琵琶,輕輕轉軸撥弦。彈奏什麼呢?君心難測,誰知道這位帝國未來的主人,喜歡的是怎樣的曲調。稱心縴白的玉指可以彈出千百種迷人樂音,窈窕的身姿可以演上不盡的喜怒哀樂。此刻,他的戲演夠了,他的笑賣完了,森嚴的宮闕里,賤奴稱心只想展現最初的憂傷。
《涼州》,是稱心在于闐王宮演奏最多的一首曲子。每次小石為公子的遠行哀傷不已,殿下為眾王的欺負憤懣不絕,稱心總是用《涼州》蒼涼低回的曲調,去應和他們靜靜流淌的淚水。今日這首《涼州》,他卻是為自己而彈的。
輕攏慢捻,指尖流出的旋律,似一泓清泉,瞬間浸潤了干枯硬冷的皇城。殿堂深處,太子承乾深深沉醉于這泓清泉。
那些御前供奉的善才,演奏的曲調雖繁復花巧,卻終是浮華空洞有余,婉轉動人不足。他們高超的技巧,或許能為志得意滿,雄才偉略的天子助興,卻終究慰藉不了顯德殿里孤寂惶惑的靈魂。
與那些喜悅明快的旋律相比,大安宮里哀傷的琵琶,才是承乾記憶中最動人的音符。
他從童年起,便奉命代替父親,向祖父盡孝。奪得錦繡江山,卻失去一雙兒子的老人,不願欣賞他家二郎的英明睿智,只是在晦暗不明的殿閣里,用挑撥絲弦,來打發一個又一個「貞觀之治」的盛世華年。
彼時,承乾對祖父的哀傷,一知半解,卻對那些低回婉轉的曲調心有戚戚。那曲調與母親在血腥之夜吟唱出的,一樣沉重。
後來,祖父和母親都走了,只留下雄才大略的父親和虎視眈眈的兄弟。在走出昭陵地宮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他的親人,已經全都離他而去了。
在這荒漠一般的皇城,他拖著傷殘的腿,一瘸一拐,乖張狠戾,歪歪扭扭地行走著。他饑渴疲憊,卻無人能懂。
今日,顯德殿那一頭終于出現了一泓清泉。
承乾慢慢站起身,搖搖地走了過來,內侍們驚得趴在地上。
這種感受似曾相識。
一曲終了,稱心抬起頭。驚見一個鳳眸朱唇,修長俊秀的男子,正定定望著他,錦袍玉帶,更添他高貴孤清的氣度。
他惶惑地睜著一雙純淨的眼,望著這位儲君殿下,竟滿面含羞,不知所措起來。
「稱心……」承乾淺淺地笑了。
原來,于他而言,他才是真正能擁抱入懷的「帝國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