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麼?」
在盯著那塊刻著天地二字的牌位半響後,陳驀轉過頭去望向白雲道人。!。
只見白雲道人苦笑著搖搖頭,恭敬行禮說道,「施主多心了,貧道很久之前便說過,並不是貧道,而是另有他人……」
「休要信口開河!——之前幾次且不說,眼下館內只有你以及我夫婦二人,不是你,又是誰?」
「不可說,不可說……」白雲道人微笑著搖搖頭。
旁邊唐馨兒瞧見,責怪說道,「夫君,道人乃高人,夫君豈能如此無禮?」
「無妨無妨,」白雲道人輕笑一聲,一拂手中拂塵,望著陳驀、唐馨兒輕笑說道,「兩位施主不必過于擔憂後嗣之事,只要二位心誠,終有一日能夠化解罪惡……」
「當真?」唐馨兒一臉的喜悅,連聲問道,「不知何時?」
「自然,貧道何以敢欺瞞尊駕,只是尊駕要問究竟何時,這個貧道不好說,也不敢說……」白雲道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裝神弄鬼!」陳驀輕哼一聲。
在白雲道人毫不氣惱的微笑下,唐馨兒責怪地望了一眼自家夫君,歉意說道,「民婦之夫婿不太會說話,得罪之處,望道人多多包涵……」
「豈敢豈敢……」白雲道人輕笑著搖搖頭,隨即在望了陳驀幾眼後,忽然正色說道,「施主不必心事重重,或許他日定有一場天大的功德降臨于施主面前,只要施主體察天意,順天而行,日後自然無災無禍……」
「什麼意思?」陳驀皺了皺眉,追問道。
只見白雲道人連連搖頭,說道,「天機不可泄露……望施主好自為之!」
「……」
陳驀越听越糊涂,連續又問了好幾遍,但那白雲道人只是搖頭。就此緘口不言。
無奈之下,陳驀也只有與唐馨兒先且回去。
天大的功德?
什麼樣的天大功德,能夠化解自己的罪孽?能夠洗刷自己那背負著數萬人性命的血債?
次日清晨。當陳驀舉著釣竿在長江畔垂釣時,心中亦不禁再次琢磨起那位白雲道人的話來。
說實話,對于自己犯下的罪孽,陳驀並沒有後悔過。他只是遺憾,遺憾當初他對于張素素太過于溺愛,缺乏對她的管束,以至于這個原本善良的女孩子最終走了一條令陳驀無比痛心的道路。
如果最初的時候,自己能夠稍稍注意一下張素素的內心方向的引導。或許便不會發生後來那麼多的事?
「唉!」長長嘆了口氣,陳驀一提釣竿,釣起了一尾足足有一尺多長的魚。
望著那一尾在魚簍中活蹦亂跳的魚,陳驀不禁回想起當初他與曹性閑聊時的對話。
你?哈哈哈……
很驚訝麼?
倒不能說是驚訝,我只是很好奇,你這樣的家伙,真的可以收斂殺心,安安心心做個樵夫?
怎麼了?
有些好笑罷了。像我們這樣的武人。雙手除了握刀,還能做什麼?
「應該說,除了握刀,還有什麼不可以做的……曹性……」
腦海中回想起烏梅林一戰,曹性歷盡而亡時的情景,陳驀長長嘆了口氣。將手中的釣竿再次揮往江中。
三年了,整整三年。他陳驀隱姓埋名住在黃州,從未對他人言及任何關于他以往的故事。哪怕是鄰居,也僅僅只知道他姓陳、他的妻子姓唐而已,除此之外,街坊一無所知。
因為,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在當今的天下,誰不知道那個足以令天下震動的大刺客陳驀,已在曹操與袁紹的決戰中戰死在烏巢以東的那片烏梅林中。
啊,陳驀已經死了,而他,僅僅只是一個恰巧姓陳的無名之人罷了……
一個在街坊鄰居眼中並不怎麼健談、也不怎麼和睦的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一直到晌午前後,陳驀無奈地望了一眼魚簍中的那尾大魚,苦笑著嘆了口氣。
「這就是一個午的收獲麼?」
苦笑著搖搖頭,陳驀站起身來,提著魚簍,背著釣竿,望黃州城而去-
也許曹性是對的,像他們這種握慣了屠刀的武將,一旦有一日放下手中的刀,或許還真的會活不下去。
雖說當初陳驀與唐馨兒也曾在潁川居住過一段日子,但是那時候,家中的基本所需,都是由唐馨兒從宮中帶出來的財物變賣支撐的,並且,所居住的時間也只有短短幾個月,是故,當初陳驀並沒有在意。
但是這次不同,因為陳驀已決定與張素素劃清界限,是故,他與唐馨兒千里昭昭來到了曹操勢力無法鞭及的荊州,在黃州這個不起眼的小縣城居住了下來。
但糟糕的是,或許是因為陳驀與唐馨兒都不是那種善于理財的類型,以至于,只不過是第一年的年末,家里的財物問題便成為了最大的困擾。
也是,唐馨兒自幼居住在皇宮,錦衣玉食,即便在跟隨陳驀之後,亦是堂堂征西將軍的正室夫人,豈會去在意家中的錢財收支?
而陳驀更是不必說,像他這樣的猛將,豈會缺少運用的財物?無論是最初的袁術,還是後來的曹操,二人對他的賞賜,幾乎每一次都足以叫尋常百姓安逸地過一輩子。
正因為如此,陳驀與唐馨兒這兩個從來沒有為錢財而苦惱過的人,終于在第二年的開春,體會到了天下普通百姓的煩惱。
建安二年,那是對陳驀打擊最大的一年,他原以為即便離開了軍隊,亦可以憑借自己的雙手養活唐馨兒,但是事實證明,就如曹性所說的,他除了握刀、殺人以外,什麼都不會……
耕田種地,那是陳驀最初想到的,但遺憾的是,過程十分艱難。
陳驀有過將秧苗都除掉、而留下雜草的經歷。也有過澆水淹死秧苗的經歷,至于什麼蝗蟲、麻雀啃食糧食,叼食果子的煩惱。對于陳驀而言倒是不算什麼,因為,他根本沒有培育田地到那個階段。
經商,那是陳驀之後第二個打算。結果,這個打算尚未實行,便胎死月復中。
因為,陳驀沒有本錢……
以至于最後,陳驀只能以打獵、釣魚為生。或許有些可笑,當年名震天下的陳驀,如今竟然落魄到這種地步。
不過說實話,其實本來也不至于到這種地步,畢竟以陳驀的實力,在黃州的縣衙找份差事,那還是相當輕松的,只是這個建議。並沒有得到唐馨兒的支持。
說起來。唐馨兒雖然自幼嬌身冠養,但確實是個很有骨氣、很有毅力的女人,在來到黃州的第二年里,她寧可自己以刺繡補貼家用,也不想陳驀去衙門當差。
因為唐馨兒很清楚,自己的丈夫是世間少有的豪杰。讓他去衙門當差,那麼過不了多久。她的丈夫便會得到當地縣令的器重,繼而升遷。或擔任守備于當地縣城,或被推薦于達官,時間一長,或許會升遷至手握兵權的將軍也說不定,這樣一來,她的丈夫豈不是要再次手握兵器?
而這,豈不是與當初他們夫婦選擇隱居在此的目的背道而馳?
不得不說,這份見微知著,實不下于商時見紂王用象牙筷子吃飯而心中產生驚駭的箕子。
而正是因為顧慮此事,唐馨兒勸服了自家夫君打算去當地衙門找份差事的想法,她不想因為自己,讓好不容易擺月兌了那些糟糕事物的丈夫,重新握起兵器。
或許,這就是唐馨兒與張素素最大的區別,不可否認地說,這兩位女人都對陳驀心存深深愛意,但是,她們對陳驀的要求卻大不相同,張素素希望陳驀成為世最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而唐馨兒,僅僅只是希望陳驀平平安安在自己身旁就好……
也難怪,畢竟這兩個女人所處的地位不同,自小生活在皇宮內的唐馨兒,她早已見慣了那些所謂的大人物,甚至于,她非常厭惡權力的爭奪,以及期間的勾心斗角,而張素素則不同,她出身民間,她很向往高處的繁華,是故,她很希望她自己以及陳驀能夠站得更高,比其他人都要高,也正因如此,讓陳驀感到了莫大的壓力。
可以說,眼下的這種生活,或許才是最接近于陳驀最初理想的生活,只不過,出于男人的自尊,他對于無法讓自己的愛妻生活地更好感到有些糾結,盡量唐馨兒對此並不在意,甚至于,還時不時勸解陳驀。
「夫君回來了?」
當陳驀提著魚簍回到家中時,唐馨兒正坐在堂中刺繡,在最艱難的那一年中,要不是唐馨兒充分發揮了當初在宮里學會的女紅,單單靠陳驀打獵、釣魚,顯然是無法維持家中生計的。
「唔……」
陳驀點點頭,放下魚簍,走到唐馨兒身旁,握起她一只素白的小手,打量了幾眼。
仿佛看透了丈夫的內心,唐馨兒輕輕抽出了被丈夫握在手中的手,略帶幾分羞澀地說道,「夫君真是的,妾身又不是每一回都會被針刺到……」
「……」望了一眼唐馨兒,陳驀沒有說話,默默坐在桌子旁。
唐馨兒無奈地搖了搖頭,放下了手中的活,起身坐在丈夫腿,輕輕靠在他懷中,低聲說道,「妾身只是答應了臨街的李嬸嘛,妾身答應夫君,這次弄完,就算是李嬸托付的,妾身也不在應下了,可好?——至于此次,都答應別人了,怎能中途反悔呢?夫君不是一向最注重承諾麼?」
皺皺眉,無可奈何地望了一眼唐馨兒,陳驀不發一語,看得出來,他的心情並不是很好。
見此,唐馨兒咯咯輕笑一聲,摟著陳驀的脖子,仿佛撒嬌般連聲喚道,「夫君,夫君……」喊著喊著,她臉不禁露出了羞澀的表情,也難怪,畢竟她如今已經二十四歲,更何況,她撒嬌的對象還是尚且小她一歲的丈夫,這令自幼家教頗嚴的唐馨兒萬般羞澀。
不過嘛,羞澀歸羞澀。但這卻是對付自己丈夫最有利的武器……
「最後一次……」陳驀默默地望著唐馨兒,他眼中的認真,叫女人不禁心中一愣。因為從丈夫那認真的眼神中,女人意識到,日後恐怕無法再這樣糊弄過去了。
「嗯,妾身听夫君的……」心中微微嘆了口氣。唐馨兒乖順地依在陳驀懷中。
以唐馨兒的聰慧,哪里會不清楚陳驀心中的別扭,明明是想讓自己過好日子,卻苦于沒有辦法,這種煩惱。令唐馨兒頗為心疼。
自己的丈夫,是世間少有的豪杰,然而如今卻落到這種地步,與自己多少有些關系,或許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些,唐馨兒才迫切希望能夠彌補一些家中的開支,從而減輕丈夫的壓力。
然而即便如此,唐馨兒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再度手握兵器……
她忘不了。好幾個夜晚。自己的丈夫一頭冷汗地驚醒,用無比凶狠的目光掃視著家中每一個角落……
她忘不了,清晨洗漱時,自己的丈夫一臉呆滯地望著臉盆中清澈的水……
她忘不了,在宰殺獵得的獵物時,自己的丈夫默默地望著自己那雙被野獸的鮮血所染紅的雙手……
「對不起。馨兒……」
「咦?」忽然听到耳邊傳來陳驀那滿是內疚的聲音,唐馨兒愣了愣。抬起頭去,望著丈夫眼中的愧疚。繼而搖了搖頭,將頭緊緊貼在丈夫的懷中,溫柔說道,「夫君,乃妾身的夫,妾身,乃夫君的妻,夫婦間,豈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說法?或許在夫君看來,眼下家中的日子過得很是清貧,然而在妾身看來……這卻是一直以來妾身夢寐以求的……」
「夢寐以求?就這樣?」望著唐馨兒身樸素的衣服,陳驀自嘲一笑。
「夫君莫要發笑,」唐馨兒微微搖了搖頭,忽然用很認真的語氣低聲說道,「自從當初在洛陽相識之後,妾身跟了夫君足足七年,有將近四年的時間,妾身每日惶恐不安,生怕領軍在外的夫君有何不測,夜不能寐,雖珍饈、蜜汁亦不能下咽,然而這幾年……夫君,你知道麼,妾身從未感到如此地安心過……清晨雞鳴,睜開雙眼,夫君仍在身旁;夜深人靜時,夫君擁妾身入眠……妾身不必再擔心夫君的安危,因為夫君每時每刻都在妾身身旁,這樣的安心,是妾身在洛陽、在長安、在下蔡、在許都時所不曾體會過的……」
「馨兒……」
「夫君莫要以為妾身出身宮內,便妄自斷定妾身吃不得苦,對妾身而言,即便是家徒四壁,即便是不知下頓何在,只要夫君相安無事,依舊在妾身身旁,什麼樣的事,妾身都可以忍受……所以,夫君莫要總是將所有事都一個人承受,需記得,妾身……馨兒,乃夫君的妻,終此一生,不離不棄……」
「馨兒……」望著唐馨兒那神情的目光,陳驀忍不住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感受著丈夫那有力的臂彎,唐馨兒深深陶醉其中,仿佛是為了給丈夫打氣般,鼓勵說道,「夫君,最艱難的日子,我等不也過來了麼?」
「是啊……」
或許是受到了妻子的鼓勵,也或許是漸漸習慣了眼下這清貧但卻溫馨的日子,逐漸地,陳驀血液中那份屬于武人的急躁,慢慢地平靜了下來,這使得陳驀的性格也逐漸發生了改變……
有一日,陳驀與唐馨兒在黃州的市集設了一個小攤,以販賣從江中垂起的魚。
遠遠地,陳驀便瞧見街道的另外一頭走來幾個走路大搖大擺的男子。
地痞,混混……
陳驀一眼便瞧出了那幾個人的身份,尤其當看到那幾個家伙隨手拿起路邊攤販的果脯便吃時,心中更是斷定,畢竟以前劉闢在潁川也沒少干那事。
說起來,這種地痞混混,無論是在哪個朝代、哪個城縣都不少見,無非是糾集了一幫人整天閑著沒事在街橫行,做些偷雞模狗的事,當然了,其中也不乏有一些重義氣的漢子,只不過在百姓心中,這些人卻猶如財狼虎豹般可惡。
更叫人無法忍受的是,有時候這幫人明明是白拿了自己的東西,自己還得陪笑臉,否則,保不定便是一頓毒打,而對于普通的百姓而言,他們又哪里打得過這些整天斗毆鬧事的地痞混混呢?
終于,那幾個地痞混混大搖大擺地來到了陳驀販賣江魚的攤子前。
「喲,什麼時候這里有了個賣魚的了?」領頭的地痞模樣囂張地斜視了陳驀幾眼,隨即將目光放在攤的那些魚,忽然指著其中一條魚說道,撇嘴笑道,「這條魚不錯嘛……」
他話沒說完,只見陳驀一把抓起那條魚,雙手托在那個混混面前,低聲說道,「您回去熬著吃……」
「……」別說周圍的百姓傻眼,就連那幾個混混也愣住了,他們哪里遇到過如此配合的人?
領頭的地痞更是一臉古怪地打量著陳驀。
正所謂拳頭不打笑臉人,見陳驀如此配合,那些混混也並沒有太過于放肆,在瞧了陳驀幾眼後,拎著那條魚大搖大擺地走了。
「這個男人,原來這麼懦弱啊……」
「真為他那漂亮的媳婦不值,竟嫁給了一個這般懦弱的男人……唉!」
周圍的百姓無不搖頭嘆息,有的甚至用鄙夷的目光望向陳驀。
似乎注意到了那些百姓眼中的神色,唐馨兒忍不住偷笑一聲。
「很丟臉是?」
或許是听到了唐馨兒的笑聲,陳驀回過頭來,一臉沒好氣地說道。
「不,哪里會呢,」唐馨兒微笑著搖搖頭,痴迷地說道,「在妾身看來,贏的人應該是夫君才對……」
啊,那些百姓如何會知道,那些地痞混混又如何會知道,他們所鄙夷、敲詐的對象,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男人……
不敢告訴他們,那是怕他們會嚇死!
而與此同時,在街道的另外一頭,有兩名官差衙役正皺眉望著這一邊,一個是看起來四、五十歲的老兵,一個,僅僅只有二十出頭。
「那幫混賬東西,竟然敢在我魏延眼皮底下鬧事……」
「休要沖動,文長,你可別忘了,就是因為你沖動壞事,是故才被發配到這里……」
「嘁!——忠叔,您管的還真多!」那個看起來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官兵不屑地撇了撇嘴,隨即望了一眼遠處的陳驀,皺眉說道,「說起來,那個家伙也太懦弱了!方才這家伙要是有半點血性,老子立馬可以將那幾個家伙抓起來……膽小如鼠,呸!」
瞥了一眼身旁的青年那不屑的神色,被叫做忠叔的老兵臉露出了幾分不易覺察的笑意。
「懦弱……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