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之前,侯玉堂問她︰「能不能留點資料給我?」
蘇昉不明白他的意思︰「什麼資料?」
「妳家的住址、電話、妳的手機號碼。」
她表情疏離地說︰「你已經有我的電郵了。」
侯玉堂一臉失望的表情︰「除了電影里面的荒謬情節,哪有人真的用電子郵件追女孩子啊?」
蘇昉本想拒絕他,但這個男人也算是個可以聯繫的普通朋友,雖然沒有半點想自找麻煩的原因,或者對他還有些防範,她只讓侯玉堂套出了一只舊手機的號碼,至於家里的地址電話,她覺得算是**,甚至連同學們都沒有給。
讀完碩士,很快就回到了台灣。
睽違了兩年,又搭了廿個小時的長途飛機,本來該覺得疲倦,調整時差變為一種苦差事,所幸在回程中有小睡片刻,不然那感覺真的很要命。
剛一回到熟悉的環境,她發覺家里的情況沒有什麼變化,母親還是忙著工作,小阿姨也是如此,兩個女人在生活上相互扶持,就像以前那對親密的姊妹花一樣。
家中唯一不同的,就是成員之一的小表妹一直住在台北,很少回來探望,當蘇昉發覺留學回來竟然沒有見到洛雲,心里頭除了沮喪,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兩年沒回來,連行李箱都沒打開整理,她就興沖沖地從背包掏出送給每個人的禮物︰綜合維他命、楓糖漿、幾枚加拿大的紀念金幣,是母親交代買的,至於甜而不膩的楓糖巧克力,則打算分送給朋友和同學們,最大的一盒早就計畫送給洛雲。
參個女人在客廳里看著一堆遠從國外帶回家的紀念品,這兒獨獨缺了洛雲,讓蘇昉覺得很是奇怪。
她問小阿姨︰「表妹不在?」
「她啊?我早就告訴小雲妳這個星期就會從加拿大回來,她卻在電話里面講,說是懶得回家看我們,反正台北找工作比較容易,交通、買東西都比中壢方便,她最近還忙著跟男朋友約會,反正就是沒空回來。」
「男朋友?」
小阿姨說︰「小雲沒告訴妳?想想她都快要結婚了,現在每天忙著采購,要不就去約會,整天不見人影,我跟妳媽媽反而得幫著在家整理,婚禮這麼趕,幸虧喜帖都印好了呢。」
蘇昉接過喜帖,定定看了一眼,一如所料,曾翼衡和洛雲準備結婚,喜帖會一張張發送到每個人家里,那燙金瓖邊的對折卡片,設計成鮮豔的、像是燒紅的烙鐵也似、宣告單身生活結束的帖子,將會散佈到所有的朋友手中。
蘇昉想起之前兩人分開的日子,她為了表明不願接受他的感情與追求,徹底忽視曾翼衡的存在,纔使得兩人形同陌路,直到他宣布結婚為止,連這個消息也不願知會一下,似乎現在也沒當她是朋友了。
這就叫做覆水難收。蘇昉想起兩年前他那痛心的眼神,在他眼中的自己,曾經又是怎樣的存在呢?
事到如今,他要怎麼想都無所謂了,教她難過的是洛雲,她兩年來從沒有主動連絡過她,信沒有一封,只有電話打了幾通,卻壓根兒沒有提及跟曾翼衡戀愛的事情,或許表妹與自己有了隔閡,不然就是曾翼衡不願讓她知道。
也罷,要是他娶了小表妹,洛雲喜歡他,以後當親戚也無所謂啊!
後來蘇昉又想︰就算是表姊妹,總是有著時空和距離的隔閡,都兩年了,小表妹準備結婚,有喜帖知會就成,兩人無法再回到小時候那種親密、無話不談的關係,終究到了某一天,洛雲會成為別人的妻子,然後與自己的情誼變得更為疏遠。
她把大行李箱往房間一堆,也沒整理一下兩年來的雜物和書籍,就信步走到了表妹的臥室,心中感到些許落寞,還有一股說不分明的酸澀。
洛雲在的時候,房間里總是亂七八糟的,她不會整理書桌,也總是懶得擦擦洗洗,以前到處都像被暴風掃過一樣,堆滿了髒衣服和隨處亂放的漫畫書,現在人去樓空,反而顯出一種詭異的整潔,想必小阿姨常常來此打掃,也是因為思念女兒吧。
蘇昉看著牆上貼著的那些安立奎海報,又發現一些被收在角落的偶像相片,記起自己以前花了多少心思幫表妹收集這些東西,當年念書的時候,洛雲就是喜歡流行的玩意兒,從明星到各式各樣的玩偶,然後是昂貴的洋女圭女圭,再則是數也數不清的吊飾、小卡、文具,全都是她幫著表妹弄來的。
看著這許多充滿兒時回憶的東西,她有種難以名之的惆悵,好像自己的心意被蹧蹋,或者是不受人重視的感覺。
難抑地,她打了手機給表妹;鈴聲響了參下,終於听見那久違的聲音。
「洛雲?」
「喂,是我,表姊妳回來啦?」
「嗯。」
「我听小阿姨說,妳要結婚了?」
「對啊。」
「我今天纔曉得這件事。」
「……我早就想跟妳提,人一忙啊,就忘記了。」洛雲轉了話題,又道︰「表姊妳從加拿大回來,有沒有帶禮物給我?」
「有。」
「是什麼?」
「一盒巧克力。」
「巧克力?」她的聲音听起來有些失落︰「就這個?」
「是加拿大特產的楓糖巧克力,這個牌子台北沒有賣,妳應該會喜歡。」
「幫我收起來吧,星期六我會回中壢一趟,別讓媽媽吃掉囉!」
「好。」
掛上電話,蘇昉嘆了口氣,本想說些恭喜的話,不知怎地,就是沒有說出口,連她自己也覺得這種低落的情緒有些無奈;她不曉得這種心情應該怎麼排遣,只感到莫名所以,好像自己的家人要出嫁,除了依依不捨的情緒,又有些不對勁的想法。
曾翼衡和小表妹,他們兩個交往很久了嗎?洛雲要跟喜歡的人結婚了,為何自己還是開心不起來?
曾翼衡……他真的愛上小表妹了?
忽然想起以前在大學時討論過的《江有汜》,說那個《詩經》里面深情不移的男子,因為心愛的女人要離開自己,就以江水為題,在思念中哭泣放歌,原來這樣的戀情都只屬於古人,現在的男人啊,只過了兩年,馬上就可以忘記舊愛,拋棄從前了?
原來,想變心就這麼容易?縱然百思不得其解,蘇昉還是拋開一切煩躁的想法,一個人跑到頂樓,在晚上仰望那闊別已久的星空。
今晚雲層陰霾,掩映著黯淡的月暈,行走的天空本來就深黑一片,朔夜漲起的若是迴流的潮汐,誰想在洶湧思潮中溯回最初的源頭?
她回來了,那些陌生人不會曉得,那些鄰居如往常在屋內安睡,那些星子還在記憶的夜空里閃爍。
那些燈光還在明亮,那些情侶還在公園和海邊散步,並且懷疑戀愛是否也隨著消逝的時光一起流走。
那些困惑還在困惑,那些抉擇還在抉擇。
那些花兒還在沉眠,那些屬於黑夜的還在暗處活動,那些魚蝦還在河流里掙扎著游泳。
這些聲音還在迴盪,這陣風還在無端地吹拂,這些夏之夜的蟲蟄蛙鳴還在繼續,就像那曾經在冬之日遮覆大地、白白飄飛的雪花,只是今夜,再也不會將另一個人帶回,讓熟悉的交談熱絡冷清的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