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傳奇 五、天人之際

作者 ︰ 格言

在那個令人迷惑的日子,我帶著興法寺主持送給我的那塊黑色小石片和那位老者給我寫的那個寄名這度牒,回到學校的宿舍。

好極了,學宿舍中沒有人。這天是星期天,近處的同學回家去了,遠處的同學上街去玩了,只有我這個不近不遠的人一個呆在宿舍里。我先把那個小本子藏在箱子底下。這個小本子,是我已成了佛教徒的證據,不能給同學們看到。那些對我不懷好意的人看見了,一定會到處宣揚。他們那張缺德的嘴,經過加工,這件沒什麼的事,不知道夸張扭曲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會說什麼呢?說我悲觀厭世,消極無為,那樣,等畢業分配時,會啥樣的好事也輪不到我了。那些從小給母親寵大的,以為天下女人都會象他母親一樣寵愛他的城里孩子,他們對吃醋特別敏感,特別是對班里的女生中的漂亮女生。要是這幾位女生和一個鄉下出身的孩子,說了句最平常不過的話,他們也會妒火中燒,立即要找一個我們的短處在人前公示,讓我們在難堪之中自己悄悄地走開。他們看見了有一個女生理睬我們了,那樣子就象美國的白人看見了黑人侮辱白人婦女一樣,怒火騰升,理智喪失。這種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很高尚的感情,其實是嫉妒,一種人類情感的腐蝕劑。

我把小本子放在了箱子底下的一本書的中間。再把這本書翻過幾頁,那里有家里給我的幾百塊錢。這些在城里看來是太少了,可在我們老家,那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它是半頭肥豬,它是半只羊,它也可能是二千斤玉米,總之它是讓我敬重的東西。我得很小心的花。而且在花的過程中,心里還得承受一種良心的折磨︰想到我在城里上學,我家的人卻在老家為了我上學的學費和生活費面大傷腦筋。他們除了想方法掙錢之外,更重要的方法是省,狠著心咬著牙不吃或者吃得壞,狠著心不穿,或者穿得爛。在鄉下他們不怕別人笑話,因為他們有自己引以為自豪的事情︰他們的兒子考上大學了。其實現在的大學生多如牛毛,不值錢了,要在唐朝、宋朝多好,一考上了,國家就給個官,最不行也是個縣尉,相當于現在的副縣長。那有多麼地牛皮呀。

那塊石頭我就一真戴在脖子上,把它當成了一件裝飾品,一件時髦的頑意兒。戴上它,我沒有顯得聰明,也沒有顯得更愚蠢,沒有,一點也沒有。興法寺的主持告訴我,它叫明心石,可是我就是看不出來它的妙處和作用在什麼地方。我曾經在夜晚把它拿出來看,企圖看出它在夜晚發出寶石一樣的光彩,沒有,什麼也沒有。我也曾把它帶到文物市場上去,給一個老文物販子看(把鏈子取下來了),那個瘦得象干猴一樣的老東西看了半天,說「這就是一塊頑石,沒什麼用處。」說完,他用那種打發要飯的或神經病地態度看著我,把那塊石頭扔到了我面前,幸虧我手快,一下子接住了,要不是可能給我摔壞了。

不管東西的價值有多大,總是別人好心好意送給我的東西,我不能把它給弄壞了。惹是弄壞了這個東西,有朝一日,見了興法寺的那位老主持,我該給他們怎麼交待呢。

日子過得飛快。這塊石頭一直沒有顯現出它的奇特之處,我也把它給忘了。直到我畢業的時候。有一天它把我嚇了一跳。

畢業是學生的練獄。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這樣。

看吧。有錢人家的孩子,家長早早地來到學校了,他們開著私家的小汽車,手里拿著手機,身後跟著保鏢之類的人物,出沒出老師家和學校領導的家里。有權人家的孩子,似乎更牛皮,他們誰也不理,倒是老師悄悄地追著他們問分配的事情,他們倒大不咧咧地說,「管他呢,那事有我爸我媽呢,他們要不管,我也不管。」你听听,這是人話嗎?自己分配的事,在他們的那張嘴里說出來,好象是他爸他媽的事情,給自己跑分配,倒好象是給別的干活兒。學習好的同學,在學生會班里面當干部的同學,他們有自己的資本,或是成績好,或是有一點所謂的管理才能,他們一見來招聘的人員,一窩蜂似的涌上前去,把自己的簡歷往人家面前送,用一張巧簧一樣的舌頭,一遍一遍地說著關于自己的肉麻的話,特別是女生,身子一個勁地往人家身上靠著蹭著,那樣子不比電視里的賣笑女子好多少。現在的社會,真是一個令人不太適應的社會,舊的一套沒用了,新的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我們這些生活在新舊夾縫中的人,兩面不是人,心里難受極了。難受歸難受,可我們無法改變這一切,我們得適應這個社會,我們得生存下去,而且得活得好一點,以報答父母對我們的養育之恩。

最笨的是我們這些外地人,沒有可以幫忙出主意想辦法的人,沒有可以依靠的朋友們,也沒有可以應用的關系網,甚至沒有活動經費,我們有什麼呢?我們是真正的無產者,除了這個沒人稀罕的身體,我們什麼也沒有。但我們生在這個時代,這個時代里的大家的毛病我們全都有,我們要吃好的,要穿好的,工好的工作,要很多的錢,要房子,要老婆,要孩子,要社會地位,大家要的,我們全都想要。

可誰會給我們呢?從來不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歷史,全靠我們自己……這是《國際歌》中的一段話,現在沒有人喜歡了,我只听過中學的音樂老師唱過一遍,就記住了這些,這個歌兒,唱得就是我們自己呀,我們是孤兒,我們是無產者,我們是獨狼,我們是什麼也不是,我們得自己解放自己了……

想辦法吧,想辦法吧,你不是大學畢業嗎?你不是以為自己是文化人嗎?你不是認為父母兄弟姐妹都不如你聰明,快想辦法吧,想出來一個好辦法,辦成一兩件了不起的事,讓他們也高興高興,讓他們在繁重的體辦勞動之後,心里也得到一點快樂的安慰吧!然而,我卻沒有一點辦法,想不出來,有時剛想出一個辦法來,又一下子被自己給否定了,原因這外辦法根本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而是剛剛有一個人才做完的。人呀,有時就是這麼可笑,意識常常自己騙自己。明明是別人剛寫的一篇文章,可我們把人家的構思給偷了,但自己還覺得那是自己剛剛想出來的。這些低級的錯誤,不單是普通人犯,就是那些名氣很大的人物也犯。

我終于承認了自己的無能,特別是在社會活動能力方面,近乎幼兒水平。

在那些日子里,我象是陷入了人生的黑色泥潭中了,什麼也抓不著,什麼辦法想不出來,什麼樣的朋友也沒有,我只好睡在床上,幾天不吃不喝,自己跟自己生氣。人要是活到這種程度,自己不能給家人,給社會創造什麼,只會索取,而且是向自己不忍心的人,自己的親人們索取,那種深沉的罪惡感象一根繩子一樣套在我的脖子上,讓我難過得出不來氣兒。

開始的幾天,我還能在床上睡一會醒會兒,睡過了一個星期後,瞌睡沒有了,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我都睜大了眼楮,靜靜地望著黑暗之處。晚上,我盼著天亮,天亮了,我又盼著快點天黑。在黑與明的中間,我象一片輕漂漂的葉子,不知道要落到什麼地方去。已經在床上睡了多少天的身子,變得敏感起來,不管你把身子轉向那一邊,身子都痛,正面睡著不行,側面睡著更不行,爬著睡更不行,我怎麼睡著才不會難受呢?好人可以睡成病人,病人可以睡成死人,這個我算是領教了。人呀,千萬別睡在床上,睡的時間長了,你也就完蛋了。好人,應該起來活動,生命在于運動,運動即是生活。

我象一只在燒紅的鐵鍋上的燒餅一樣,一會兒翻過來,一會兒翻過去,不管是翻過來還是翻過去,我都很難受。我知道救我的藥就是盡快地找到一個工作,那怕是工資不高的工作,那怕是在偏壁地方的工作,那怕是累一點的工作。可是,到那里去找工作呢,誰會要我呢?

老虎吃天,沒法下爪。水牛掉在井里了,有力氣使不上來。昔日的男子漢呀,現在成了汗英雄。

我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絞盡腦汁地想著。可是,就是想不起來該去找誰?而誰又這一方面的關系呢?

我在床上翻騰著,無意產觸到了那塊黑色的石頭,它象一個鐵片,墊在我的肋骨之間,弄得我的肚子很不舒服。我用手把它模出來,想把它放在身子正中的胸膛之上。當我的手一接觸到那個石頭時,一陣冰涼的感覺從指尖傳到我的全身。我的身子顫動了一下。自己不由自主地把那塊石頭模了出來。

那時候已經是深夜,明亮的月興從窗子照了起來。宿舍里沒有別的人。遠處的同學早走了,近處的同學,他們有關系的已經在忙著張羅上班了。沒有去上班的人,正忙著和同學們今天在這里吃飯,明天在那里吃飯。反正他們是不肯回來的。

我拿出那塊石頭,任它的冰涼的感覺刺激著我的神經。手上拿夠了,我又把它放在我的額頭上。我是該冷靜一下了。過多地思考,或者說過多地折磨自己,我的身體里怕已經發炎了。

當我的額頭已經涼了下來時,我又把石片拿在手里。這時,在時亮的月光之下,我看到了石片在發亮。以前我怎麼沒有看見過它發光呢?我拿出石片,一遍一遍地在月下看著。石頭是透時的,但也不是那咱如玻璃一樣的透時,而是象玉石一樣的透亮。黑的的石頭,在白色的月光下,發著綠瑩瑩的光芒。發光的是玉石嗎?要是玉石那說不定還值幾個錢,也許可以賣個不錯地價錢呀。

想到它可以賣錢,我的精神頭一下子大了起來。我用一個指尖捏著黑石頭,對著月光仔細地看著。

老天,這石頭真是透明的。他是不是玉石,我不知道,但我看清楚了,這塊石頭不但是透明的,而且中間似乎有人物,而且人物還是可以動的。

確確實實,它的中間的人物是可以動的,但人物太小了,看不大清楚。我睜大了眼楮,一眨也不眨地望著石頭中間的人物。開始我以為他們是一些古代的仕女畫之類的,但看到最後,看明白了,當我屏息定氣,神情專注的時候,那些人物就清楚,相反,當我腦子胡思亂想時,那些人物就模糊。人物是當代的人物,穿插的衣服不是古代的那種長袍子,長裙子,而是現代人穿的窄的褲子和西裝。

我嚇壞了,以為是我自己的神經出了毛病,產生了幻視。听說神經出毛病,第一步就是幻听,下一步是幻視,到了幻視,那毛病就嚴重了。我在神經病院里見過許著病人,他們象犯人一樣,住在一個在三道鐵門的房子里,進出一個門,要開一次鎖。里邊的病人,有哭的,有笑的,有打人的,也有罵人的,讓每一個進去看病人的人,心里不由得一陣陣發緊,我們真怕他們突然出來攻擊我們呀。

我再一次揉揉眼楮,然後再看這塊宋朝留下來的寶石。

那里面的的確確的是有人物,而且是現代人物。跟我一樣的服飾,一樣的笑容。當我吸了一口空氣,屏住呼吸時,那些人物就會變大,而且越來越清楚,清楚到毫發清楚的地步。有一個人,出現在石頭中間的時間最長,他穿著一身農民的衣服,傻呵呵地笑著,他的面前有一些書,弄不清這些書是他看的還是他賣的。但絕對不是他的書房,因此人身後的背影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個街道的一個什麼巷子,後面站著一群人,樣子象全都是農民,看樣子是一群出來打工的。那麼這個地方一定是一個人市,或者叫勞務市場了。

這樣的一組圖像出現的時間最長,幾乎是不太變動。我等著它變幻出更好的圖像,但它就是在那里不肯動了。最後出現的是一間破房子,里邊是空的,沒有人。這房子是干什麼的呢?

在石頭里看到的人物圖像,象是在夢里一樣,忽明忽

間,忽大忽小,有時變大了,把人嚇一大跳,有時變小了,讓人看不清楚。那時,我只好睜大了眼楮,更加專注地看著。

想到了夢,我的心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我是農村長大的,從小對夢很重視,認為夢是預兆,是一種了不起的精神力量,是命運對人的青睞。長大了,看了十幾本弗洛伊德的書,才明白,夢是人的**的滿足方式之一,它可能是預兆,也可能預感,總之它是潛意識同我們的意識對話的一種方式,千萬不可小看于它。

能明白夢的人是聖人。

我在石片中看到的圖像,是不是夢呢?我能不能把它當作夢來看呢?而它又要告訴我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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