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玉龍山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有一個村子,叫作麻錢溝。麻錢溝里並沒有麻錢,只所以叫它,是因為溝太長了,從溝腦和溝口,足有三十多公里長。從溝口進去,兩邊是山,兩山之間加著一條小溪,相距也就是三五丈寬。這是最寬的地方,最窄的地方,兩山相距也就是一丈多寬。從溝口到溝腦,是一條羊腸子小道,它彎彎曲曲地連著溝口和溝腦。為什麼會有這條小道呢?因為溝里住著人家。有多少人家。溝口到溝腦一共住著四戶人家。在最溝口的地方,住的是姓宋的人家。姓宋的人家是三戶,他們住在溝口的地方。三戶人家的房子連在一起,形成了一處聚落。另一戶人家姓汪,住在最高處的溝腦。為什麼要住在這麼高這麼險的地方呢?因為舊社會人們都怕土匪,亂兵,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溝下的人根本不知道在溝里面還住著一戶人家。就是知道了,也賴得跑幾十公里的路,到這個地方來。姓汪的人家住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倒也安寧。當下面一天天地傳來,誰誰誰家被土匪拉了票了,某某某家被土匪撕了票了的消息時,他們可以笑笑的口氣,來談論住在路邊的壞處︰賊偷起來方便,土匪搶起來方便,保長甲長們收錢要糧方便,當然,也有好處嘛,買東西方便,出門到外地的大地方去也很方便。這是一種嘲笑的口吻,是一種為自己的聰明而得意的口氣,這樣的話也就是在家里說說,不能拿到外面去說,說出出來了,鄉親們會罵的,這算是什麼人話?人能說出這樣的話嗎?
不過姓汪的人家住在這深山野凹里,什麼都好,有柴燒,有糧吃。因為隨便走出門,都是原始森林,要多少柴,有多少柴,山上的地方,隨便找一塊挖幾钁頭,撒下種子下去,到秋天都會長出許多的糧食來。在這里,他們有牛,有羊,有豬,肉是不缺的,有石磨,有水飯也是不愁的。可有一樣東西,成了他們生活中的大難題︰那就是娶媳婦。因為沒有人願意嫁到這個深山里來,過這種似乎原始人的日子。說起來可憐。他們最遠的地方是跑到五十里外的一個鎮子上,因為要到那里買鹽買油。這頂任務是由家里的當家的男人來完成的。因為只有他從十幾歲開始,由父親帶著去鎮子上,熟悉了這一帶的路程。別人要去,一則怕路上的狼蟲虎豹,二則怕迷了路,尋不著回來。還有就是他們基本不識數,不知道一個多二個少,出去了怕人家笑話。
當家的漢子是光棍,已經快四十歲了。從很小的時候起,他的父親就張羅著請人為他訂一個媳婦,說是願意出大的價錢,也許下海願,如果那個媒人做成了這個媒,他願意給給別人蓋三間房的木頭,一分錢不要。
這個條件吸引了許多人,很有一些想蓋房子的人們,想為他做成這門親事。可是,只要一提是住在這個破麻錢溝的溝腦,多少人立即不說話了。就是有家長貪圖這家的富足,那做女兒的也寧死不願嫁到這里來。說是嫁到這里等于活埋了。是死了沒埋的人。一輩子算是交代了。在這個地方,要找一個同伴說話,得跑幾十里山路。要下來上一趟集,要整整一天,晚上回去還要在月下回家。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住在這里的姓汪的這家人,因為經常不和別人交往,話少得可憐,幾個月不說一句話,嫁到這樣的地方,那還不把人憋死。不去,死也不去。這是多少長得丑巴巴的閨女們說的,她們對著媒人大聲地喊︰「你要是覺得那家人好,那就去把你的妹妹,你的閨女嫁給他們吧。」誰也不想把自己的妹妹或女兒嫁給這家人。于是這漢子的婚姻就擱下來了。一年又一年,轉眼之間,漢子的嘴上長出了胡茬,他的老子也過世了,現在該由他來管家了。對于打不著媳婦,他不象我們想象的那樣輩傷。「打光棍的人多了,打光棍也是一輩子。天下打光棍的也是一層人呢?」當別人問起他的婚姻時,他就用這樣的話語來回答。在他看來,這樣的回答是有力的,也是充分的,不管怎樣地活著,還不是一輩子。他打光棍也是一輩子。並不會因為他打了光棍,壽命就會比別人短了幾十年。
至于未來他說︰「我等著瞅到合適的象,我給我抱養一個孩子。如果是兒子,我給他蓋好房子,將來要把房子搬到溝外。要是女兒,就給她招一個上門女婿,這樣我們家這一門的煙火也是不會斷的。」
他的這種想法,很現實。在深山的農村,不就是在一般的農村,缺兒少女的人多的是。為了接繼香火,多少人就要麼要個兒子,要麼給女兒招個上門女婿。這種多的是,到處都有。而且,現在計劃生育,那些生了孩子而養不起或者不能養的人也多的是,一生下來就送給別人的孩子多的是。
可是就在這時,這漢子的婚姻好象動了。大約是月老睡醒了,才把他的目光轉向了這個光棍漢子的身上。
就在這面山的那一邊,有一家姓石的人家。家里的情況和這一家差不多。也是家里一兒一女。跟姓汪的差不多。不同的是汪家的妹妹二十多歲了,是個成年人。那邊的妹妹才十五六,可哥哥已三十我歲了。唯一的不同在于,汪家的人智力還算健全。可那一家,兄妹兩個都基本上是個傻子。也是發愁著給兒子娶親,也是尋了許多家都不成,最後石家的人打听到汪家的情況,提出要和汪家換親。
漢子的母親那時還健在,她用哭泣的方法,用下跪的方法,和女兒較量了幾個來回之後,女兒答應了。可是她說得清楚,她只管嫁過去,可是結了婚對方將她謀害了,或是怎麼了那怎麼辦?這話的意思很清楚,就是嫁過去,她也是要跑的,也是要到別的地方去生活的。她不可能跟那個傻子過一輩子。
媒人和一家人說,那現在只顧眼前吧。以後的事,咱們不管他。
于是兩家在同一天嫁了自己的妹妹,娶回了妻子。
汪家漢子娶回的這個妻子,還是個孩子,而且傻得厲害。晚上兩口頭同房,大喊大叫,又抓又咬。一夜鬧得全家人不得安寧。要人的面前,也知道把衣服穿戴整齊,一個孩子家,常常就露著胸脯,在家里過來過去。
汪家的妹妹嫁過去,把那一家鬧了一個底朝天。她先是不跟丈夫同房。同村的人,同姓的人教那傻子,怎麼月兌衣服,怎麼睡覺,可等到傻子和她在一起了,她一個巴掌打得那傻子媽媽老子地叫,在她面前倒象孩子一樣的乖,叫干什麼就干什麼,說一不二。他們倆人,不象是夫妻,倒象是母子。可是在人面前,她倒對丈夫非常好,吃飯先給傻丈夫端了,衣服也給洗耳恭听得干干淨淨,讓別人沒有什麼說的。
至于結婚後沒有孩子,她只是對人說︰「那傻人不懂這些事,慢慢地教他,將來總會有的。」
家里人見她這樣,脾氣也溫順,對丈夫也知熱知冷,也會苦做,也這把他當自己人看待了。吃喝穿用,也由著她。更可喜的是她腦子不笨,也會算得帳,也能人前說得話,所以家里人常把一些人面前的事交她來辦。她也慢慢地在人前成了個人物。家里的許多事情,全是她說了算。比如上集去買東西,比如去找一些頭面的人物來說事情。慢慢地,家里的人和事好象是她說了算。
有一年的臘月二十三,她和傻子丈夫去集市上辦年貨。一大早,他們就早早地做好了飯吃了上路了。二十三是農村臘月集里最忙最熱鬧的一天。所有的東西,必須都得在這一天買齊。因為年里的集,這是倒數第二個。到了二十**的集,那成了一個象征。集上已經很少有人上去了。那時間再買東西,會給人笑話的。所以,大多數的人,都把二十三的集當成這一年中最後一個集日。
石家家境不算寬裕,特別是結婚拉下了不少錢。借人錢時說的是很快就還,可一個傻子丈夫,不會掙錢,拿什麼來還。只好跟人說好話,求人家再寬限一段時間。窮人家,沒錢的人家,年也是要過的。那怕是從東家借,西家借,還是要買一些年貨的。象什麼肉得要一點吧,米得要一點吧,菜也得象征性地來一點吧。正月里有親戚來,不能讓親戚們看到日子過成了什麼樣子了。
一大早,傻子和他的老婆一塊去集上。為什麼要傻子去呢?因為買的東西多,得有人背呀,傻子別的不行,可力氣是有一些的。讓他背東西,還是可以的。兩口子早早地做好了飯吃了,然後拿上上集的袋子之類的東西,然後嘻嘻哈哈地上路了。路上見了許多人,倒眼熱傻子傻人有傻福,娶了這麼一個齊整的媳婦不說,難得的是和傻子一心過日子。看,人家把傻子誠攜得多麼好呀。簡直象親姐姐對弟弟。當然,也有一層不好說出的意思,大家壓在舌頭底下說不出來。說是傻子把自己才十五歲的妹妹,嫁給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那簡直不象是人干的事情。年齡差得太大了。可是窮人家,又是那麼地傻,不走這一條路,還有別的辦法沒有。
可是傻子不知道這些。他就一個物點,誰理他,他就理誰。誰在不理他,他見誰就橫眉冷對,做出一副敵視的樣子。這個俊媳婦對他嘻笑著,逗得傻子也高興起來。一路上,他走得飛快,比一般的人快了許多。害得他的媳婦得在後邊跑著才能趕得上他。他倒樂得在前邊跑著。
下午的時候,上集的人都慢慢地回來了。他們的肩上,手上提滿了東西。傻子家的人等著傻子兩口子回來吃飯。可就是不見人回來。是他們拿的東西太多了,走不動,還是傻子在路上淘氣,跟媳婦漚氣?他們怎麼這時候還不見回來呀。
傻子家的人有點著急了。
問一塊去的人,都說是見過傻子兩口子,小兩口打打鬧鬧,一路上熱火著呢?現在沒有回來,一定是他們在集上要買著吃了飯才回來,你們就好好地等一等他們吧。
石家的人只好等著。
天黑的時候,傻子一個人回來了,不見了他的媳婦。
「怎麼不見了你的媳婦兒?怎麼你一個人回來了,什麼東西都沒有買?」家里的人問傻子。可傻子就那樣地笑著,說是媳婦還在集上。問怎麼沒有買東西就回來了。他說是錢在媳婦口袋里,他沒有錢。
再問你找你的媳婦沒有?傻子說找了,可找不著。
石家的人著急了,叫了鄰居和親戚,急忙到集市上去找。可集市上早已經沒有一個人了。偌大的集市,空蕩蕩的。到那里去找。有人說,我們去到她的娘家看一下,看看她是不是想娘家人了,回娘家去了。于是一行人又都跑了了汪家。
這時候已經是深夜,汪家的漢子已以睡著了。突然之間有人打門,他還以為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情。就急忙地穿好衣服拿了一根大木棒下來。等開了門,發現原來是傻妻子的哥哥一家人。
問他們為什麼半夜跑到這里來了。那一行人只是不說話,拿一雙眼楮四下里亂瞅。傻子哥哥還跑到妹妹正在睡著的炕上,悄悄地問妹妹,他的老婆回來過沒有。等妹妹告訴他,沒有,今天一天他們兩口子就在家里忙著蒸饃了,家里根本沒有來過任何一個人。
直這時,石家的人才說出了汪家小妹和傻子一塊出去上集,可是沒有回來。他們來看一看,是不是想娘家了,跑回娘家來了。
汪家的漢子不傻,一听就明白了。是他的妹妹跑了。這種換親的事,是做死的。這一家的人要跑了,另一家還得把自家的人領回去。石家跑過來,大概是想纏他。弄不好還要把他剛娶回來的小媳婦領走。于是,他就沖上前去,打了傻子兩個耳光,大罵道︰「你和我的妹妹一塊去上集,把你都沒有丟,怎麼會把我的妹妹丟了。她從小在家,沒有出過門,也不認識字,一定是你們看她不順
眼,把她拐賣了,或者是謀害了,然後倒打一笆子,跑到我們家來要人。結婚的時候,人是我交到你們手上的。他不見了,我應該向你們要人才對,怎麼你們一狼一伙地半夜三更跑到我家來要人。」
汪家的漢子說到生氣時,眼淚也下來了,他怒目圓睜,拿著那根大棒子就要向那個傻子的頭上砸去。
一同跟來的石家的人中有會說話的出來擋住了︰「他大哥,你可千萬別著急。你妹妹嫁過去,同傻子過得好,大家都是看得見的。要不,兩口子能一塊兒上集去。他們一塊去,大家還夸他們夫妻感情好呢。不過話說回來,你妹妹花枝一樣的人兒,嫁給傻子是有點委屈。她現在不見了,傻子著急,你更著急。你想,那麼好的一個人兒,傻子舍得賣了她,舍得害了她。可能是她不認識路,跑丟了。你看這樣行不行,明天我們大家一塊去尋人。你也得跟上。因為你家的親戚朋友傻子全不知道。尋到了人,什麼也都好說了。尋不到人,就是打听到一點信,也是好的。尋回來了人,樂意換親,咱還接著換,要不樂意,各人另找各人的象。你看這樣可行。」
這辦法合情合理,也不是混打混鬧,汪家漢子只有答應去幫著石家尋找自己的妹妹。除了這個辦法,還能有好的辦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