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人是一個非常難艱的事情，特別是對于不太出門，不習慣于問人的深山里面的人們。首先，他們一跑出去，先是給外面的那麼多的路弄糊涂了。別看他們在深山里面，一身的本事，可一走出深山，他們就辨不清方向了。其次也不習慣于問路。他們的口音，他們的裝束，他們的言談舉止，都讓個面的世界中的人們看不起。因為他們好象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可象是不同時代的人。外面世界的路，是一個網狀的，不是深山里面的單線條的，從溝底到溝腦，那是一根直線，只在直著走，永遠不會迷路。可是在城里，在鎮子上，這樣的路沒有了，而成了許著繞著弧線的路。在這些弧線中穿行，他們常著轉著圈子，走了好幾圈，還是在這一帶打著轉轉。
石、汪兩家人，首先尋找的是親戚家朋友家。他們不分黑白地趕到這些熟人親戚朋友家里，半夜敲開別人的家門，把人家從熱被窩中叫醒，然後問你見我家媳婦或是妹子來沒有。被問的人立即象受了侮辱似地說︰「沒有。真的沒有。你想呀，她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沒有跑到我家里來，就是跑來了，我也一定知道是小兩口拌嘴了，也會連夜給你們送回去，怎麼會留在我們家過夜的。我一個幾十歲的人，難道連這一點世理也不懂得嗎？」這話說得合情合理。讓尋人的人沒有什麼話可說。是呀，一個年輕媳婦跑到了那個親戚朋友家，人家一定會連夜給送回來的。沒有人會留她在家里住，他們怕招惹閑話。
尋了幾天，還是一點音信也沒有。不但沒有問出個人的方向，而且連見過這樣一個媳婦的人也沒有。她會跑到那里去了。當他們尋完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家之後，這時有人想到了，會不會是她跑了。可是以前從來沒有听說過或是見過她跟那個小伙子或是那個男人關系很近呀。就是跑也得跟個人跑呀。
只汪家的漢子明白，這門換親傷了自家的妹子。她可能是發了狠心跑到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去了。走出去，最不濟也嫁個智力正常的人，一個能說來回話的人。那怕這個人是個老頭子，是個殘疾人，是個家里很窮的人，也被跟著這個傻子生出一窩傻子強。可是這樣的話不能說出口，也不能說出來。別人可以這麼想，唯獨他當哥哥的不能這麼想。說起來可能是當哥哥的害了妹妹。
尋人的最後一站是要汽車站去尋。這是人們尋人實在尋不著時的一招了。那里的人太多了，而且一天之中有發往不同方向的車好多趟，誰知道她會坐那一趟。問人也基本上等于沒有問。當你問一個人，你見沒有見這樣的一個年輕媳婦？別人連想也不想地就會回答沒有見。為什麼呢？誰都能听明白，這家人的媳婦跑了。一般人不會注意這麼一個平常的女人，就是真的見過的，也不能說見過，因為弄不好別人會懷疑是你拐帶的或者是人販子把她給賣了。當然最可怕的是怕人家懷疑她跟你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在大一點的汽車站，每天過往的人有那麼多，誰會記住某一天有過某一個人從這里經過。沒有人會注意的。誰知道在來來往往的人中，那一個是生了氣跑出來的小媳婦。更何況，現在的交通非常方便了，路上隨便一招手，汽車就會停下來，要坐車，不一定非得去車站，每一個路邊都是臨時的車站。
只所以這樣尋人，完全是在盡心。也就是說應該把該尋的地方尋一遍，能不能尋到，誰也不知道。這麼些人中，怕只有傻子才相信，最後他的媳婦一定會尋回來。也只有他，地尋找的過程非常快樂，因為見了許多人，去了不少地方，吃了不少以前沒有吃過的東西。樂得笑呵呵的。這種日子，對于他來說，真是一種少有的快樂日子。
一起幫忙尋人的人，首先失望了，也煩了，他們先是推說家里有事忙，要回家里去了，也有的真是家里派人捎話來叫他們回去。走的時候說得好好的，等家里的事一閑下來，再回來幫忙，可一去再沒有了音信。主家也撐不下去了，他們的經濟來源不行了，因為所有的尋人的人，來回的車費和吃飯得他們管，工錢是不用開的。這麼多人，來回十幾天，很快的主家的經濟承受力到了極限。他們已經把能借的人和能幫助的所有的人的錢全都借過了。事情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已經借過的人，不可能去借第二次。很快地，他們明白了一個道理，跑了一個媳婦，大家還得過日子，不能因為跑了一個媳婦，一家人從此以後就背一輩子的爛帳，到了兒子孫子的手里也還不清。結果是，實在尋不著那就算了不尋了。看她能跑到那里去，看她能成了什麼精怪！這是氣活，一種人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的氣話。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尋找跑了媳婦的人們，開始回家來了。
大家都知道放棄是一種明智的選擇。人尋人，尋死人。她跑到那里，一定是躲起來了。你就尋到那個地方，她往暗外一鑽，你也是沒有辦法的。尋的人這麼多，又在明處，她在暗處，怎麼會找得著啊。
大家這才明白，強扭的瓜真的不甜，豈止不甜，它能把一個家敗掉。
隨她去吧。看她能成個什麼精，看她能找一個好到什麼程度的男人。當然，傻子命中本應該沒有媳婦，現在打光棍，是應該的。大家對這事看得很開。
汪家的漢子也只好回家去。他的心理還有點害怕，他怕人家石家的人要把他的媳婦領回家里去。這種換親，如果一家的跑了，另一家也是要把自己家的人領回去的。領回去的女人，有再一次別找人家嫁的，也有完成娘家的。
可是石家的人沒有發作。也沒有提說這話。大概是在尋人的過程中，他很賣力，也借給對方錢的時候，也毫不吝嗇吧。
等到汪家的漢子回到家里，發現自己的媳婦不見了。他的家里現在只有一個老娘，老得耳朵听不清，眼楮看不清，只能坐在炕上等著別人把飯端到她的跟前吃。她現在已經不理家里的事了。也不管家了。
問她媳婦跑到那里去了。
聾老娘也說不個名堂來，只是胡亂地打著手勢。這些奇怪的手熱，汪家的漢子也弄不明白。
他跑到石家，告訴他們媳婦不見的事。對方也大吃一驚。因為這漢子一直在幫助著尋找他的妹妹，一直沒有在家，不存在兩口子打架了爭嘴了之類的事情。石家的人在忙著尋找自己家的兒媳婦，家里也沒有人。不可能把她接了回來藏起來了。再說石家一家的傻子，也不會有人有這樣的心眼。
村中聰明有幫著分析的結果，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傻媳婦沒有人照顧，亂跑亂走，要麼給人賣了，要麼跑丟了。不管是跑丟了，還是給人賣了，還是給人害了，那個傻女人多麼地可憐。說起來她才只有十五歲，還是個孩子。不論如何，還是要想辦法去尋她的。
汪家的漢子丟下了正在做的莊稼，到處尋找他的媳婦了。
雖然她是一個傻子，可在這一帶也算一個名人。為在她的特征太明顯了，因為她的樣子太少見了，因為她只有十五歲就結了婚，還因為她嫁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這也算老牛吃了女敕草，所以很多人都認識她。還因為汪家住在一個孤立的處所，從他們家出來，不論是往上走，還是往下走，一定會見人的，一定會有人遇見的。汪家漢子就這樣一點點地往下找，逢人便問，問人家看見他的媳婦沒有。因為這是一個傻女人，所以沒有人避嫌，許多人告訴他沒有看見。說是看見了也一定會送她回去的。大家知道他找個媳婦不容易，也知道這漢子樸實對人好。汪家漢子到了許多家，遇著了飯就吃，晚上了也有人借宿給他。走的時候，大家還答應幫他打听傻子的下落，說是一有消息就告訴他。
汪家的漢子感動得眼淚花花。
可是，傻子到那里去了，是走那條路走的，竟然一點也打听不出來。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遇見她。
這真是出了鬼了。
慌亂中有神婆子告訴汪家漢子，兩個女人的同時不見，這是因為家里撞見了紅毛鬼。並且說這種紅毛鬼非常厲害。輕的不見人了，重的男人或是女人就成了花痴，一輩子也看不好。要解決的辦法是請法力大的神婆子來作法，把這些紅毛鬼送走了，也就萬事大吉了。要是一般的人，一定會听神婆的話，來請她們做一場法事，以便取了這塊心病。可巧的是，這汪家的漢子，什麼都信，就是不信鬼怪。他以為，天下真有神，死了的人要真能變成鬼，這世界也就成了鬼的世事了。那里還會有人立足的地方。所以他當著神婆子的面罵道︰「我們家出了事，你們不來幫助，還造謠說這里有鬼，那里有怪，要我看，真正的鬼怪就是你們。一家吃飽了飯沒事干，整天就胡說別人家有鬼有怪。其實你們家才有怪。要不怎麼能生出你這樣一個裝神弄鬼的東西。」
被罵的神婆子，臉紅著，只好說︰「這迷信的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也許信一下，作一場法事，所有的事就沒有了。你年輕氣盛，不信也罷。以後就事了再來找我們也不遲。」
神鬼都怕惡人。汪家漢子這麼一罵，神婆子們再也不敢來跟他說什麼鬼神的事了。可是媳婦還是找不著。她會到那里去了。汪家漢子真的想不明白。這個傻乎的女人，不可能是看上了別的什麼人，跟人私奔了，也不可能是給人賣了，因為出事之前一直沒有陌生的人來到他們家，來到他們住的這個偏僻的地方。
一開始他還憋著勁，一心在找到這個人。他總是相信自己的智力和體力，也相信大家都會來幫助他。可是隨著日子的推移，這樣的希望越來越小，最後到沒有。
汪家的漢子相信自己一輩子是無妻的命，所以才好不容易娶了這個媳婦又突然不見了。不見得毫無道理，沒有一點征兆。
沒有了妻子的日子，一開始還不習慣。不習慣于回到家冰鍋冷灶，不習慣于夜晚一個人在大炕上滾來滾去，不習慣于沒有人要他教著干活，也不習慣于沒有了她之後的安靜。慢慢地不習慣變成了習慣。
汪家的漢子也就這麼過了。幾十年也就是這麼過來的。閑的時候，他常常想起自己的妹妹，為了給自己換回這房媳婦，把一個好妹妹給害了。現在她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也不知過得好不好。可見妹妹是傷了心的，所以她跑出去後，連一封信也不肯往家里遞。也許是妹妹聰明吧。遞回了信弄不好會走漏風聲，也許會連累全家的人，也會連累他這個哥哥。
「就當沒有生這個妹妹吧。」以前逼她去嫁傻子的時候，她總是流著眼淚說這句話。現在想來，她這樣一輩子不回家，一輩子不理家里的人，一輩子不和家里人走動了，跟沒有生這個妹妹有什麼差別。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早知道自己是個無妻的命，何苦要害了這個妹妹。
汪家漢子絕望了。他對自己的當初的這個選取擇現在看來幾乎沒有一點是對的。害了這麼幾個人，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得到。
這是個什麼事呀。沒人的時候，他抓著頭發對著自己說。
現在，汪家的漢子開始考慮給自己抱養一個小孩了。他四處托人，四處打听，打听那些盼著生兒子可偏偏生下了女兒的人家。看
誰家的女兒不要了，他願意領養。可是他住的地方太偏了，家里也沒有人能養活孩子。人家有孩子的人家，一听這個情況，馬上就打消了送給他的打算。
他見領養太小的不成，就考慮領養一個稍大一些的。最好是三五歲的，或者是六七歲的。這種孩子一般是家里大人不在了的，或是改嫁時嫌帶個孩子麻煩的。這咱事不能急，要慢慢地等。許多人告訴他，這種事情好踫，到處都是。領回一個女兒，幾年養大了，將來招了上門女婿，也是一門子的人家過活。
除了死法都是活法，天下沒有難倒人的事情。
正當汪家漢子忙著領養孩子的時候，出人意外的是，他的傻媳婦一天突然跑回來了。那是一個半夜的時候。他那天剛剛睡下，突然听到有人打門。汪家漢子穿了衣服。操了一把鋤頭跑下炕來。問處面是誰，可就是不見有人言語。
個面的月光很亮，亮得和白天差不多。汪家漢子看清楚了，外面的人就是一個，長頭發，象個女人。「一個女人半夜三更跑出來，讓她一個人在山里邊亂跑，要是遇見野獸怎麼辦。」
汪家漢子開了門。那個女人進來了。
她的頭發亂成一團，蓋在臉上。說話已經口齒不清了。可是能听得見是個女聲，一個發啞的女聲。
等汪家漢子回里屋取來了油燈，給女人倒了一碗水端給她喝時，這才發現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傻媳婦。半年不見，她好象變了一個人，身子變得高大了，也胖得多了，只是頭發很長很亂，亂蓬蓬地象茅草。她坐在那里，喝完了水，好象還渴，用手指著碗，讓再給她弄一碗來。那樣子，好象一個幾十年沒有喝過水的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