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金鉤的父親吳病,來到城里時,不是一個人,他把老伴也帶來了。老太太一听孫子不見了,當時就哭了個天昏地暗。飯也不做了,人也不下床了,幾天過去了,吳病真把飯做好了,端到了她的面前。老太太可真是一口也吃不下了。氣的。
說起這個孫子,可是老太太一手帶來的。孩子剛回來時,只有幾個牙,吃東西全是女乃女乃咬碎了然後喂給他的。晚上也是跟女乃女乃一塊睡,常常是給女乃女乃尿一身子,或是把女乃女乃剛剛洗好的床單被褥全給尿濕。人都說,不是自己個親養的不親,其實不然,從小帶大的孩子,也感情上女乃女乃和他的感情很深。
從很小時開始,女乃女乃走到那里去,吳良心總是跟在後面。從能開始講話開始,他可就整天纏著女乃女乃問東問西。鄉下是寂寞的,特別是在家里做家務的婦女。他們交往的對象要麼是個自己同齡的人,要麼就是孩子。唉,自己的那一代人,六十多歲的女人,這個村留下的不多了,再說,老胳膊老腿的到別人家去也不太方面。吳良心的女乃女乃,在幾年時間里,交流的對象可真只有吳良心。女乃女乃做什麼活,他來幫助。女乃女乃的小腳,全是他跑。他是女乃女乃的跑腿的和小跟班。女乃女乃是他的老師和引路人。
幾年的時間,女乃女乃和他的日子就是這麼過的。
可是後來,吳良心的父母把孩子接回了城里,理由是怕孩子在農村受的教育條件不好。這個理由很強硬,說是鄉下不開外語課,不教普通話,說的地方的方言難听死了,還說怕將來孩子長大跟城里人月兌節。因為這些話是兒子吳金鉤說的,老太太才沒有反駁。可是老太太覺得,吳金鉤就是農村出去的,可是現在,他那一點比城里的人差?說城里這樣好,那樣好,可兒媳婦這樣的人,就是沒有找城里的對象,而是嫁給了這個小山村出去的土農民。在吳金鉤的母親看來,村里人以為了不起的城里的媳婦,在她看來沒有什麼了不起。如果仔細地看一下,發現這個南柯夢長得並不俊,小的地方顯得粗巴巴的。遠不如農村某家的那個姑娘俊俏。可是人家是城里人,是居民戶口,所以兒子當時才堅決要求打一個城里的媳婦,而不要農村中的那些最漂亮的姑娘。後來,隨著市場經濟的放開,戶口也沒有那麼值錢了,買煤買糧都不要本本了,老太太私下里以為,兒子找這樣的一個媳婦最劃不來賬算。圖什麼呀,什麼也圖到。
吳家雖然在農村,可是嚴格說來,「只有吳良心女乃女乃是農民,因為她的丈夫是干部,兒子吳金鉤也是考上大學出去了的,自然不算農民。現在的吳良心戶口跟著父親和母親,也算是居民戶口。因此,要說看不起農民,要說看不慣農民,要說農村的家拖累了吳金鉤,其實也就等于說吳良心的女乃女乃不好。
南柯夢他們來接吳良心時,老太太沒說什麼。可是孩子一走,她睡了好幾天,不吃也不喝,一副大病一場的樣子。
對外人,她只說有點困,不舒服。可外面的人都在傳著說︰「老太太是想孫子了。」事實也是如此,老太太確實是想了孫子了。怎麼能不想。到了吃飯的時候,老太太還是習慣于取三個碗,可到舀飯了,才想來孫子現在是回到了城里,以後再也不要她舀飯了。就這樣,她老人家一邊吃飯,又一個人到一邊去抹眼淚。因為她的傷心是在暗處的,別人不知道,其中的痛苦也只有她知道。
也有人解勸她,說是人家讓孫子回城那是好事,城里的什麼條件都比鄉下好,孫子的好事,你可不能擋著。老太太沒有擋著誰,可她依然地難受。還有人解勸說︰「孩子是人家生的,也是人家的孩子,人家當初忙,只是讓你幫忙帶一段時間,你總不能一直放在自己身邊讓孩子受罪好。你想想,人家生的孩子,一直不在自己身邊,那當父母的心里能好受得子嗎?」這話講得有道理。老太太後來一想,也對,自己想孩子,人家當媽的怕想得比我還要厲害些。那就讓人家帶孩子回去吧。反正是人家的孩子。又想自己所當媽的不會經管孩子,可孩子這麼大了,再不是小的時候了,要什麼,只要家里有錢,都能買得來。城里人自己真正動手做的東西,並沒有多少。唉,人家是有福人,有自己這麼一個好兒子當丈夫,那里還要再操別的心喲。
那天吳病和南柯夢打電話時,老太太就在旁邊,電話里說的話,她全听到了。一听說孫子不見了,當媽的來問婆婆公公要孫子,老太太氣就不打一處來。有這樣的當媽的嗎?你見過接走了孫子,不給當爸媽的說的老人嗎?老人再糊涂,再不懂世理,可也不能到這個分上吧。要是偷偷地接走了孫子,那不是要孫子和父母對著干嗎?由此,老太太明白,自己的兒媳婦真的不明白世理。孫子在家里如果是好好的,一點事也沒有,怎麼會離家出走。在農村,老太太把這種事見得多了,離家出走的孩子,都是沒有痛沒有人愛的孩子。當然,也有這孩子一身的毛病,走到那里都不招見人愛的。可是自己的心心不是那樣的孩子呀,他在農村時,是那樣的乖,在村里見人不叫什麼不說話,怎麼到城里才一年多,孩子身上就出現了這些毛病,要是還放在農村,會有這麼多的事情嗎?會出現這些讓人頭痛的事嗎?
老太太把自己的這些意思剛給吳病一說,吳病劈頭一頓罵︰「老東西,你真老糊涂了還是怎麼了?現在孩子不見了,是要趕緊尋孩子,你卻給咱拉這些陳芝麻舊事,要跟良心媽為這吵起來了,那可怎麼得了。兩個女人一台戲,你們還好沒有在一起住,要住在一起,不定會鬧出點什麼來。你看看你兒子,身體那麼弱,是那種能經能起折騰的人嗎?要想叫這一家子人散了,你就鬧,要是還想好,那就把嘴給我閉起來,就當你今啥啥也沒有跟我說……明白嗎?老東西,你先人不讓你上學,一輩子沒文化,這些男人們的事,你怎麼能掂量得清楚呢?」
老太太本來只是想要在老頭子面前訴訴委屈,博得一點同情和贊成,可不想老頭子,竟然板起臉,把她罵一頓。罵了就罵了,老東西一輩子就這樣。他整天說別人沒文化,可他當干部一急就罵人。要不是早升成大官了。就這樣的一個老東西,竟然又提起了她一輩子沒有上過學的事。以前有幾個女人上學,有幾個學成了什麼。
給吳病一罵,老太太真生氣了,她又是用老辦法,躺到了床上睡去了。老太太一輩子不罵人,也不爭吵,更不會打人,她唯一的方式,就是用這種沉默來表現自己的不滿。睡下了,真的全身很難受,不想吃,也不想喝,一睡就是一天。
這幾年,吳病退休回到家里,脾氣也好了許多。他把老太太罵得不做飯了睡到床上去了,出去給人一學說,大家全都怪他。老了老了,脾氣咋那麼大呢?有話不會好好地說嗎,干嘛要罵呢?一提就是多少年的老賬,提起來傷不傷人呢?有個老伴還說老伴不好,沒有老伴了,想喝一口熱水也沒有,更別說象現在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會兒回去得遲了,老太太還滿村子尋的喊呢?
大家這一說一勸,吳病也想明白了,是呀,真的是自己不好。跟老太太發什麼脾氣,那人一輩子都沒文化,不是老了才沒文化的。揭人這個短干什麼。吳病想了一想,自己回家做飯,做好了端給老太太。可老太太不吃。她說是吃不下,一口也吃不下去。她說是心口痛,也就是胃痛。胃痛一輩子了,一生氣就痛。但這一次痛得厲害些,頭發全濕了,衣服也是濕的,僅管她不喊也不申吟,但那痛苦是可以想象的。
請來了村里的醫生,他看了一下,說可能是胃病,可老胃病不敢亂用藥,要到城里去檢查一下,那樣才放心。吳病對孫子的事正放心不上,所以就帶著老伴直接到了省城。
從家里到省城來,一天的汽車,就到了。老兩口早上早早起來,村里幾個小伙子用車子送他們到了車站,搭上了汽車,天黑就到了城里。
吳病是吳金鉤接到家里的。他用自己的汽車接的。
一家人到了一起,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一則是為了孫子吳良心,二則是為了老太太的病。因為听醫生說的那個樣子,好象是大毛病一樣。
第二天送老太太去了醫院。一家人都跟著去了。老太太的病是緊事,不能拖著。僅管老太太不讓管她,說是尋孩子要緊。可吳金鉤還是執意送母親先去看病。母親老了,老得好了。以前在他的印象中,母親是一個美麗健壯的一個農村婦女,什麼事情,都好象她都能干得了。可是現在,頭發已經花白,臉上發紅,胖了,這明顯是血脂高的表現。看著母親的樣子,吳金鉤突然感到自己也沒盡到一個兒子對母親的孝心。他雖然身體很弱,可緊持要扶著母親,慢慢地走到醫院。
這個醫院很熟。吳金鉤來這里看病時候多了。認識不少人。一會兒時間,就做完了檢查。醫生看著老太太的胃鏡透視片子,對著吳金鉤說︰「沒事,老太太身體好著呢,胃里一點問題也沒有。可能是吃了些東西,然後生點閑氣,誘發了急性胃炎,我們開點藥,再打點針,幾天就應該好了。」
原來是虛驚一場。吳病給兒子說著家鄉醫生說的有多麼可怕恐怖,吳金鉤笑了,告訴父母說︰「這是西醫看病的方法。對胃病,先要排除胃癌,然後才治胃炎,怕的是把胃癌耽擱了。可得胃癌的人畢竟是很少的人。所以,來了檢查一下是對的,這樣自己放心,醫生也敢大膽地治病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健康可是一家人的福呀。」
打過針,吃過藥,等吳金鉤交完費回來時,老太太的病明顯地把痛止住了,她執意地要回家去,怎麼說也不肯在醫院住。因為在一個農村人看來,只有得了大病,才要進醫院去看。可說實話,等到真得了那種病,他們也大多不肯看了。既然遲早要死,花那冤枉錢干什麼?還不如去讓孩子們用到正經地方呢!本來吳金鉤還想讓母親在醫院住幾天,等胃病好一點,再做一次全面的檢查,那樣以後對于照顧母親的身體,自己心里也有個數。可是老太太听說一天要買飯吃,要麼要家里人送,堅決地不肯住了,只是讓開了紅,拿回家里去吃。
當然,老太太是在心痛兒子。她總以為城里花銷大,為了掙出這些錢來,兒子吳金鉤才會那麼沒黑沒白地干活拚命,身體才會成為現在的這樣子。今天來醫院,一會時間就把幾百塊錢花了,老太太心痛,這在鄉下可是半頭豬,要養半年,才給換得來。
老太太執意在回家。
沒有辦法,也只好讓她回來。一家人坐著車回家。老太太看著這麼多的人圍著她,心里也不舒服。這是干嘛呀,看一個病,跟立了什麼汗馬功勞一樣,這麼多人圍著,又不是什麼大病,唉,城里人,真是浪費時間。
回到家,安頓好老太太,吳病和吳金鉤爺兒倆坐在了另一間房子,開始商量吳良心的事了。這是父子很少的能這樣地坐下來商量事情。以前,做父親的老是怨兒子沒本事。這幾年,兒子真有本事了,可也忙了,跟父親坐下來說話的機會不多了。
老父親抽了幾根煙,開始問了︰「心心在家也沒人罵,也沒人打,在學校也沒同學欺負,老師批評就好好地走了?」
吳金鉤點著頭。事實也是這樣。確實回來問了以後,在家和在學校,什麼事情也沒有。並不象別的同學是跟家里罵了打了的,或是老師批評了之後才離家出走的。
吳病想不明白,這孩子,既不會掙錢,身上沒有多少錢,出去以後怎麼生活,出去以後別人欺負怎麼辦?還有,他們可能為什麼原因出走呢?總該有點原因吧,不可能是糊涂地走了就走了。
吳金鉤告訴父親︰「現在的孩子復雜,他們身體發育過快,可智力,意志都跟不上,結果容易出問題。」
吳病對這些不懂,也不想弄明白,他干脆直接地問兒子︰「心心的事,依你估計是出了什麼問題?現在怎麼解決?」
吳金鉤一下子呆了。這是一個大問題。他僅管是科學家,解決過幾個相當難的問題。可是要他一下子說出這種現實問題的答案,他也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