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艾從很小的時候，就很害怕母親。這主要是因為母親會突然地大喊一聲，讓幼小的她突然大吃一驚。那時候她太小了，對于外界的刺激，主要是從它的刺激量來判斷的。母親花想容有一副尖而亮的嗓子，突然叫一聲能嚇她一跳。花想容其實是一位控制能力很差的人。她判斷是非的標準，基本上是靠感情。「我不想，我愛，」這是她回應外界的指責時最常用的兩句話。她不想，也就是她不干，別人還能有什麼辦法。她愛，她已經是大人，父母管不了她，兄弟姐妹也管不了她，只好任她我行我素了。如果說她在成人中間這樣干，還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她成了母親之後，再這樣隨心所欲地做事為人，對于幼小的孩子來說，就有一點不太公平了。
倪艾很小的時候，還睡在床上。正睡得香甜。可是花想容和倪子布為一件什麼事爭吵起來了，突然花想容叫了起來︰「我就這樣了，你還要咋？」她一發火，是生氣的意思，也就是管不了自己的時候來了，倪子布咋不了她，誰也咋不了她，只能讓她我行我素了。倪子布看到老婆生氣了，又跑了出去。花想容一個人在家。丈夫一跑，她更生氣。如果說丈夫在家，她還有一個發泄的對象一個出氣筒，一個可以讓自己平息怒火的練拳樁，也許過一會兒，她也就平靜下來了。可是丈夫跑了，她沒有了對象，那一肚子的氣還憋在自己的肚子里。
這時候，小倪艾哭了起來。小嘴張著，小腿蹬著，也可能是餓了，也可能是冷了。可是花想容正生氣著。于是她生氣地罵︰「哭，哭，哭不死你。媽的比，大的不成東西，把我朝死里氣，這小五八蛋也跟著嚎，嚎，嚎你娘的喪，你娘還沒有死呢！」流著眼淚的花想容哭著罵著，她的聲音失去了控制，這麼一罵，小孩子倒嚇得不敢哭了。當然有時她一罵，女兒哭得更加厲害了。
「再哭，我一會摔死你。」花想容把小孩子當成大人了，威脅著她。小倪艾不知道，她哭得更加傷心了。于是花想容在小倪艾的上打了幾下。孩子太小了，打不住，有時手就打到了孩子的腰上。
孩子被打得大聲地哭了起來。她不明白，本身她就很痛苦了，可是為什麼又會得到更大的痛苦。
生氣的花想容，把哭著的孩子扔到床上，讓她一個人大聲地哭著。哭對于小孩子來說，也許不是什麼不事情。哭能讓人的全身肌肉得到運動，也能使內髒器官得到運動。所以口哭著的孩子，也許身體會健康一些。可惜的是大人們只知道哭的孩子也許是生病了，也許是身體上不舒服。所以一見到哭的孩子，大人們，那些溺愛孩子的大人們，急忙把他們抱了起來，搖著晃著哄著叫著，讓孩子在搖晃中睡去。殊不知，讓孩子哭一哭泣，也許會對孩子們更好一些。
小倪艾在床上哭著。哭得時間長了，她就沒有了力氣。更多的時候，她哭著哭著也就睡著了。
只是她睡著的時候，不再睡得踏實了。有時也睡夢中還抽泣著。那傷心的樣子，真象她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一樣。更多的時候，她在夢中常常哭泣了起來。
這情形給倪子布見了，就嘮叨著是不是把女兒嚇著了。這樣的時間長了，會把小孩子嚇病的。
在這個時候，花想容也怕。她也知道小孩子是不能嚇的。嚇得厲害了，將來孩子膽子小不說，還會弄出別的毛病。花想容把女兒抱了起來，在懷里搖著晃著哄著她睡。心時里想著，以後再也不敢這樣干了。對女兒要溫柔一些，好一些，不能因為自己不高興，把氣全撒到女兒身上。
可惜的是對于自控能力差的人來說，他們並不缺少覺悟，難的是對于正確的東西，他們老是緊持不下去。因此，當他們講著正確的道理時，你千萬不要當真，以為他們從此以後，就不再會犯錯了。當他們講壞的話，或是說要干壞事的時候，你也千萬別當真，以後他們會成為一個壞人，能干出一件了不起的驚天動地的大壞事來。他們說了也就說了，做了也就做了。不論是說或者是做，他們都是為了抒情，沒有別的什麼動機和目的。被感情左右一生，一生為情所困，可以說是他們的基本的生存狀態。
當然，這里沒有貶低他們的意思。人生在世，感情狀態是人生的基本狀態。沒有了感情，人就覺溺在大海中沒有任何東西可抓一樣。心里空蕩蕩的，一點著落也沒有，一副難過的樣子。感情是人生不可缺少的東西。它能讓人動員起全身的能量，能讓人注意辦集中，能讓人把一件事情完整地做完。
當然，感情也不能過于強烈了。過分強烈的感情，讓人全身的熱血沸騰，讓人處于一種亢奮狀態。分泌的過多的激素，在全身流淌，精神高度緊張。任何人處于這種狀態，是什麼事情也干不成的。
難得的是感情和理智要處于一種平衡的狀態。一種恰好的能做事而又精神又很愉快的狀態。維持這樣的平衡，是做人修養的基本課題。
可惜的是許多人並不懂得這些。一些人要等到老了，身體差了，體力不行了，或是遇到了得大的挫折，才能勉強地做到。當然也有人，一生也沒有體會到這一點。當然也有人是從小就接受了比較的教育，他們無意之中就學會了這一些。最奇特的是，有人天生就具有這種能力，不用勉強就毫不費力地平和地看這個世界，和大家和諧地想處。這大概是出于天性吧。
當然這樣的人很少。更多的人，都是象花想容一樣，時而明白，時而又做一些糊涂的事。而糊涂以後，接著又明白了。
花想容的明白主要是在家時，她在外面是很明白的。對于她師傅，對于同事，她客氣，禮貌，即使不高興的時候，她也能保持不說話，只是自己個一個人生著悶氣。只是，回到家里時，她緊張的精神，又放松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又變差了。當然，一個人不能老是緊張著，那樣任何人的精神都可能受不了。應該有一個適當的放松的環境和機會。但好象不應該是在家里和弱者面前。因為弱者對于這些，沒有還擊的能力，她們在極大的壓力之下，精神世界又會逃向何處呢？
小小的倪艾，遇到了這樣的一個嚴厲的母親，她不能爭辨，也不能反對，更不能反駁，只能用弱者的方式順從，來適應這個環境，為自己得到一個較好的生存空間。從很小時，倪艾就表現出很听話。不單是在行動上，在態度上，在語言上，她都表現出與別的孩子不一樣的地方。
當母親一回到家里，她會主動地問好︰「媽媽，你回來了，累了吧，你喝水吧。」小倪艾會把一杯水遞到母親的面前。
花想容下班回到家，她的全身感到無力。說來也奇怪，在廠里時，她又說又笑，可是一回到家里，特別是上樓，上這並不高的二樓，她感到一點勁也沒有了。好象是最後的一點力氣，她全都用到了回家的路上。
「放那，放那，我等一會喝。」花想容不耐煩地說。
倪艾並不生氣。她無聲地走到一邊，把拖鞋拿來了過來，放在母親的腳下。花想容看也不看，就把腳伸了進去。然後一坐在了沙發上。其實她不是坐上去的，而是砸了上去的，沙發發出忍受不了的聲音。
家時原飯是倪子布做的。他早已經學會了做飯，而且做得不錯。這個不單是花想容承認，單位的人也認可。倪子布做面條，比花想容做得好。他炒菜也是一把好手，色好，味著也不錯。凡是來吃過的人都夸他。
因為從結婚到現在，基本上完是倪子布做飯，所以花想容也養了等飯吃的習慣，即使她回家早，也不會動手做飯，而是坐在那里等丈夫回來做飯。好在倪子布很自覺，他從廠里回家路上，就先把菜買好了，然後快步跑回家里來，回到家，就手腳不停地做了起來。本來，做飯也是可以兩個人共同做的。可是花想容有他自己的事情。那就是要檢查女兒的作業和功課。
當丈夫做飯時，她就拿過女兒的書本來，一邊看著，一邊問女兒做的怎麼樣，然後再工出一些做得不對的地方。小女兒當然有做不好的地方，也有做錯的地方，當找到這些不對的地方時，她又生起氣來，大聲地呵斥著，說這個問題，她已經說過多少次了，為什麼還會錯的。太不用心了，腦子是干什麼的，是腦子里進水了嗎？整天就想著玩了，對于學習一點也不肯用心，象這個樣子，將來怎麼會考上大學，又怎麼樣才會考上名牌大學，要是再這個樣子，可真是要挨揍了。
小倪艾這個時候，象個膽小的小媳婦，一句話也不講，她知道，這個時候，辨解會招來更嚴厲的呵斥，弄不好還有挨一頓打，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言不發。當然只不講話也不行，那會被認為的軟抗著。結果會更不好。倪艾一臉的害怕，每當花想容講一句話，她就點一下頭，表示自己錯了。
等花想容講完了，她就拿了自己的作業本，到一邊去，小心地寫著。
有時花想容的氣太大了，就所倪艾剛寫的東西全給撕了。看著自己認真地寫好的東西，一下子全變成了沒用的東西，成了一張在地上飄著的破紙，倪艾傷心地哭了。她用小手抹著眼淚眼楮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在地上的白紙，肩膀一抽一抽地。
花想容更生氣了，她一把抓過倪艾，推到一邊去，說︰「你以為你干了什麼得理的事了，作業寫成這個樣子，你以為你還有理了，哭，哭，有什麼可哭的，還不快給我到一邊去寫的，要不一會你就別吃飯了。」
小孩子本來就消化能力強，肚子比大人容易餓。只是剛才要寫作業，她沒有感到餓，或者說忘了餓。現在花想容一起，小倪艾感到餓了。真的餓了，餓的感覺越來越強，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灶房的做飯的香味傳了過來，炒菜的香味也傳了過來，這更加讓倪艾饑餓了。她感到很難過。臉上的眼淚更多了，象斷了線的珍珠，不斷地淌了下來。為了能早一點吃飯，為了母親的情緒能平息下來，她只好走到一邊，去寫這一張一張的作業，去寫那一行一行的字了。這些東西，在孩子的眼里，並不知道它的意義，它不能吃，也不能喝，更不如玩具好玩，沒有一點吸引力，可是大人為什麼一而在再而三地要孩子去把它做好呢，做好了又有什麼作用呢？
真是不明白。
不明的的事情多呢。到了吃飯的時候，有時倪艾的作業做完了，有時還沒有做完。花想容端起倪子布遞過來的飯碗，開始吃了起來。她對于飯也很挑剔，總是說這個不對，那個也不對。有時是怕鹽輕了，有時是所鹽重了，有時要醋，有時不要。總是讓人難以搞清楚，她的真正的口味倒底是什麼。
倪艾有時要過來吃飯，花想容會說︰「做完了再吃。」
倪子布不願意了，「你過來吃，吃完了再寫。」這話招致了老婆的不滿，花想容生氣地把碗放到了桌子上，發出很大的聲音。
倪子布只好解釋說︰「飯做好了，熱的，讓娃吃吧。等一會涼了，讓娃吃一肚子涼飯，對身體不好。作業可以吃完了飯再寫，不是明天才交嗎？再說，閻王催命還不催吃飯的呢，你著什麼急了。」
小倪艾走不定期來吃飯了。她睜著小小的眼楮，看著爸爸和媽媽，明白這
兩個人並不一樣，一個是這樣想的，一個是好樣想的。她開始端著碗小口小口地吃著飯，用黑黑的眼楮看著大人，然後低下了頭，好象在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