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時間,花想容的心思灰極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沮喪感,讓她的精神老是打不起來。晚上睡得不好,愛做夢,白天無精打采。
門市部做不下去了。
公司來了通知,要求關了這個門市部。因為財務上來盤賬,發現這幾半年根本沒有賺錢,公司給的本錢反而虧進去四萬多。從開銷上看,這些開銷沒有一點問題,都是交了客理費房費。做的幾筆小生意,賺的錢不夠消耗的十五分之一。
公司經理把金姐叫去談話了,經理說得很難听,「這個經營部不能開了,半年來沒有賺錢,全是陪錢,你們拿不上工資,我深表同情,公司還要給你們虧著錢,我心里更難受,公司的下屬單位要全都是這樣,我早該下台了。關了吧,看你們的樣子,怕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女人們啊,說說笑笑,紙上談兵可以,真讓你們做事情,怕不一定行。乳牛要是能領 拉犁,要鍵牛干什麼?」
金姐流著眼淚說︰「是我無能,我領導無方,對生意也不懂。我承認錯誤。」
經理吸著煙,靠在自己的椅子上不說話。
金姐知道,經理的心里一定是這麼想的,你們就是無能。給十幾萬現金,讓你們做生意,結果連自己也養活不了,虧了這麼多錢,不是無能是什麼?下掉你們經理的時候,你們不是一個個不大服氣,認為我是在打擊你們,迫害婦女同志,現在讓你們自己試一下,看一看自己是半斤帶是八兩。你們無能,自己說出來了,比我說出來好得多。要是我這麼說,肯定三個女人來纏個沒完。
金姐說到動情處,眼淚更多了,「經理,你不知道,半年來,我們三個人,都沒有敢安八點班的時間去,都是七點多就在那里了,晚上回家,也是八點,公司的同志,都是五點半下班了。為了做好生意,我們學著打扮,學著跟人套近乎,學著跟人拉關系,不該說的話都說了,不該尋的人也找過了。我們努力了。有時想起自己這麼做的可憐,簡直跟站街的賣笑的一樣……你要看在我們女人不容易的份上,原諒我們幾個……」
經理也是年輕人,一見一個女人在自己辦公室這麼哭著叫著,他也煩了起來。年輕的經理站了起來,看著金姐,他既不好意思來勸,也不好意思走開,只是在辦公室轉來轉去,听到金姐訴說著自己的委曲,就說道︰「不要這樣嘛,我也沒有說你們什麼?生意沒有做好,我也不能表揚你們吧,虧錢的事實,總得說出來吧……你這樣吧,不要哭了,有問題咱們談問題,有事情咱們談事情,不要哭哭啼啼的……」
金姐的目的達到了,就擦拭了眼淚,對經理說︰「經理,你看,我們幾個都好是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一攤子,還要上班,半年來大家沒拿一分錢的工資,出去的車費路費也沒有報一回,現在我們生意做成這樣,你可不能不管……」
經理听著,可他心不在焉地拿起一支筆在面前畫著,想著如何排月兌眼前的女人。
金姐說︰「我們也都是老職工,以往也是對公司做過貢獻的,一輩子的青春和美好時間,全給奉獻給了公司。現在我們老了,跟不上形勢了,沒有能力了,公司不能不管,退休的同志,不是也有一份退休的工資嗎?我的意思是,請經理看在我們上有老下有少,老人要看病,孩子要上學的情份上,在公司給我們安排一個工資相對穩定,有收入的事情,不要讓我們去干這些我們干不好也干不了的事情……」
經理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種現象,他見多了。那個單位都是這樣。在崗位上的下不來,要是讓下來,都這麼訴苦講功勞,要說起來,該下來的人,還真的沒有什麼過錯。這種人,做不成事,也絕對不會犯什麼錯。要是講借個錯誤拿他們下來,真的不可能。只能用按排他們到他們干不了干壞了的崗位上去,讓他們自己看看自己的本領。好了,現在試過了,也知道怎麼回事了,又不想出去了,也不想負責了。又是要安靜穩妥的工作。大家都想要這樣的工作,工資一分不能少,可一天什麼具體有用的事也不干。說還不就是想公司把她們養起來嘛。大家都這樣想,這就是國營大公司效益不好的根本原因。
她們這樣想,這樣做,同情的人還很多。你不安排,你不安她們的想法做,很多人反而會同情他們,說你當經理的不通人情,不故世故,對一幫老娘們不好,跟她們過去,專門給她們小鞋子穿。
經理想了一下,主意有了。
他拿起電話,叫來了配件城的經理。
「他們這個門市部,歸你們配件城,他們的人事也歸你們。這個經營部,公司決定關了,至于這三個人,你在你們配電城安排一下。」經理對配件城的經理說。
配件城的經理,是一個矮小的胖子。胖得眼楮都眯到一起了。他急匆匆地來到公司,以為經理找他是什麼好事情有,現在一听是這樣的一個事,眼楮就眨巴了。這三個人,全是老女人,一個個人老珠黃,可原來都是公司的領導,怎麼安排?再說,他的手下,也有那幾個部門,收房費的,那需要的是手黑臉黑的人物,向商戶收費,連說三次不給,就鎖門,就扣壓東西的那種打手型的人才。財務上,那要的是自己人,盡管當天收的錢,安規定要全部上交公司財會或是銀行,可配件城也有自己的小金庫,那個地方,不能讓生人跟自己不一條心的人進去。再有配件城用的就是保安了。那要的是年輕的小青年,長得帥的小伙子。弄幾個老太太挺著鼓起的肚子站在那里,象什麼樣子。最後就是打掃衛生的了。那些人全用的是外地的農民工。
于是配件城經理對公司的大經理說︰「老總,我們那里沒法安排,你也知道,沒有崗位。你要硬讓這幾位同志去,那也只能去清潔隊了。因為那活適合女同志干。」
經理說︰「我看不錯。這活也輕,適合女同志干。這幾位同志,也都是領導干部崗位上下來的,也給公司做過貢獻,這樣吧,就讓她們去那里。不過,她們工資不能降,安在原來公司的標準發。就這樣吧,我局里還有會,要出去了,有什麼事你們談吧。」話一講完,公司的經理趕緊就跑了。
經理不在了,配件城的經理一下話少了許多。他在經理辦公室倒了杯開水喝了,抹了一下嘴巴,對金姐說︰「這事就這樣吧,金經理。你們原來也是領導,也知道配件城的實際情況,真的沒處安排。讓你們去掃地,我心里也不好受,人都有老的時候,也有下來的時候,可我沒辦法,只能這樣。你要樂意來,就去我那里,要不覺得不行,你還是找經理再安排吧。我那里還有事,我先走了。」
話一講完,配件城經理也跑了。
金姐站在經理辦公室,一個人傻了。
談了半天,原來是這樣的一個結果。不過她也有高興的地方。虧了那幾萬塊錢,總算說得沒有了。最近一段時間,她一直為這個事難受。怕把公司的錢虧完了,將來記到她的頭上來。
算了,在這里也沒意思了。人家全走了,自己呆在這里干什麼。
回到門市部,金姐跟花想容和李姐把去公司跟經理談的情況說了一遍。大家听了沉默不語。
有什麼可說呀。是的,半年來,她們盡力了,也用勁了心思,可是生意還是做不好,上不了路。是因為汽車行業走了下坡路,還是她們不會做生意,誰也搞不清楚。但在有一條是清楚明白的,這個門市場部是沒有了。當初想做一番事業的想法,隨著時間的過去,現在是徹底地破滅了。一去而不復返了。望著她們裝修起來的這個門市部,三個人的眼淚又淌了下來。
下來,討論的是她們的去向。
三個女人在這個時間內,她們是團結的,也是一致的。外界巨大的壓力,讓她們三個人在半年里團結得象一個人一樣。早點,是一個人出去買了,給另外兩個姐妹捎回來,上廁所也是一塊去。星期天出去上街買東西,也是三人一塊去。她們互相叫著姐姐妹妹,叫得比親姐妹還要親。可是這些有什麼用?做不好生意,沒有了這個經營部,她們現在又得往別外去了。
金姐說︰「我五十歲了,再過幾年就能退休,退了,這一輩子也算完滿了。去的掃地就掃地,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是農村出來的,經過過三自然災害,又下過鄉,什麼苦都吃過。去再苦,總比我下鄉的時候強吧。我決定去。再混幾年,我就離家抱孫子去了。」
金姐說這些時,一臉的悲涼。
有什麼辦法呢。這個人是個現實的人,也是一個剛強的人。她一輩子什麼事什麼時候,都是這樣,很能承受一切意外的東西,同時也委有努力。所以才從一個小學徒,一步一步地成了現在的副經理。要不是改革股份制,她可能是公司最好的副經理。听話,老實,純樸,努力,克己,無私。可是,人家一搞承包,她的這些長處,現在一看,怎麼突然成了短處呢。學了幾十年的東西,現在成了巨大的負擔了。
李姐家里有七八歲的一個女孩子。正在學跳舞。她的老公是送變電上的。一年難得回來幾次。家里條件不錯。因為送變電的職工,那必是一個最普通的工人,一年在外,光是補助,就相當于別人的一份工資。經濟上的寬裕,使她拿不定主意。老公早讓她回家去,給孩子做做飯,沒事打打小麻將,再沒事跟那些老太太們去跳跳健身操什麼的。不比在單位受人氣強。
李姐也是農村出來的。身上有著農民的吃苦耐勞的特點。對于眼前的事,她不說什麼,只是低眉順眼地說,「她要想一下,等想好了,明天再來跟姐妹說。」
其實她是要回去跟老公打個電話。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的變革時候,她的女性的依戀特點充分地表現出來了。
花想容半天沒有說話。
她是城里人,從小家長教育孩子們不好好上學,不好好學習,將來就去掃大街去。掃大街在城市里邊,是一種最讓人看不起的工作了。那是沒文化沒知識沒有能力的人干的。是一種讓人羞恥的工作。
想不到三十多歲的時候,她要成了為掃地的清潔工了。
這是老天弄人嗎?這是命運嗎?昨天的坐著高級車,到處得意洋洋地副總經理,現在成了掃地了。
她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見兩個姐妹是這樣的逆來順受,她的心里很難過。一個人,不管你平時怎麼有能力有本事,可是到了你下台的時候,到了你倒霉的時候,你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那樣的無能無助可憐。
最要命的是,這時親人和朋友也可能躲著你走。
人生啊人生,人啊人,原來是這樣。
花想強忍著內心的難受,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對二位姐姐說︰「我也是一樣,我要回去跟老公商量一下。我的心很亂,一時想不明白。你們想啊,咱們給公司干了這麼多年,現在竟成了這樣,這不讓人笑話嗎?」
當天商量的結果也只能是這樣。
因為要散攤了。大家沒了在門市部呆下去的興趣。便早早地收拾了東西,各人背著自己的小包,早早地回家了。
明天,她們會商量出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