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著名的醫院。它的位置座落在城市的繁華區。在這里邊工作的人，都顯得是那麼的高雅，來這里的人，也都是些有錢有地位的人。
醫院的建築很奇怪。前邊是一座大的鐵門，黑色的窗格型的鐵門上，有菱形的類似矛尖的頂尖，下面是鐵板一塊的鐵皮包著。整個的大門，是推拉式的。打開時要一點一點地推開，關上時也是要人用兩手一點一點把它們關上。前邊的一幢樓，是圓頂式的，仿歐洲的，很象是五十年代，蘇聯援建的。這是醫院的主樓，也是門診樓。
醫院的門口，站著許多人。是來看病人，還是來送病人的，不得而知。對于任何一個家庭來說，一個人病了，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大事，特別是老人。在這個時候，兒女們來不來，管不管，關系到是不是孝順，有時還牽扯到孫子輩了。
當然，社會地位高的人，來這里時，也是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他們來開著高級的車子，有許多人陪著。車子和許多的隨從，標志著他們的社會地位。即使成了病人，他們也是高級的病人。
從明晃晃的車子里邊出來，立即有人扶了上去，然後給眾人簇擁著走進這個不中不西的建築中去，開始人生的另一種生活。
花想容是坐公共汽車來的。
她習慣于在眾人面前坐車。醫院是在鬧市區，坐車很方便，一塊錢的公車費，就可以把你拉到任何一個想去的位置。當然，坐車的自信，來自于她是一個城里人，是一個長得漂亮的城里人。每次在公車上，總有異性的目光注視著她，總有人對她客氣地用眼神打著招呼。這些人中，包括一些剛從鄉下出來的或者是很早從鄉下出來的人。他們早已從服裝上改變成了城里人，可心里上和體型上，還留著農村人的標志，別人還是可以一眼把他們認了出來。這種人坐車時就顯得很笨，半天擠不到座位，無緣無故地與售票員和乘客發生矛盾。花想容就不會。她對擠車和怎麼樣在車上佔有利的位置，非常熟悉，那是從兒童時代就學會的本領。也就是童子功。
下了車來，花想容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向醫院的門診樓。
這里很熟悉。
以前陪母親來看過幾次病。城里有名的醫院只有這麼幾家。幾家醫院的有名是因為它們各有各的特點和強項。比如有的醫院，是在心腦疾病上有獨到的研究，有的是在疑難病上有研究，有的是在心科上力量比較強，有的是在外科上有獨一手。這所醫院的有名，是因為它本來附屬于一所醫科大學，而這所醫科大學又突然和交通大學合並，因為升格，所以在基建和硬件設備上，突然有了很大的改善。國家的一個政策，可以改變許多人和許多單位的命運。二十多年來，國家把教育當作一頂基礎來抓，最明顯的改變，就是教育上蓋的房子最多，樣子最好。醫院歸屬到了教育後，這個醫院一直在擴建。前邊的門診上在看病，後邊的推土機和挖掘機一直在叫，遠遠地就可以年見那伸出很長的機器的手臂在不停地動著。
盡管是熟的地方，可是基建搞得太猛了。花想容進了門診樓，還是覺得有點糊涂。糊涂的是不單是外面有改變，醫院里邊的布局也在改變。
門診樓的西邊，又增加了科室，以前這里是院辦，現在也成了門診了。
好在掛號室沒有動，還在原來的地方，許多人都在這里等著掛號。
花想容去掛了腸胃科。
這個醫院的強頂是診治腫瘤。因為他們有新的儀器，有水平高的醫生。也就是說一有先進的儀器出現，他們有錢買。買的越多，名氣也越大。在城市的中心，房子也寬，所以有點本事的人也喜歡到主里來工作。兩項加在一起，醫院的水平一直在往上升著。
花想容不想去那個難听的腫瘤科。因為去那里，就意味著死刑。意味著你快要走到人生的盡頭。在生活中，大家都喜歡大的東西，唯有進了醫院，沒有人希望自己得的是大病，這原算是不愛大的一個特殊地地方吧。
掛號的人很多。排好的隊移動得很慢。那些不習慣于排隊的人，一會兒換左腳站著，一會兒又轉向了右邊，雙腳不停地移動著，身子不停地側著，可是隊伍就是不往前走。人們都在焦急地看著掛號室里邊。
里邊只有一個掛號的人。是一個女的。穿著的白大褂戴著白帽子頭發裝在帽子的里邊，你也無法判斷出她的年齡。因為一個女人，只要不把自己的身體露出來，不出聲講話，單憑一張臉，一張白白淨淨的臉，別人是無法知道她的年齡的。
在醫院工作的人員，多是臉皮白淨的。大大的眼楮，緊抿著的嘴唇，臉上也不知道化妝過沒有，反正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她一會站起來，跟里邊的同事說著什麼，一會就回來收一兩個人的錢，發出一張掛鉤號的憑證。外面站著的人們，好象她根本沒有看到一樣。這些多的人來看病掛號，也許在她來說，已經見慣不怪了。
人們啊，怕的就是將別人視作非人。也就是不把你當作人。理也不理，看也不看。她只是機械地對做著她的事。
話說回來，她也不能著急，因為著急可能讓她出錯。出了錯還不如慢一點好。因為錯了可能影響她的考評和進級職稱評定。
每每進到這樣的單位，多少人因為辦事人員的冷漠然而憤怒。其實只要想一下，如果這些人也象一個沒有見地人的農村老太太一樣，見人就親人長親人短地拉扯，跟人沒完沒了地聊著，收錢會不錯嗎？別人會喜歡這樣板套近乎嗎？
職業有職業的要求。職業的要求也敢變了許多人的人格。
沒有辦法，只好等著了。
旁邊倒是有另外的兩個掛號處。可是里邊沒有人。不知道她們去干什麼？窗口開著，里邊沒人，外面當然也就沒有人排隊。
能在這個地方混的，還能在這個有權力的地方工作，一定是在醫院有點背景的人。因為誰都看得出來。這一個掛號的人身後，不時地有穿著同樣白大褂的醫生或者是護士從玻璃門進來，伏在掛號工作人員的耳邊小聲地說著什麼。然後掛號的就從面前撕下一張票，給了這個人，這個人交上十塊一張的錢。
這是走後門在掛號。
沒有辦法的事。在中國，當某些社會資源還不夠多，不能滿足大眾的需要時，總有人來搶佔。一般的人，當然是希望是用公平的辦法，眾人均等的方式，比如說排隊的方式來分配。可是另外一些人，卻自然不自然地運用了別的辦法，來參與竟爭。有權的使用了手中的權力，有錢的用了手中的權力，有色的運用了老天賜與的美色，有關系的運用了所有的關系，有智力的運與了自己的智力……搶先得到的人，沒有一點不好意思，沒有一點內疚，相反，倒覺得是因為自己的與眾不同，到處顯擺。公眾呢，為了不被報復，也就睜一只閉一只眼。看見的就當作沒有看見。
當然，也有喊的叫的鬧的。別以為這是因為憤怒別人破壞了公平原則，不是的，根本不是，他們憤怒的是因為別人搶佔了他們的機會。如果換一個環境，換到他們能管的地方，能管的部門，他們一樣地會這麼干的。而且干得有過之無不及。
小市民的素質就是這樣。
中國又是一個小市民的大國。
後邊果然有人喊了，「你們也快些掛嘛，咋這麼慢，還一直走後門。」
里邊的掛叫的小姐或者太太生氣了，她停下手中的收錢和發標，對著外面喊︰「你沒看我停沒停？你要掛得好，你來掛。我從早晨來，到現在連上廁所的時間也沒有，你還喊，喊什麼喊。再喊，我還去洗手間了呢。」
一邊說著，掛號室真的沒有人動了。
已經排到的人可真的急了。因為按常理，只要一分鐘，他就可以拿到號上去看病了，可是現在不動了，一動不動了。他只能在窗口前干等。
「護士小姐，你開始掛吧。我們知道你工作辛苦，從八點到現在，你坐在這里動也沒動，大家都在看著。醫院的掛號窗口太少了，人又多，這是事實。大家都明白。你還是開始掛吧。」站有前邊的幾個人開始跟護士說起了好話。
護士還在生著氣。她干脆拿出一個杯子，去接了一杯水開始喝了。
前邊的人一直在求她快點掛號。
大約是杯子中的水太熱了，根本沒有辦法喝下去。護士又坐到了掛號的位子上，對著最前邊的人講，「窗口少，你跟我們領導講，讓他們增加呀，跟我說有什麼用。我們領導再去找編委，要編制才能解決。我只管我一天掛八小時的號。」
「是，是，是，你說得太對了。你們也難。一天這麼坐著手腳不停地干八個小時，是誰誰也受不了。我們理解。可是我們病人更難，你看我，有心髒病，血壓高，在這里站了一個多小時了。有點實在受不了啦。跟你說吧，誰沒什麼大病，上醫院來干什麼。你就別生氣了，理那些二百五干什麼？你接著掛號吧。」最前邊的那個胖子一臉的笑，對著護士陪著笑臉。
看得出來，這是一個老社會油子。
他為了討好護士兵，還回頭對著剛才喊的人說︰「喊什麼呀你們，有本事自己開一家醫院，上你們家看去。現在都病成這樣了，到了醫院還喊東喊西的，沒一點教養。」
不知道是他講的話聲音不高，還是剛才喊的人沒有听見，排隊的人群中，好在沒有人出來應聲。要是放在火車站汽車站，因為這樣的爭吵，不爆發一場打斗才怪呢。
護士又開始掛號了。
隊伍又在慢慢地往前移動著。
花想容冷漠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在這種情況下，喊叫是沒有任何作用的。因為你沒有這個權力，就是這個掛號的權力。外面喊的人，能怎麼樣？你不喊，人家還可能手下快一些，你喊了，人家反倒停下了。你去找領導嗎？領導未必見你，見也也未必听你的話。听了能把這個護士怎麼樣？人家那里錯了？就因為你掛不到號，就因為有人掛了人情號?不大客氣地說，也許領導也領著親戚朋友來掛人情號呢。
在中國，人家求你辦事，那是對你能力的認可。說明你在單位混得好。你要說你辦不了，不能辦，人家會到處講你無能，在單位沒有人緣。這麼小小的一件事，都辦不了，以後還會有人理你嗎？
人情不理少。
公理也重要。
喊叫的人，以為
你一喊，別人就會怕？真是可笑。這樣愛喊愛叫的人，在中國，叫做刺頭，也就是不通人情，不講公理的鬧事者，流氓無產者，根本沒有人理會，也沒有人看得起他們。領導不喜歡，同志也不喜歡。市民也不喜歡。他們講的公理，是因為私欲，是因為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失。
花想容本來是可以托個人情來看病的。可是她沒有那樣做。一則是目前她剛下台倒霉，不好意思去人前走動。二則是她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病了，還是一個不小的病。她寧願這樣地等著。一直等到到了自己。因為她還能跑能走能站，比起那些躺在醫院椅子上的，那些給人抬起來的人們來說，她現在是一個幸運的人了。她有信心，也有體力等下去，等到面前的這十幾個人很快地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