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坐在那里,象是一個農村的教書先生,或者一們民辦老師那樣,樣子傻呵呵的,一對大眼楮,從眼鏡的鏡片後邊打量著花想容,但是又不象是那種喜歡的樣子。他的眼光中,明顯地有一種輕視,一種老年人的見怪不怪的沉靜,一種射穿一切的冷靜。
花想容感到不舒服。
她習慣于別人對她投來親切的喜歡的那怕有一點猥褻的意味,也讓人覺得舒服些。因為這畢竟說明別人還是重視你的存在的。想反,當別人用一種漠視的方式看你時,讓你驚慌,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花想容象一個小學生在老師的面前那樣,把自己的頭低下來了。
教授坐在那里,填寫著病歷。
過了一會,教授才問︰「你那里不舒服,說說你的情況。」
花想容從頭到尾地說開了。她講了自己的感覺,也講了現在的癥狀,還講了看過那些醫生,吃過什麼藥。
老教授用一種不太認真的神情听著。看不出來他是不是同情,也看不出來他的擔心,更看不出來他是不是在想想判斷疾病的性質。能看到的是,老教授不時地把頭,扭向門的外邊。那里不時有病人從門前經過,有醫生和護士在門前經過。經過的人,頭和臉一點也看不到,能看到的只是他們的腿,和腳。
醫院里的醫生和護士,穿一樣的衣服,戴一樣的帽子,說一樣的普通話,一樣的包裹在肥大的白大褂中間的身材,讓你看不出她們肥胖和苗條,看不出他們的蒼老和鮮女敕。在這里,人成了一個符號。
在這里,一切都是白色的,這是一種肅穆的色彩,一種嚴肅的色彩。有人把護士們比作白衣天使,不,這里的護士兵看不出她們可愛的臉蛋,多半張臉全在大口罩里邊,一種神秘的意味在醫院中流蕩。
花想容講完了。她用眼楮看看老教授。
教授這才把頭從外面扭回來。淡淡地問了一句︰「以前有沒有類似的情況發生?」
花想容想了一下,沒有,真的沒有。以前,她只會感到饑餓,感到想吃東西,感到吃得不夠好,從來沒有象現在一樣,吃了胃里不消化。
教授很快地在面前的病歷中習快地寫了幾個字,然後交給花想容。
花想容接過來看了一下,一個字也不認識。不知道為什麼,醫生是最愛寫草書的人,他們寫得最快,也寫得最讓人不認識。如果直接用書寫和人打交道的最多的,就是醫生,那麼他們寫字應該最容易地讓別人認識。可是事實上相反,寫得最難于辨認的就是醫生的字。不要說是這種大醫院,你就是去一個小小的診所,一個小小的藥鋪,那里的工作人員,也是這種龍蛇大草。幾個字連在一起寫,寫得有的地方拉得很長,有的地方又弄得很短,有的是拉丁文,有的是中文,有的是英文,所以病歷和處方,可能是現在我們最難于辨認的文本。沒有辦法,據說是醫生為了賺病人的錢,故意地寫成這樣的。如果寫得好認了,病人一看也就明白了,下一次生了這樣的病,自己寫一個處方,去買一點藥,吃一下,也就好了,那麼誰來上醫院,誰再來光顧醫生的診所。
不單是這樣。藥房也是一樣。本來在瓶子里裝得好了的藥,當他們拿到處方以後,都要把藥從瓶子里拿出來,研成末子,再用紙包起來,讓人沒有辦法再認。還有的小診所,醫生從不敢面對著病人取藥,都是轉過身子去,偷偷地從瓶子里把常用的藥取了出來,再包在紙包中。也是怕病人認出藥名來。中醫就更可笑了,他們用的那些味中藥,配成的方法,一代一代絕不不外傳,配方只告訴一個人,也是怕別人知道了這個方子,搶了他們的飯碗。
每一個行當,都有每一個行當的規矩,而且這個行當會一代一代守著這個規矩,輕易地是不會改變的。只有那些幼稚的,充滿熱情的小孩子們,才會把老師的話當成真的,從自己應該吃的早點中,省出一塊錢兩塊錢捐給有病的人受災的人。相反,別的地方,就不一定把這些病呀災呀地當回事了。
花想容拿著教授給的病歷,大惑不解。因為她不知道,人家給了這樣的一個病歷上寫的是什麼。也不知道下一步她應該去干什麼。這一方面是因為她是一個女生,平時寫得寫的全是楷書,對草書根本不熟悉,另一方面是因為她根本不懂英文,上面官的符號她一個也不認識。
花想容問醫生︰「看完了。」
教授點點頭。
這跟花想容想象中的看病,根本不是一回事。總得用听診器听一下心跳吧,總得把一下脈搏吧,總得看看舌頭吧,總得再做一下別的檢查吧,怎麼就只听了一下病人的陳述,就很快地看完了呢。
這是不是有點兒戲了。
花想容坐在病生的對面,沒有動,眼神呆呆地看著病歷。
教授開始叫下一號了。進來的是一個大眉大眼的女人。她的丈夫在門在看著。一看就知道這是丈夫陪妻子來看病的。妻子進了診室,還不時地回頭望望外面的老公,兩個人用眼神交換著意見。丈夫用手勢告訴妻子,進去坐下。妻子站在了花想容的身邊。
老教授正在打量著新進來的女人。
花想容站起來問道,︰「這的病看完了,現在去藥房取藥嗎?」
教授啊了一聲,回過神來,他扶扶眼鏡,對花想容說︰「不是取藥,是去胃鏡室,做一個胃鏡檢查。」
站在花想容身邊的女人接過話頭來說︰「胃鏡室在旁邊不遠。就在樓梯的另一邊。」
花想容站起來,走出了診斷室。
胃鏡室果然就在這一層樓上。走過樓梯,就看到了。花想容去問了一下後,才不知道,要做這樣的檢查,先要交費,做一閃胃鏡檢查,是三百八十元。好在花想容今天出來,帶的錢比較多。她又跑下樓來,在離掛號處不遠的地方交費。大多數的人,都在排隊掛叫,交費處沒有幾個人。不一會兒,就輪到了花想容。
等交完費的時候,花想容再到胃鏡室的門前一看,竟然排了十幾個人。剛才只有三四個人,怎麼突然間,出現了這麼多的人呢。
排著的隊伍一點也不動。坐著人的,就在那里死等。一個一個的人的臉上,全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反正時間才十點多。等吧,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也許能等到,也許離不到了。等不到只好等下午再來。
本來就有病的人,在這里還要用十倍百倍的精力,來排隊,來等待,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國家這樣的醫院太少了。這還是在大城市,省會城市,要是換了地市級的城市,不知道又會是什麼樣子。要是在縣級醫院,又不知道是什麼樣子。可憐的是那些外地來看病的人。舍得花大錢來看病的人,多是病到了無法可想無法可治的地步,他們要用架子車拉著病人到公路上,再倒車到縣城,再由縣城到省城,然後再住在小旅店里,一天二幾塊二十幾塊錢,最後來這里排隊看病。他們不認識字,說話的口音也與城里人不一樣,有時問路也沒有人好好地搭理。東一個釘子,西一個釘子,可憐巴巴地求著醫生挽救著自己的性命,可醫院是要收費的,他們的錢夠嗎?
這麼多的人,都來到這個地方,尋找活著的機會,尋著健康的機會,可見人能夠活著,實在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過道里的人多了起來。來的人不是三五個,而是一群。前邊的是一個醫生,穿著白大褂,後邊的是一些男男女女。他們一伙一伙地,涌進了胃鏡室。可以听到他們的笑聲,可以听到他們之間互相吹捧的聲音。看得出來,他們是一些走後門的人。也就是說為了給某一個人看病,他們在醫托了熟人,托了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他們來的時候,不用排隊,直接走進胃鏡室了。
果然,一會兒他們出來了。有一個人臉上帶著淚痕。大約是做檢查的人吧。其他的人,跟在他的後邊。他們站在樓梯口,等待著胃鏡檢查的結果。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四十多歲的醫生出來了,她的手里拿著一張照片,一張很大的照片,向著這一群人講著結果︰
「你們來看,一點毛病也沒有,真的,你們自己看,來,你們自己看,你的胃,光滑滑的,什麼也沒有。一點毛病也沒有。」
那些陪著看病來的人,全伸長了脖子,圍著那張照片看著。
那是一張紅色的照片。
外行人可能看不太明白。因為全部照片全是鮮紅的顏色。從從到尾,全是那種類似新鮮大肉的紅色。
醫生說︰「如果說胃里有個結子,或者有個點點,有個影子,那是一回事,可是你的胃呢,光光溜溜的,一點事也沒有……」
那些人全發出了放心輕松的笑聲。
那個做檢查的人,從一個年輕的女人,可能是他的女友或者是妻子的人手里,接過外衣,一邊穿著,一邊不好意思地說︰「我是最近喝酒太多了,天天喝,有十幾天時間,每天都是三場四場,喝著喝著,突然就不能吃飯了,一點也吃不下去,我還為是……」
那個女醫生親呢地拍著這個小伙子的肩膀,說︰「酒是好東西,應該喝,可不能太多,你就是老實,太老實,以後學著點精明……」
小伙子理理他的大背頭,說︰「都是朋友勸酒,我很講義氣,抹不開臉皮,人家讓喝,不好意思拒絕呀。」
一伙人哈哈地笑了起來。
這是一個虛驚一場人。吃不下東西,嚇了他一場,他可能用同樣的辦法,也嚇了他們家人一場。
要知道是小病,可能不會來這麼多的人,也不會托人到醫院。
醫生把照片裝在一個牛皮紙袋里,讓小伙了身後的女人帶好,然後說︰「現在我帶你們去取藥,要讓你們去,肯定要排關天的隊,那還不得到下午去。」
那一伙人就七嘴八舌地說︰「麻煩你了,麻煩你了,以後有什麼事,能用到我們,你就言語,一句話的事。」
醫生扭著,帶著這一伙人下樓去了。
望著他們下去的背影,听著他們一路邊嬉笑。花想容很不舒服。為什麼大家排隊排得這麼辛苦,為什麼大家排得這麼累,為什麼排的時間這麼長,原來是一直
有人在插隊。這個女醫生,也有四十多歲了。長得一點也不好象,可就那麼扭捏作態,在一群年輕人的面前,處處裝女敕,做出一副討好獻媚的樣子。其實她已經沒有多少媚可謅了,也沒有多少時間也得意了。按現在的規程,她到了五十五就得退休。一個老女人,一個不肯退出歷史舞台的丑角,還在這里顯耀著自己的得意呢。當然,也可能是她收了別人的禮物,不這樣做,對不起人家。所以把別人沒病,當成了自己的功勞在那里臭顯。
最叫人吃驚的是,這麼一把歲數的人,竟然無視這麼多的病人在這里排隊,沒有一點不好意思,沒有一點不道德的感覺,也算是厚顏無恥了。難得的是,她竟然以此為榮,在這麼多的人面前顯耀而沒有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