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上吃飯很早。
倪子布和花想容走出鎮子的時候,正是人們吃飯的時候。一些年輕人和中年人,端著一個大老碗,正蹲在自家的門前,一邊吃著飯,一邊和鄰居閑聊著。每一個人在自己的家里,是一個世界,可是出了自家的小院,在這條街上,大家都象是兄弟。你家的小板凳,我可以坐,我家的小菜你也可以嘗。因為冬天里,大家在家里吃飯冷,出來在街面上吃飯,既可以曬曬太陽,也可以與鄰居交流一個社會新聞,民間趣事。這是山地人們一種習以為常的樂子。
花想容看看正在吃飯的人,覺得他們很可怕。有的臉比較黑,有的長得比較丑,有的顯得有些野,有的顯得比較憨……
正在吃飯的人們,也都停下正在往嘴里送的飯菜,盯一眼花想容,然後互相對視一下,年輕人就發出會心的一笑,也許他們在說的是,這是誰家的女人,這是那里的女人?這還用問嗎?倪子布不是在他的身邊嗎?
倪子布還算可以。這種小鎮,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小的時候,他就經常地在這樣的小鎮上上集,買賣東西。
一切都象回到了以前。
走在這種青石鋪就的石板路上,皮鞋的底子踩得地面卡卡響,發出很有節奏的聲音。這種聲音也熟悉,不過,以前是倪子布看別人這麼走,現在是別人看自己這麼走。人生真的象夢一樣啊。小時候的夢想,在中年或者老年就變成了現實,所不同的是,小時候那麼強烈地想得到的東西,當現在得到的時候,竟然覺得他遠遠不是自己當初想象的那樣地美好了。
太陽不見了。天空是一層灰白的暗雲,風很冷,看樣子真的要下雪了。
倪子布和花想容加快了腳步,往橋梁頭走去,那里放著他們的汽車。
花想容經常走的是城里的大馬路,那是平得象鏡面一樣的路。現在走在這樣的石板路上,上面還有積雪融化後結成的薄冰,本來就不好走。再加上她穿了高跟鞋,一歪一歪的,她的由自主地去抓倪子布的手。
其實倪子布走得也不穩。因為他的鞋底在這樣的冰路上也打滑。他們穿著的皮鞋,其實是不適合于在山地的這種環境下行走啊。
前邊有本地的人在走。
花想容一看,人家穿的是破鞋,那種用手工納起來的鞋底,在這樣的冰路上,比他們的皮鞋底子好多了。布鞋的底子,不單可以在雪上走,還可以在冰上走。幾個不大的女孩子,正笑得咯咯地,她們正大橋上的高處,排成一排,往下邊滑。那麼陡坡的地方,她們也敢玩,身體的平衡能力和勇敢,真叫人佩服。
花想空想起了自己的十二三歲。
她們小的時候,也玩過這樣的游戲,也是在小見的冬天里,冒著大雪在街上滑冰。不過,不敢去大街,只能在小街上或者巷子里。城里的地方太平了,根本滑不動,只能很快地助跑一下,借著慣性的力量,往前滑行幾米遠。女生不敢這樣滑,小的孩子也不敢,于地他們想出了一個辦法,從家里拿出一個小凳子,一人坐在凳子上,讓另一個人在後邊抓著凳子的兩條腿推著。凳子上冰上飛快地滑行著。人坐在上面高興地笑著。這是花想容小時候難得的快樂日子。
遠去了,過去的日子。
一轉眼,花想容現在也是奔四的人了,女兒現在的年齡,也差不多就是花想容當初的年齡。
快到了橋頭的陡坡了。花想容的腳下開始打滑了。她用手抓住倪子布的衣服角。這樣,就象是倪子布拖著花想容行走一樣。倪子布累得氣喘吁吁。不過,倪子布的脾氣還可以。他不太發火,死牛,有什麼事不太輕易地說出來。
花想容腳下一個打滑,她一下子摔了個墩。
那一群小姑娘們哈哈地笑了起來。
旁邊正在吃飯菜的大人罵道︰「笑你媽的個P,人摔倒了,你們不去扶,還笑,你看看你們,象他媽的什麼東西。」
孩子們不管這樣,她有的彎著腰,有的用手捂著嘴,還在笑著。對于她們來說,這實在太好笑了。一個穿得整整齊齊的人,一個看樣子很角是高級的人,一個大人,怎麼會走路自己摔了個跟頭。大人不應該有這樣的舉動啊,因為他們是大人,怎麼會這麼笨呢?這實在太好笑了。
花想容摔倒在地上,朝下滑了一段。地在雪地上劃出了一道雪印痕。也許是摔痛了,也許是她等著倪子布來拉她,她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嘴巴張開,做出要哭的樣子,便又沒有哭得出來,只是坐在那里。
旁邊有本地人經常。他們停住了腳。但他們沒有人伸出手來。因為他們是男人,一個女人摔倒了,人家有男人在旁邊,另外一個男人去拉,是不太合適的。這幾個站住的人,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倪子布。
倪子布急忙跟下來,伸出自己的戴著皮手套的手,拉起了花想容。
花想容的衣服上,粘了不少雪,倪子布為她拍著,問︰「摔痛沒有,要緊不要?」
花想容一下子生起來,「摔得那麼重,怎麼會不痛,你怎麼跟個死人一樣,人家摔倒了,也不說伸出手來拉我一把,還傻站在那里。你就是個死人,比死人多一口氣的死人。一輩子跟了你,倒了八輩子霉了。」
花想容一邊自己拍著雪,一邊罵著倪子布。
花想容就是這樣,她總是有理。也不知道她的這些事,都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對外人,她還可能客客氣氣,但對自己人就不行了,要求極嚴極高,動蕩動就生氣,動不動就開始罵人。不過倪子布跟她過了半輩子了,早已經習慣了。他經常安慰自己的一句話就是,誰讓你當初看上了她呢?看上了她,景該一輩子受他的氣。
倪子布尷尬地笑著,伸著手去,對花想容說︰「來,我拉著你走,你現在就跟個剛學走路的女圭女圭一樣,大人不拉著,肯定要摔跤的。」
這是他們開玩笑的一種方式。
花想容經常性地撒嬌,在倪子布看來,這就跟女圭女圭淘氣一模一樣。所以,就用這種半開玩笑半諷刺的語氣打趣她。
花想容一听更生氣了。她摔開倪子布伸過來的手,說︰「誰讓你拉,我自己會走,你走你的,跟我有什麼關系。」
花想容大步地往前走著,她想走出一個樣子給倪子布看看。可是,路面太滑了,剛走兩步,又差一點摔倒。不過這次,她還逄機靈,一把抓住了街邊的誰家的一道石頭壘成的石堰。
這一次,滑冰的小女孩子們不敢說了,有人過來要扶她。
花想容在兩個小女孩子的的挽扶下,慢慢地向著橋頭走著。
倪子布跟在後邊,一邊走一邊教導著著花想容︰「走雪天的路,步子要小,要慢一些,不要走路的中間,那里人來人往,都踩成冰了。光滑得厲害,你走路邊,路邊有雪,不滑,要麼挑不平的地方走,那里也好一樣,要貓著腰走,不能挺著胸走,那樣重心容易失衡,看看,就象我這個樣子。」
正在說話的時候,倪子布一個不小心,自己摔倒在地。
花想容樂得哈哈大笑︰「吹嘛,你再吹嘛,那麼能吹,自己卻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了,讓你以後再吹。」
扶著花想容的小女孩子也捂著嘴巴笑了起來。
倪子布爬起來,自我解嘲地說︰「好東西是不能教給別人的,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看看,你看看,我還沒有把你教會,倒把自己摔倒了。真是的,一心不可二用。要是做事情分神,有你的好看。」
上了橋頭,就到了平處。花想容向那個兩小孩子感謝,孩子們羞得一下子就跑遠了。真是太可愛的孩子。花想容本來還想買點什麼小吃的,感謝她們一下子,可人家跑到那邊,兩手一伸,又哧地一下,滑向了街中間。
陳印書的攤子門鎖著。他的攤子的旁邊是一個買煙的婦女。一個黑臉大眼楮的婦人。可能是這里太冷了,她用頭巾包了臉和嘴,只露出一對眼楮,看到花想容倪子布他們過來了,就打著招呼說︰「你們回來了。印書是不是喝多了。」
倪子布笑著點頭。
那個婦女說︰「他就是那樣,十回喝酒,十回有他,那里有場子他都去趕,結果人家喝酒都沒有事,就是回回把他給喝醉了。你說說,喝酒有什麼好,辣哄哄的,有什麼好喝的。就是真好喝,也是喝一香,回回把自己喝得上醫院,這是圖啥哩。」
倪子布說︰「是哩是哩。」
那個婦女人又說︰「他還有病,家里負擔也重,掙錢一點錢,不說看病,或者養家糊口,結果全把錢送給買酒了的。印書他娃不听好人言,遲早到把小命送到這個事情上,這不是我咒他,我說的是真話。」
倪子布也說︰「是的,是的,我信。」
那個婦女又問倪子布是陳印書的什麼人,現在要到那里去,晚上是住下,還是要回去。倪子布都詳細地告訴了她。
那個婦女說︰「那你們快走吧,你看看,天氣不好了。弄不好要下雪,要是路上下了雪,車會堵住,那時候很麻煩。」
倪子布點頭稱是,感謝這個婦女幫他們看了車子,又讓婦女替陳印多照看著門,多留點心。
那個婦女說︰「那是當然,我們攤子在一起,我不在,他照我買著煙收錢,他那里有活,我也是幫著接著收了,等他回來修理。我們是鄰居。」
花想容對倪子布的這樣的嗦很是看不上眼。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倪子布一見農村的這種粗巴巴的婦女,就話多,也不知道他是看上了人家的難看,還是在這樣的女人面前,他特別地有自信,就總是那樣的跟人閑扯。
花想容一拉倪子布的衣角。倪子布這才發現,跟著花想容來到車旁。
車內暖和多了。
倪子布一上車,就打開了空調。花想容和倪子布都解開了外衣扣子,發動起車子。車子經過橋頭,那個婦女很有禮貌地向倪子布招著手說︰「沒事,你們再來啊。」
倪子布說︰「一定的,一定的。」
花想容說︰「不用
再來,你現在就可以不走,今晚上就住在這里,去幫人家看攤子去,那樣不比你下次再來有意思。」
倪子布笑了。
花想容說︰「真沒想到,這次出來,還幫你找了一個老情人。收獲不小啊。」
倪子布說︰「你別胡說了,要找農村的媳婦,我還用那麼苦苦地追你啊,你這個就是心眼小,愛胡思亂想。沒有出息。人家幫咱看車,不得禮貌一下感謝人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