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師傅床上的人終于動了。
他用一只手,指著自己的喉嚨,大概是要告訴別人,他的喉嚨很難受。其實不用他來告訴,別人早就看出了這一點。一概帶子,勒在喉嚨,幾乎在把喉嚨勒斷了,那能好受得了嗎?最慘的是那些吊死的人,有的身體覺重,雙腳一懸空,當時喉嚨就給勒斷了。這個人瘦得很,沒有勒斷他的喉嚨,只是有點痛,這算是上天給他的便宜。
李文義看著這個人,心里一陣一陣地發緊。
人啊,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情,干嘛要走這一條路呢?這條路有多麼痛苦,沒有走過的人,是根本不可能知道的。
現在的這個人,嘴里流著血沫子,那可能是勒傷了喉嚨的結果。他自己用一只手朝著喉嚨伸著,一只指頭拿出來的,全是鮮紅的血。
李文義沒有見過人體流出的大量的血。這是第一次。一看到這樣的血跡,他馬上就想到了這人可能快要死了。死亡和鮮血永遠是連在一起的。當然,李文義看過殺豬的,那是在鄉下,農人們殺豬。一般是在年關將近的時間。弄一條木板凳,放在那里,幾個人抓鄧肥豬,抬上板凳上,一人用手握了豬嘴,然後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股黑血噴了出來,帶著血沫子。那可能是血液中混合著空氣。鮮紅的血噴在地上凳子上,下邊有一個白瓷盆接著。豬一會就死了。地上是黑色的血。
那個場面盡管很怕人,可畢竟是動物的血,人站在旁邊,知道要殺了它。喂豬的目的就是為了殺了吃肉,人們有這個思想準備。
所以,看了那個場面,有點恐怖,但還沒有到害怕的程度。
現在,看著這個活啦啦的人,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勒在樹上,要去中吊,要去結束自己的生命,真的讓人感到了人生的可悲和可怕。要是遲去一會兒,或者遲發現他一會,這個人可能就真的吊死在觀里了。
開水燒好了。
李文義用一只綠色的塘瓷碗端了過來。
師傅看了一下,搖搖頭。意思是說太燙,不能給這個人喂下去。
開水放在了床頭的一只破凳子上,冒著絲絲的白氣。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里,開心顯示出無窮的熱量。
師傅還是那個樣子,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來高興,也沒有恐懼,更沒有悲傷。
修養到了一定的程度,全是他的這個樣子嗎?
李文義看著師傅,心里想。不過,馬上他就改變了想法。因為師傅絕對不是無動于衷,要真的到了那種冰冷的程度,他可能撒手不管眼前的這個人了。用不著這麼用心地把這個人往活里救。
這年頭,死人也太多了。
首先是武斗,听說一次死幾十幾百。李文義沒有看見。其次是逮人。一次會開得好好的,大家都站在下邊听著。可是突然間,宣布會場上有秦嶺縱隊,據說是反革命組織。于是許多民兵沖到過來,在場上抓了十幾個。後來都槍斃了。听說全是反革命。可平時,他們都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反革命要這樣老實頭子充人數,也太沒有意思了。可也保不定他們就是反革命。他們要不是反革命,人家不抓張不抓李,干嘛只抓你呢?
這種事情,本來就說不太清楚。
說不太清楚的事情,最好別說。說了也若禍。
慢慢地,那個躺在床上的人,要翻著身子坐起來了。
看樣子,他現在清楚了。師傅看著那個人。李文義也看著這個人。希望他能說說他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讓他們兩人失望的是,這個人嘴張了半天,竟然沒有發現聲音來。不,不是沒有發出聲音來,而是發出了類似噢一樣的聲音。
那個人好象很急,他用手在面前比劃著,好象要告訴人們什麼似的。
可是,李文義看不懂,一點也看不懂。這個人的比劃,在李文義看來,好象是兩只手在空中胡亂地抓著一樣。
再看看這個人的臉,又瘦又黑。一看就是農村的人。城里的人那種折晰的面孔和勻稱的身材他沒有。從整體上看,這個人額很寬,象一個葫蘆,一般地說來,長成這個樣子的人,多是很聰明的人。也就是人們說的博士的腦門。要是再配上一個豐潤的臉和下巴,一定是一個有福的人。
可是這人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他有著一個博士一樣的腦門,可是他的眼楮是玻璃色的。象一個外國人那樣,藍色的。在本地也有這種藍色眼楮的人。可人家長的是白頭發。象一個歐洲人一樣。長著一雙藍色的眼楮,可這個人不是高鼻子,小嘴巴,而是本地人的大嘴。厚厚的嘴唇,一個就是受苦人的樣子。下巴也太尖了。尖到了瘦得可憐的地步。也不知道是餓的,還是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反正是一個可憐的命相。
再看這人身上的穿著,也印證了這個看法。
大冬天,這個人穿的棉襖,到處流著棉花套子。肘下,袖口,全是棉花。那不是新棉花,而是那種變成了黑色的繡成一團的棉花。這種棉花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可依然在他的身上用著。
一般的窮人,年年買新花,肯定買不起。他們就一直用過去的棉花做棉衣。那些棉花,最後全成了一個圓塊一個圓塊的樣子。
太舊了吧。
這人的,是一條破舊的單褲子。下邊穿著也不知是從那里撿來的破絨褲。上邊的絨已經磨得差不多了。而且是一條腿高一條腿低。
穿這樣的服裝,在城里,那是標準的要飯的樣子。可是這里是鄉下,李文義沒有辦法斷定,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看著他身上的髒垢,李文義感到有點惡心。
水涼了。
師傅端過開水,給這個人灌下去。因為是灌,有一些水從他的嘴角流到了衣服上,更多的水,還是喝一了他的肚子。
喝完了水,師傅對那個人說,「你躺下休息一會吧。不要再想別的了,這里就是你的家。」
那人點著頭。
師傅扶著那個人的頭,把他放到了床上,拉了被子給他蓋上。這樣,這個人睡的樣子非常奇怪。腳和腿的一部分露在外面,肚子和胸蓋在被子下。
遠遠地看去,他的眼楮閉著,可是長長的睫毛還在動著,一看就是沒有睡著。
師傅自己也盤起了雙腿,坐在了床上。
李文義沒有地方坐了。他就坐在床下的一條小凳子上,也學著師傅的樣子,閉上了眼楮,打坐入靜了。
四周靜得可怕。可以听到外面的雪聲。積雪落得厚的樹權上,發出了雪落在地上的聲音。風還在一直刮著。
李文義再次听到人的響動的時候,他睜開了眼楮,一看是師傅入靜了。師傅已經活動好了,他拿著毛巾擦著臉上和身上的汗。開始穿上自己的棉衣。師傅的功夫讓人敬佩。每當他入靜打坐時,都是單衣單褲。出靜的時候,身上還有汗漬。
李文義也急忙做著出靜的活動。他先用手干察了自己的臉和脖子,然後是身子。坐的時間長了,腿有一點麻。身子有點僵硬。不過,這樣的坐法,讓他感到全身很舒服。一種從來沒有的快感,讓李文義全身輕安。
做完了這一步,李文義就做晃海的動作。也就是以腰為軸,左轉三十六圈,右轉三十六圈。據說這樣的轉動,可以讓人全身血脈活躍。可以糾正靜坐過程中的偏差。做完了這些活動,李文義站起來,一看,師傅已經出門外了。
回頭看看床上躺著的人,他已經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看樣子他是睡著了。經過這麼一場折騰,他現在能睡一會,也是很不錯了的了。因為靜坐,李文義感到身上精力充沛,他也穿了外面的棉衣,走出門來。
李文義穿得算是很厚的了。
在山里邊,很少有人穿大衣。有大衣的人,多是個領導,最差也是個公社的官員。一般人穿不起。
當衣回來的人,有幾身軍裝。但他們沒有大衣。因為他們的大衣要上交。李文義不是官,也沒有當過兵,可他就有一件軍用大衣。冬天穿著它,在這樣的山里,遠遠一看,誰也不敢不把他當個干部。那是他姐夫的。因為李文義出來插隊,姐姐怕他冷著了,硬讓姐夫把這件大衣送給了他。
現在李文義穿著這這件大衣出了門來。
他象一位領導一樣,不是穿著大衣,而是把他橫披在身上。這樣更有領導的氣魄。
師傅正站在門外不遠的地方。
李文義走了過了。師徒兩人無言地站在雪地中。
「這個人沒有事嗎?」李文義小聲地問。師傅沒有說話,直接地向前走著。李文義知道,師傅是不願意在這個離屋子很近的地方說這件事,怕那個人听到。
到了觀中的另一個院子里。師傅小聲地告訴了這個人的來歷。
原來,在本地,有一戶人家,丈夫死了,妻子苦守著一個獨生子。這個孩子名叫董一龍。起這個名字,就是盼著孩子能成龍變鳳,給家里爭光。這個孩子也爭氣,上學特別地用功,學習非常好。寡婦見兒子有出息,也就用盡了力氣供這個孩子上學。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這孩子一直是前幾名。老師們都看好他,大家都說,如果區高中只能考上一個大學生的話,那麼一定是董一龍。
高中上完了,那時候高中畢業,可以報專科,也可以報本科。董一龍的成績好,也就報了本科。因為他的成績過線很高。
誰知等了許久,就是不見他的通知書來。孩子著爭,老娘也著急,娘兒倆急得整天在門前等著郵寄員來,看看有董一龍的通知書沒有。
所有過線的人都拿著通知書報到去了,可是董一龍的就是不來。董一龍崩潰了,他先是幾天幾夜睡不著睡,後來眼楮看不見了。因為老娘也為這事病了,也就沒有人管他。于是這個
孩子也就沒有說自己的病。
他就這樣模索著在家給母親做飯,等自己的通知。三個月後,一所大學來了一紙通知,又說董一龍被錄取了。原來政審時,也不知道是那一級老爺,把另一個董一龍的政審材料,當成了這個董一龍的。于是沒有錄他。後來查明白了,可是董一龍也瞎了。
接著就是文化大革命,上學的人全都停課串連了。董一龍徹底地絕望了。他的眼楮一點也看不見了。成了一個真正的瞎子。他變得半瘋半傻,嘴里大段地背著語錄,到處游蕩,成了本地的一個名人一個怪人。人們叫他文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