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熙很準時地六點鐘醒了,生物鐘真是個好東西。她好像又做夢了,夢到自己在一個旋渦里掙扎,沒有人可以救她,她想就此陷下去,卻又怎麼都沉不下去。她知道她又錯了,她又害所有人擔心了。
「你怎麼樣,還好嗎?」 辰抬起頭就看見她睜著眼,一動不動,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的。眼神空洞,沒有任何神采,他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熙,你听見我說話了嗎?」沒帶助听器,但她右耳是听得見的。
沒反應。
他顫抖地伸出手要去按病床上的鈴,卻被她抓住了。
「不用叫醫生,我沒事。」聲音很輕。
他松了一口氣。坐下,重新握起她的手,「餓了嗎,要不要吃東西?」
她不講話,眼楮盯著上方。
沉默幾秒,他強忍著內心的擔憂。
「熙……」喊出來又不知道要說什麼,想問的太多。想起葉懷瑾和Gavin描述的她以前的狀況,似乎就是這個樣子的,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否清醒的。她讓不要叫醫生,他不想違背她的意思。
他在糾結著,病床上的人卻一直沒動靜。
不知道隔了多久,一聲輕輕的詢問才傳入 辰的耳朵。
「旁邊的陪護床,你干嘛不睡?」
他一愣,隨即說︰「我不困,你要不要坐起來?」
這時,沈一森走了進來,手里拎著一個保溫瓶。對 辰點點頭,然後走到病床另一邊。
「念熙,先吃點東西吧。」他盛了一碗,遞給 辰。
辰把她扶起來坐好,舀起一勺送到她嘴邊,半晌,嘴沒有張開。
「念熙,你媽媽已經把申請交了,她會去德國,你不要再擔心這件事。」
念熙抿了抿嘴,扯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
「沈叔叔,為什麼要收養辰啊?」
兩個男人皆一怔。
「阿瑾又為什麼要收養我啊,你們自己的人生就一點不重要嗎?」
沈一森坐在床沿上,看著她︰「念熙,很多事情不是說說就能解釋清楚的,或許等你做了母親你才能完全明白。」
念熙呆呆地眨眨眼,誰都沒看。
「阿瑾和Gavin也講過同樣的話,可是怎麼辦,一時半會兒,我做不了母親。我認真地想,努力地想,還是不能明白。我只知道我成了凶手,我害了那麼多人,我是個災難。」很平靜,像在陳述一個客觀的事實。
「熙,等下再說好嗎,先吃東西。」
她仍不張嘴,整個人像是一踫就會碎的瓷女圭女圭般。 辰很不喜歡她這個樣子,他覺得自己抓不住她。
「你沒有害人,生命當中本來就有很多意外,沒有你,也是會發生。念熙,你對阿瑾來說不是負擔,就像 辰對于我一樣,那是一種牽掛,無法割舍,沒有理由。」沈一森想說得更多,但他知道念熙或許什麼都听不進去。
辰看著沈一森的側臉,心里一股澀意。從十八歲那天開始,他刻意和沈一森保持距離,怨他騙了自己這麼多年,更恨自己這麼多年給他帶去的麻煩和辛苦。是的,他也覺得自己是個累贅,所以他何嘗不懂得念熙的想法。
她和葉懷瑾,明明視彼此為最重要的人,但就是免不了互相傷害,太在乎對方了,反而想逃離。
「你們回去吧,我等下自己會吃。」她低下頭,似乎又扯出了一個笑容。
「爸,先回去吧,有事我叫你。」 辰朝沈一森點點頭。
沈一森看了他們一眼,嘆口起,轉身離去。
辰把碗放到一邊,側身坐到床上,看著她。
四目相對,沒有說話。
念熙目光沒有焦距,靜靜地,臉上也沒有表情。
辰滿臉的溫柔下是藏不住的擔憂,似乎想讓她從自己的眼楮里看到心底深處的情意。
「暫時開不了痊愈證明了是吧?」念熙悠悠地開口。
辰才猛然想起還沒通知Gavin現在的情況。
「Gavin說要觀察看看,你不要擔心。」
「本來老頭就說要等半年,現在,他肯定不會給我證明了。」
「沒關系,那不重要,你好起來就行了。」 辰知道暫時是不行了,昨天孫醫生也說至少要穩定一年再說。
「我沒痊愈,你就不能跟我離婚了,法律不允許跟精神病人離婚的。」念熙語氣一直沒變,像在訴說跟自己無關的事。
還好,她還記得他們已經結婚了。
辰神色一凜,語氣微怒。
「誰說要離婚,你想都別想,我說過,你沒有反悔的機會。」
「我是個病人,他們都這樣說,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發瘋。」
他伸手把她攬入懷中,「沒有,你沒有病,你只是太在乎瑾姨了,你不想讓她為了你舍棄自己,沒事了,都會過去的。」
他輕輕拍打著她的背。
她頭抵在他肩上,許久沒有動靜。
辰突然感覺脖子似有幾滴水劃過,然後,她嗚咽聲逐漸變大。
念熙覺得很難受,心一直在抽搐著。她記得自己在昏倒前對葉懷瑾說恨她,她居然說恨她,不是的,她一直以來恨的都是自己。
兩個人相依為命的畫面在她腦子里閃了一遍又一遍,心也痛了一遍又一遍,她為什麼要吼她,她為什麼又做了這麼無知的事。
只一會兒就變成了嚎啕大哭, 辰心疼的同時又有些失笑,他知道她的難過,可這種哭法也太小孩子樣了。好像要把眼淚流到極至,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喊出來。
他緊緊地抱著她,吻著她的頭發。
他終于體會到葉懷瑾的那句「她就是我的人生」,現在,他也如此。
念熙邊哭邊說什麼,顯然一個字都听不清,只剩眼淚和鼻涕全擦到了 辰衣服上。
孫醫生來的時候,念熙已經冷靜下來,眼楮又紅又腫。
檢查了一下,身體沒什麼大礙,精神狀況也還好,又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然後微笑著拍拍她的肩,回了辦公室。
「瑾姨在學校辦一些手續,她帶的兩個學生也要轉交,還要辦簽證,下午應該就會來看你。」
念熙背靠著枕頭,像被抽走了所有元氣,一動不動地坐著。
辰坐到旁邊的凳子上,靠著櫃子,和念熙望著同一個方向,左手握著她的右手。
「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發高燒,李叔把車開去保養了,天辰花園附近是沒有車的,爸爸背著我跑去了醫院,接近四公里的距離,那麼冷的夜,他卻等不及醫生來家里。」
辰淡淡地開口,講著曾經一些瑣碎的事和那個愛他的父親。
念熙每個字都听得很清楚,她想到她初中的那次高燒,葉懷瑾也背著她爬了好幾趟樓梯,然後,孩子沒了。
「十歲的時候,我跟同學打架,因為他在我的音樂書上亂畫,還說我唱歌不好听。我把他臉打腫了,家長找到了學校,然後爸爸來了,他給人家鞠躬道歉,我當時卻一點都沒感到內疚。」
「十五歲的時候,我去‘謎語’唱歌,有些商場上的朋友在背後指指點點,爸爸卻扛下了一切,他說只要我喜歡就好。」
「十八歲的時候,我不顧他眼里的悲傷,堅持搬出去住。他什麼都沒說,縱容我的一切。」
「在美國六年,我主動給他打的電話沒超過十個。假期回來工作,也沒跟他見過幾面。他從來沒因此責備我。」
……
把這些事情講出來, 辰才發現自己有多惡劣。念熙的手漸漸收緊,她知道,他們倆是同類,能夠理解最深的彼此。
這樣的父母,這樣的子女,特殊的矛盾,不知道要怎麼才能打開隔在彼此間的結,只因為癥結存在的原因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