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3
婚期將至,再過兩個月沈慕年便會嫁作他人婦。她已經向公司遞交了辭呈,公司的規定是離職前一個月便要向人事部門報備。最近一段時間她都在忙著人事交接和應對著公司審計部門的離職審查。審計部門的同事時不時地翻出一些陳年舊賬,沈慕年也強撐著勉強應對,有些年生久遠,沈慕年也答不出個所以然。這樣,她整個上午都是頭昏腦脹,好不容易一大群同事走了出去,沈慕年才靠在椅背里長長舒了口氣。
采光極好的獨立辦公室。寬闊冷硬的沉木辦公條桌。沈慕年腳尖點地,輕旋了椅背。巨幅的透明落地窗外,是城市的三千繁華,滿目琳瑯。遠遠看過去匍匐在腳下的街道,冷硬奇巧的建築像是蟻穴,靜默在秋日懶散的陽光里。
六年前她大學剛畢業,第一次鼓起勇氣踩著高跟來到著恢弘奇高的寫字樓前,也曾高山仰止,心里充滿敬畏和欣喜。她雖沒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的壯士豪情,但是也幻想過能有單獨的辦公室,可以透過巨幅的玻璃窗在城市的高處看落日蒼茫。她那些日日夜夜地奮斗還歷歷在目,仿佛就是昨日。如今她終于如願以償,但是只有她知道,發狂似的工作,也無非是想將心頭還未來得及冒頭的苦澀強壓下去。
她在逃避她失敗的愛情以及被毀成一片廢墟的生活。
如今她終于得到了一切,然而她的心還是空的,她在陽光下展開細長的手,寂寂的陽光,握不住實在。
「我可以進來嗎?」門已經被打開,一個西裝革履的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斜倚在門上,氣宇軒昂。他的眉眼里含著笑意,有模有樣地躬身敲了敲門,一副紳士的派頭,然後挑釁似地沖沈慕年一挑眉。
沈慕年籠上眉頭的陰霾也散去,她忍不住笑出聲︰「黎峪,怎麼?審計部門的同事剛走,你又紆尊降貴來我這,是不是也要來稽查些什麼?」
黎峪無所謂地聳聳肩,根本不把她負氣的話放在心上。他關上門,端著一杯咖啡直徑走過來,然後將升騰著繚繚白霧的咖啡放在沈慕年面前的案桌上。隨手撈起桌上的仙人掌反身靠在沉沉辦公桌上。陽光在他寬闊的肩膀上細細跳躍。
沈慕年端過咖啡,握在手心。瓷杯的溫暖讓她的手心握住幾分實在。沈慕年抬眼看看黎峪的背影,心思一轉緩緩開口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
黎峪轉身看她,又是一挑眉。他這幅樣子可比某些陰柔的電影明星養眼多了,簡直可以放出去風靡萬千少女。但是沈慕年這幾年還算是閱人無數,對他的帥早就免疫,她應對他時的淡定也是黎峪肯接近她的原因之一。
黎峪又轉過身,盯著手里毛刺刺的仙人球說︰「這盆仙人球還是你第一天搬到這個辦公室時,我恭賀你升遷之喜送的,沒想到你還留著。」
沈慕年被他話里淡淡的感慨之意勾起了些離愁別緒,往事如輕煙暮靄襲聚心頭。沈慕年悵然地說︰「是啊,當時我才剛進公司不久,你就力保我坐上這個位置,我孤身抱著紙箱從人事部的隔間搬到這里,一路鄙夷嫌棄的目光斜里刺來,全公司上下竟然也只有兩個人來道賀,狼狽極了。」
黎峪輕笑道︰「是啊。當時我排除眾議,力保你坐上經理的位置,四下可沒少有流言蜚語傳出,什麼難听的話都出來了。我還擔心你受不了,沒想到你最終沒有讓我失望。」
沈慕年撫模著潔白的瓷身笑著說︰「當時你和二少斗得那樣厲害,公司的人都分為兩派,看起來風平浪靜海晏河清,背地里卻是針鋒相對。公司里的人都是人精,哪里肯強出頭,擺明立場的。」
當時公司正值權位移交的緊張階段,二少黎峻和三少黎峪兩黨之爭,誰都模不清黎家老頭子的意思。當時風雨交匯,形勢不明,聰明的人都選擇明哲保身不表明立場,畢竟明天自己的半口皇糧是誰派發還不清楚。
「後來我還是得了權,一上位就大力裁員,裁掉了不少繁冗的機構,也裁剪了不少當時支持我的勢力。當時我根基未穩,此舉寒了不少員工的心,又有些過河拆橋的意味。不少元老跳起來大罵公司遲早要敗在我手里,老爸也氣壞了,說是要收回我的權位。」
「那時候公司到了你手里不到三個月股市就下跌了十幾個百分點,一時人心惶惶,大家都傳言黎江集團要敗在你手里了,你不過是空長了一副好皮囊,是個繡花枕頭。不少元老看見你的作風實在寒心,也紛紛請辭,賣掉了手里的股份。」
黎峪轉身看著沈慕年,沉聲道︰「當時許多優秀的員工都準備請辭,我委托你暗里用高薪和一月之期的承諾留住他們,後來公司形式一片明朗,清除了不少頑疾。」
沈慕年抬起星月無光的眼沉靜地說︰「謝謝你當時那麼信任我,其他人怎麼能想到你早就和林然集團簽訂了長達十年的供貨合同,也為公司打開了國際市場。後來你請了國內的幾家大媒體大肆渲染曝光,靠著林然的名氣,我們公司一時名聲大噪,股市一路高升。」
黎峪和沈慕年配合默契地相視一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人心惶惶,一片混亂的時候。黎峪走到長條案桌後,依舊靠著沉木桌面,和沈慕年並身看著巨幅落地窗外冷凝暗藍的蒼穹。
「你知道我為什麼當時會選擇初出茅廬的你接任這個職位?」
沈慕年抱著咖啡深深地陷在椅背里嘆了口氣說︰「我倒還沒自戀到說你是看中了我以後的工作能力。當時你和二少斗得那樣厲害,我想你應該是故意把我捧得這麼高,讓二少和他的人都覺得你不過是繡花枕頭,對你疏于防範。也讓那些元老疏于警惕,認為你果然成不了氣候,你就好抓緊時間緊鑼密鼓地進行你的計劃。」
黎峪看著沈慕年,眼楮里閃光連連,他笑著說︰「我沒有看錯你,你果然聰明。當時一些元老仗著自己的低位,舉薦了不少才能平平的人身居要職,培養自己的勢力。一些部門又冗雜多余,養了不少有關系的閑人。老爸礙著顏面也不好多說什麼,但是他也明白公司長此以往必定轉化天地成為他人的天下。公司里一時烏煙瘴氣,就是個現世的名利場。如果公司真的那樣發展下去,不出二十年,蚍蜉撼樹也能將這大夏頃刻推到的。當時我大力裁員,頂住壓力力主改革,老爸雖然生氣,不過也是做給外人看的。不過那時候我確實太年輕氣盛,公司差點被我毀了。」
「幸好還是挺了過來,現在公司上下誰不服你?」
黎峪又轉過頭看著沈慕年的側面,她臉上精致的妝容也掩蓋不了疲憊和憔悴,陽光在她的眉目間泛著淡淡幽光。
黎峪依舊把玩著仙人球聲線低沉地問︰「你們準備兩個月後結婚?」
「恩,到時候你一定要準備一份大禮,堂堂的總裁,可不能再送仙人球這麼寒磣了。」
黎峪眉眼,在陽光下舒展開來笑著說︰「這是當然。不過我昨天在城市廣場附近看到煜沉了,你們結婚他同意不同意?」
說起沈煜沉沈慕年就是一陣頭痛,她一只手扶著額頭說︰「那小子又逃課了?改天我真得到學校去拜訪下他的老師了,我要結婚的事你還是先別告訴他的好,我怕他接受不了。」
黎峪一皺眉沉聲道︰「為什麼不把煜沉接回家,我看他雖然叛逆,卻是真的愛你,也想回家的。一直把他扔在學校恐怕不太好,畢竟他才六歲。」
沈慕年疲憊把咖啡往桌上一放,仰面靠在椅背里閉著眼楮說︰「我知道。」
她的皮膚白得有些透明,睫毛在虛虛浮浮的陽光里微微顫抖。她的兩只手搭在椅子冰冷的扶手上,指甲來回摳著沉香木。
黎峪移開眼楮,看著遙遠的天邊說︰「好了,你的家事我也不便多問。不過我今天進來倒是想問問,你是不是認識林然公司的什麼人?」
沈慕年一驚,猛地從椅背里彈坐起來,臉上徹底地失去血色。她的臉色驚疑不定,她想起來那雙溫柔地注視著他的雙眼,心狠狠地被人猛地往下一拽,痛得失血。她又顫抖著癱會椅背里,閉上眼楮,更加用力摳著扶手,鎮靜地說︰「不,我怎麼可能認識林然的什麼人。」
黎峪依舊看著窗外,並沒有發現她的異樣。他自顧自地說︰「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五年前和林然的一批貨物出了些問題,當時是你經手簽字的,一會兒你親自去林然一趟和他們的負責任接洽一下就行了。」
沈慕年輕輕地點頭。在靜默溫暖的陽光里,她的四肢百骸都透著沉沉的冷氣,仿若灌入了鉛塊,她沒有一絲力氣動彈。
黎峪起身告辭,又說︰「下午我去二環有點公事,想順帶去學校看看煜沉,有沒有什麼需要我轉交給他的。」
沈慕年緩緩地睜開眼,她疲乏地道了謝,然後想了想,打開精致的皮包,掏出幾張粉紅色的遞給黎峪。
黎峪不動聲色地接過錢放進口袋里,遲疑了下始終沒有說出那句話。他歷來清楚,各有各的活法,他沒有資格參與沈慕年和沈煜沉的家事。
黎峪微微一笑又補充道︰「下午兩點你去了林然集團後,就直接回家休息吧」。然後沉重的門就又闔上了。
沈慕年想起沈煜沉的眼楮,和記憶中的人一模一樣,如水溫柔。她又惶惶然閉上眼楮。她確實不是一位好母親,向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