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時分,雪正急,風卻止,天地一片寂靜。
許都,丞相府,一陣輕而有節奏的敲門聲驀然響起。
門房的曹安平日里慢手慢腳,眼錯耳聾的一個老人家,听得這敲門聲卻一跳而起,身如狸貓,閃身間便來至門前,將門打開。
外面那人身形偉岸,著一席白色夜行衣,卻未蒙面,雪光下見約三十歲上下年紀,白面無須,甚是英武,一見開門,便急切的道︰「快帶我去見一曹丞相,出大事情了。」
曹安道︰「原來是史將軍,快隨我來。」說著行至門房,將其中的一個機括往下一拉,一陣鈴響便自內宅傳出,然後帶著那人,直直向內行去。
待二人行至中庭,卻見曹操已披衣從內迎出,道︰「公劉何事,慌張如此?」
史渙恭身一禮,四下環顧,曹操會意,一揮手,曹安忙施禮退出,守在門外。史渙這才道︰「啟稟丞相,非天大之事,斷不敢深夜打擾。臥雲山桃園內監視張簡的鳳羽一部暗衛,一夜之間,全部殉職,鳳舞身受重傷,吉凶未卜。」
聞得此言,曹操不由大吃一驚,惺惺睡意,頓時全無,道︰「這、這怎麼可能,鳳羽一部,乃我暗衛中最精銳一部,鳳舞武學,更是傲視天下,可曾查明,是何人所為,敵方傷亡如何?」
史渙道︰「這正是令屬下恐懼之處,臣已仔細看過現場,卻發現,敵方似乎只有一人。」
曹操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叫道︰「一人?」
史渙道︰「正是。而且鳳羽一部暗衛七十二人,全部身首異處,肢體分離,竟無一人全尸,死狀淒慘無比,卻只有少數傷口是被利刃切割,余下大部,竟似生生被人撕裂一般。更有甚者,所有死去之人,刀劍均已出鞘,卻無一人有打斗跡象,顯然雖然有備,但卻毫無還手之力,一招之間,便被格殺。」
曹操道︰「可有中毒跡象?」
史渙道︰「我已遣我麾下軍醫細細察過,並無一人有中毒跡象。」
曹操手不由一陣狂抖,但為軍之將,怎麼可先亂陣腳,忙起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既掩飾了自己的膽怯,又從自己手掌傳來的隱隱痛感,令自己保持冷靜。待平靜下來,方道︰「此事當真詭異,恐怕只有奉孝才可以理出個頭緒,曹安,速去請奉孝先生。」
卻听曹安道︰「丞相,奉孝先生已在外恭候多時了。」
曹操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奉孝先生真神人也,快快請進。」
門「吱呀」一聲打開,郭嘉帶著一身冰雪,須發盡白,行了進來,邊行呼道︰「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三月時分,竟也會有如此大雪。」
曹操離坐上前,一把拉住,邊為郭嘉拂卻積雪邊道︰「都是我的疏忽,讓先生在外久等。」
郭嘉道︰「丞相不必自責,我這一身風雪,實非在此等丞相所致,只是因為發生了一件比桃源更為恐怖之事。」
史渙听得此言,深施一禮,道︰「屬下告退。」
曹操道︰「公劉可在偏廳相候。」史渙應了聲「是」,轉身退出房去。
曹操轉向郭嘉,一臉憐惜,輕聲道︰「奉孝與我,情同兄弟,九部亦為奉孝所創,九部之規,奉孝當可無視,再不可如今日這般,頂風冒雪,在外相候。奉孝向來體弱,如感風寒,豈不痛殺我也。」
郭嘉深施一禮道︰「丞相此言差矣,九部中每一部盡皆實力強橫,所用之人,盡為天下才俊,斷然不可令其私下互通音信,否則一旦生亂,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便是丞相再信任之人,也不可輕馳綱紀。」
曹操搖頭一聲嘆息,道︰「想我等年幼之時,縱情江湖、任性行俠,好不快活,奉孝卻一意要我成就天下霸業。今雖有指點江山,然幼時舊友,大多卻成今日死敵,唯有奉孝,至今追隨于我。卻也只存主從之忠義,舊時情懷,全然不在。每每思及,好生傷感。」說著,眼圈微紅。
郭嘉聞言,也一聲長嘆,道︰「丞相重情重義,郭嘉幸甚。但眼下卻非感傷之時,城北巨富王仲,一夜之間,全家老小,僕佣門客,所宴賓朋,計不下兩千人,全遭屠戮,雞犬不留。」
「啊」,曹操听得此言,直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方道︰「王仲家大業大,所養門客,不乏精銳,便有五千精兵,也不可能一夜之間,將其滅門。究竟何種勢力,有此能力?」
郭嘉提筆,在手中寫下兩字,示與曹操相看。曹操一看之下,身形劇顫,把持不住,竟撲通一聲,跌坐在了椅上,良久方喃喃道︰「難道奉孝昔日之言,全是真的?」
郭嘉道︰「千真萬確。我為丞相創立九部,也正是為了有朝一日,丞相如非天選之人,也可保得丞相周全。」
曹操搖了搖頭,頹然道︰「恐怕一切,終不能如奉孝所願。鳳羽一部,乃九部中戰力最強的一部,卻已于今夜,全數殉難,鳳舞身受重傷,生死不明,而據史渙所言,敵方卻只有一人。」
郭嘉大驚道︰「怎會如此?」
曹操道︰「具體情形,還是請史將軍為你言說吧。」
郭嘉道︰「丞相不可如此。」
曹操道︰「時至今日,你還要如此堅持麼?想我雖有利器在手,卻不知運用之法,巨闕湛盧,也若柴刀一般。奉孝之才,強我千倍萬倍,從今日起,便由你統領九部,當今形勢,如若再推辭,便是陷我于死地矣。」
郭嘉面有難色,思量良久,才下定決心,道︰「謝丞相厚愛,郭嘉必當鞠躬盡瘁。」
曹操一揮手,道︰「曹安,速請史將軍。」曹安應了一聲,腳步漸遠。不多時,史渙已推門而入。曹操道︰「史將軍,速將今夜桃源之事,詳細向奉孝先生言說一遍。」
史渙看了一眼郭嘉,面有疑色,曹操道︰「從今日起,九部一干眾人,全听奉孝調遣,稍後你便通告各部。生死存亡之際,勿再多言。」
史渙也知今日之事,非同小可,當下不再猶豫,便將桃源發生之事,詳細講了一遍。郭嘉听後,沉思良久,方道︰「可知那張簡現況如何?」
史渙道︰「丞相未及問起,我也未及言說。那張簡只是身受輕傷,並無大礙。鳳舞也似為他所救,現正在他房中養傷。」
郭嘉「哦」了一聲,道︰「身受輕傷,鳳舞又為他所救,難道竟是他擊退了那人,這怎麼可能?」
曹操道︰「如若他真是碑上所應之人,這也不足為奇,白門樓一戰,此人之勇武,天下共知。幸好我未曾將此人除去,若我能將此人收為已用,或許便可與那些人一較高下。只是此人寧死也不願仕官,這可如何是好?」
郭嘉道︰「每個人都有他天生的弱點,丞相如若真想將此人收為已用,只要找到了方法,卻也容易得很,只是是福是禍,卻難說得很。」
曹操道︰「我就知以奉孝之才,收伏此人,定是手到擒來。」
郭嘉正欲開言,卻听曹安道︰「丞相,有加急信文送達,請丞相過目。」曹操道︰「拿了進來。」曹安推門而入,將信承上,曹操閱後,立刻傳與郭嘉,郭嘉看後,微微一笑,道︰「看來天命如此,是福是禍,也只得賭上一把了。」
曹操道︰「奉孝此言何意?」
郭嘉道︰「昨日我曾假傳丞相旨意,讓許諸將軍去誅殺此人,不料此人卻寧死也不願與許將軍動武,丞相以為是何緣由?」
曹操道︰「為何?」
郭嘉道︰「只因此人已經心死如灰,對這塵世,再無半點牽掛。但如果所料不錯,昨夜,必是為是鳳舞與那黑衣人發和沖突,才致輕傷。鳳舞信中言道,昨夜寒毒發作,並未與黑衣人交手便被點倒,張簡定是以為她只是一普通的小丫環,所以才出手相救,可惜鳳羽其它暗衛,便無如此幸運。」
曹操道︰「奉孝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們便利用他的這點慈悲心,多為他在這世間制造牽掛,待得情網織成,此人必為吾囊中之物。」
郭嘉道︰「正是如此。當初創建九部之時,之所以重用鳳舞,皆因其部下全為其家族死士,鳳舞雖然技冠天下,但體有寒毒,隨時會功力全失,甚至喪命。如今鳳羽一部既已全部殉難,丞相便索性將她留在張簡身邊,既可為眼,又可為線,一舉兩得。」
曹操道︰「如此甚好,如果張簡真若為鳳舞動情,寒毒的解藥,便是要挾張簡的最好武器。只是鳳舞容貌平平,張簡卻文武全才,倜儻風流,只怕未必……」
郭嘉道︰「丞相不必心急,這張網,絕非一二人之力,一兩日之功便可造就,其中細節,便請丞相,交與九部便是。倒是另有一事,萬分緊急。」
曹操握拳一揚,道︰「可這此中之事?」
郭嘉道︰「正是。王仲其人,拉朋結黨,為禍一方,我知丞相,雖然念在其為我軍提供那些軍械物資暫忍讓,但終有一日,必會除之,今能假人之手,倒為丞相省去了不少麻煩。鳳羽一部,也為他人死士,非丞相親信,有利有害,除之無妨。但這件事,」說著一揮拳頭,「卻關系到丞相宏圖霸業,丞相萬萬不可與之敵對。」
曹操長嘆一聲,道︰「初時听奉孝談及此事,以為笑談。今日方知其中深淺,不勞奉孝交待,也自知該如何應對。」
郭嘉道︰「如此我們二人便就此告退了。」曹操揮手,郭嘉史渙施禮退去。
商談半夜,此時天已漸亮,曹操望著門外皚皚白雪,喃喃自語道︰「想我曹操自少時,過得何等的逍遙快活。今雖坐擁半個天下,卻哪里有一日可令我真正開心。奉孝可知,你讓我得到的,卻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奉孝可知,我們在得到天下的同時,也得到了距離。」
窗外,天地蒼芒,漫天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