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桃源亭牌匾的時候,日已西斜。
我停下腳步,頹然的坐在石凳之上,今天第一次,令我感覺到了這世界的殘酷。雖然經歷過白門樓的戰場和大蛇的幻境,但前者自己以為是在作夢,後者卻是如夢般的回憶。血腥的沖擊,另我不止一次的嘔吐,虛弱異常,去時候的半柱香時間,回來時竟然用了兩個時辰。
思煙一路上都沒有扶我一下,只是默默的跟在我的身後。
半晌,一杯清茶,悄悄的放在了我的面前,我本能的端起,一飲而盡。一股清涼的香氣,自口入月復,貫沏肺腑,真沖腦際,漸漸,我感覺有了些力氣,腦子也漸漸清晰起來。
「姐姐,我渴。」
「弟弟,你再忍上一忍。」
「你這孩子,不得無禮。」
幾個細細的竊語之聲,從不遠處傳來,我循聲望去,卻見我在桃林中救得的父女三人,正立在亭外。
我抬頭望向思煙,問道︰「他們怎麼在這里?」
思煙道︰「公子可要我趕他走?」思煙早已換過了衣服,一如平時的模樣,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午的事情,余怒未消,思煙的聲音更是冰冷。
「撲通」,亭外之人聞得此聲,那老漢和少女同時跪倒,老漢道︰「公子救人救到底,千萬莫要趕我們走。出了這片桃林,我們父女三人定是死路一條啊。」
而那少女則懷抱著弟弟嚶嚶哭道︰「公子今日已救了我等一次,本不該再有奢望,但望公子可以收留我年幼的弟弟,紅蓮便是作牛作馬,也定會報公子大恩大德。」
隨口的一言,卻招來這樣的結果,著實令我慌亂起來。我連忙站起身來道︰「二位請起。老丈請起,姑娘請起。」說著忙去攙扶。但地上跪著的父女二人卻只是後退,並不肯起來。少女懷中的男孩或許是受到了驚嚇,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听得那孩童哭聲,想起他拼命保護姐姐的一幕,心下不由一熱,伸手將那孩童抱在了懷中。紅蓮望向我,眼中充滿了祈求,而那老漢卻連連搖手,道︰「公子不可,小兒骯髒,污了公子衣衫。」
我擺了擺手,道︰「無妨,無妨。」轉身向思煙道︰「思煙姑娘,可否勞煩你為他們拿些充饑之物呢?」
思煙說了聲︰「是。」便轉身向廚房走去。
我轉過頭來,對跪在地上的父女二人道︰「二位趕快請起。此事我既然管了,便定當竭盡全力,務求善始善終。你們先將事情的始末告訴與我,咱們也好想個對策。」
父女二人對望一眼,將信將疑,猶豫了一下,站了起來,口中止不住的千恩萬謝。
我道︰「但不知老丈高姓大名?「
那老漢雙目垂淚,幾欲再次跪倒,道︰「我等卑賤之人,哪當起高姓大名。小老兒姓徐,單名一個懷字,這是小女紅蓮,公子懷中的,是小老兒的幼子,名叫富貴。」
我道︰「看老丈也是平凡人家,卻不知為何會被那般人追殺。」
徐懷泣道︰「小老兒的家離此二十里,名叫徐家村。家中有薄田數畝,再加上我曾經讀過幾年書,識得一些字,便在家中開個了私塾,教貧苦人家的孩子讀書,日子雖不富貴,倒也還過得去。豈料去年我的內人突然病倒,連綿數月,臥床不起,為了給她治病,不但花光了家中的積畜,還到九鳳山莊的王仲王老爺家借了十了銀子。只可惜我那老伴最終還是,還是……去了。」說到此處,竟是淚不成聲。
我黯然無語,死別生離,我經歷的雖不多,但也不少,其中痛楚,又怎會不知道。
半晌,徐懷擦干了眼淚,道︰「本來以我們的家境,按照借據上所說,年底連本帶利歸還他們十五兩倒也不算什麼。誰知道天降橫禍,就在前幾日下雪的那夜,王仲王老爺滿門,連帶奴僕賓朋,數千人,一夜之間,被人殺了個血流成河,雞犬不留。」
「哦!」我一驚,道︰「你說死的有數千人?」
徐懷點頭道︰「不錯。那王老爺家大勢大,這許都城方圓數百里,倒有大半都是他的產業。他住的九鳳山莊,佔地千頃,便是與皇宮相比,恐怕也未有一分遜色,他的妻妾,少說也有一百多位。最了不起的是他有九個女婿,個個都是朝中重臣,所以光是每日到他府中去作客的人,少則數十,多則數百,就連曹丞相,也是他家中的常客。加上奴僕門客,數千人又怎足為奇。」
「是嗎?」我沉吟道。三國時候的許都城外,真的住著一位如此了得的富豪嗎,又真的發生過這樣的慘案嗎?為何史書之上,竟無半點記載。
徐懷又道︰「光是殺人,倒也罷了,最奇怪的是,他家中的那些畜牲,大到牛馬,小到雞鴨,也全被人殺了個一個不剩。而且死狀極為恐怖,大多數人看起來都不像是死于刀劍,而被生生撕碎的。」
「有這等事?」我不由得更是驚詫,腦海中電光閃過,讓我想到了那夜入我房間,似人又似鬼黑衣人。
徐懷道︰「千真萬確。我們村與王老爺家僅隔三里,我曾經大著膽子到九鳳山莊門口看了一眼……那真是地獄一般的景象。」此時他的眼中,竟然忘記了悲傷,取而代之的盡是恐懼。
听到這般慘景,又提到那個雪夜,我的心底,驀地想起,那夜所遇恐怖黑衣人。一股惡寒,自脊背泛起,滲滲冷汗,不覺間已濕了衣衫。但忽又覺得奇怪,道︰「這與你被人追殺,又有什麼關系?」
徐懷道︰「我一開始也想不到會有今日,甚至有幾分歡喜,以為王老爺一死,欠他的十五兩銀子便可以不還了。誰知道第二日便有人上門討債,要我連本帶利,歸還我欠王老爺的三十兩銀子。此時正值青黃不接,我哪里有銀子還他們,我一再解釋,說契約上歸還的日期是年底,而且說好是還十五兩。但他們不由分說,便佔了我家的屋子,奪了我家的田地,還將我們父女三人捉了起來,要去王老爺的作坊中去做工。」
听得此言,我不由拍案而起,道︰「天子腳下,竟然也有這等事。」
徐懷再次垂下淚來,道︰「此時的天子,又哪里算得上什天子。那王老爺的九個女婿,盡是了不得的人物,尤其他的九婿,名叫曹洪,與曹丞相乃是本家兄弟,勇武過人,卻又嗜財如命。王老爺一死,他便聯合其它八個女婿,接掌了王老爺的家業,四處強搶豪奪。現在許都城外,被他們逼得家破人亡者,何止千萬。」
「千萬?」我驚呼著倒吸了一口冷氣。
徐懷道︰「這許都城方圓數百里,十戶倒有六七戶借過王老爺的銀子。而那王老爺的作坊,卻就更加奇怪了。三四年前,便有好多欠了王老爺銀子的人被抓去做工抵債,可時到今日,那些人全部都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對于此事,現在各種流言都有。正因如此,我們父子三個才拼了命的逃了出來。我這把老骨頭,死不足惜,但幼子何辜。」說著望向我懷中的富貴,淚如泉涌。
我道︰「那曹操呢?他難道就任由曹洪如此胡作非為?」
徐懷道︰「自從曹洪開始四處討債的那天起,曹丞相便派重兵把守住了許都四門,現在許都城,任何人都不得進出。自古以來,便官官相護,何況他二人又是宗親,想來是睜只眼閉只眼,只作不知了事。」
「這樣麼?」我來回踱著步子,曹操這次究竟要干什麼呢,許都城外如此混亂,對他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為什麼他要封閉許都,作視不理呢?而這次的事情,我又該如何去面對呢?面對這些無辜人們的痛苦,我難道真的什麼都做不了嗎?
一陣飯菜的香味傳來。我抬頭望去,卻見思煙端著幾盤香噴噴的菜肴和一盆白飯,緩緩走來。菜極香,米飯的量也非常足。我心頭一暖,思煙話語雖冷,但心地卻是極好的。但想起上午她殺起人來的瘋狂模樣,我又不敢肯定我的感覺。
我並沒有與他們一起用餐,雖然我很餓,但上午的血腥場面,卻讓我一點也吃不下去。
默默走進自己的房間,反手欲關門時,卻見思煙正立在門口。我愣了一下,轉身走到桌邊,坐了下來。
思煙輕輕的走了進來,反手關了門,雙眼一眨不眨的望著我。
沉默許久。
「你是不是想問我如何打算?」「不知公子如何打算?」
幾乎同時,我們月兌口而出,問出了各自的問題。而後,又同時愣住。
「是。」思煙搶先道。
我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山下的一切。」
思煙點點頭道︰「是!」
我嘆了口氣,道︰「那我又該如何去做呢?」
思煙道︰「公子如何去做,全憑自己心意。」
我抬頭望向思煙,她的目光便如一泓湖水,明淨深邃,波瀾不興,我不禁迷惘道︰「思煙姑娘,你來這里,到底要告訴我什麼?」
思煙輕吸了一口氣,目光一瞬不瞬得望向我道︰「我只是要告訴公子,公子要如何去做,全憑公子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