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鋒暗暗心喜,說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幾個雜毛,怎奈何得了他?」黃蓉
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個老頑童,我爹爹便抵擋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來對你說,他
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參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歐陽鋒道︰「甚麼文字?」黃蓉道︰「斯里
星,昂依納得。斯熱確虛,哈虎文*英。」這幾句嘰哩咕嚕的話,柯鎮惡與完顏洪烈等都听
得不明所以,歐陽鋒卻是大吃一驚,這是《九陰真經》上卷最後一篇中的古怪言語,難道黃
藥師當真參詳透了?他心中雖怦然而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然說道︰「小丫頭就愛騙
人,這些胡言亂語,誰又懂得了?」黃蓉道︰「爹爹已把這篇古怪文字逐句譯出,從頭至
尾,明明白白。我親眼所見,怎會騙你?」歐陽鋒素服黃藥師之能,心想這篇古怪文字要是
始終無人能解,那便罷了,若有一人解識得出,則普天下舍黃藥師之外更無旁人,仍是淡淡
說道︰「那可要恭賀你爹爹了。」黃蓉听他言中之意,仍是將信將疑,又道︰「我看了之
後,現下還記得幾句,不妨背給你听听。」當下念道︰「或身搔動,或時身重如物鎮壓,或
時身輕欲飛,或時如縛,或時奇寒壯熱,或時歡喜躁動,或時如有惡物相觸,身毛驚豎,或
時大樂昏醉。凡此種種,須以下法導入神通。」
這幾句經文只把歐陽鋒听得心癢難搔。原來黃蓉所念的,正是一燈大師所譯《九陰真
經》總綱中的一段。這諸般怪異境界,原是修習上乘內功之人常所經歷,只是修士每當遭逢
此境,總是戰戰兢兢的鎮懾心神,以防走火入魔,豈知竟有妙法將心魔導化而為神通,那真
是無上寶訣了。只因黃蓉所念確是真經經文,並非胡亂杜撰,歐陽鋒內功精湛,入耳即知真
偽,至此更無疑念,問道︰「下面怎樣說?」黃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記得下面
又說甚麼‘遍身毛孔皆悉虛疏,即以心眼見身內三十六物,猶如開倉見諸麻豆等,心大驚
喜,寂靜安快。’」她所背經文,頭一段是怪異境界,次一段是修習後的妙處,偏偏將中間
修習之法漏了。歐陽鋒默然,心想憑你這等聰明,豈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說,但不知你來說
這番話是何用意。
黃蓉又道︰「我爹爹命我來問歐陽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還是得三千字?」歐陽鋒
道︰「請道其詳。」黃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滅了全真數,那麼這篇
九陰神功的五千字經文,我盡數背給你听。」歐陽鋒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黃蓉道︰
「爹爹請你去給他報仇,待殺了周伯通與全真六子後,我說三千字與你。」歐陽鋒笑道︰
「你爹爹跟我交情向來平平,怎地這般瞧得起老毒物?」黃蓉道︰「我爹爹說道︰第一,害
死你佷兒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門人,想來你該報仇……」楊康听了這話,不由得打個寒噤,
他是丘處機之徒,黃蓉這話明明說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問道︰「好兄弟,你冷
麼?」楊康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
黃蓉接著道︰「第二,他譯出經文後就與全真道士動手,不及細細給我講解,想這部奇
書曠世難逢,豈能隨他湮沒?當今只有你與他性情相投。承歐陽伯伯瞧得起,當日曾駕臨桃
花島求親,你佷兒雖不幸為全真派門人所害,但我爹爹說,諒來你也還會顧念你佷兒,因此
要你修習神功之後再轉而授我。」歐陽鋒胸口一酸,心下琢磨︰「這番話倒也可信,若無高
人指點,諒這小丫頭縱把經文背得滾瓜爛熟,也是無用。」轉念一想,說道︰「我怎知你背
的是真是假?」黃蓉道︰「郭靖這渾小子已將經文寫與你了,我說了譯文的關鍵決竅,你一
加核對,自知真假。」歐陽鋒道︰「話倒不錯,讓我養養神,明兒趕去救你爹爹。」黃蓉急
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歐陽鋒笑道︰「那麼我給你爹爹報仇,也是一樣。」他
算計已定,經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將來逼著黃蓉說出經文關鍵,自能參詳得透全篇文義,此
時讓黃藥師與全真教斗個兩敗俱傷,豈不妙哉?
柯鎮惡在神像背後,听兩人說來說去,話題不離《九陰真經》,尋思黃蓉在他掌中寫了
「告我父何人殺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黃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麼?」
歐陽鋒笑道︰「這個自然,你也歇歇罷!」
只听黃蓉拖動蒲團,坐在傻姑身旁,說道︰「傻姑,爺爺帶了你到桃花島上,怎麼你在
這里?」傻姑道︰「我不愛跟著爺爺,我要回自己家去。」黃蓉道︰「是這個姓楊的好兄弟
到島上來,帶你坐船,一起來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柯鎮惡心念
一動︰「楊康幾時到過桃花島上?」只听黃蓉問道︰「爺爺哪里去啦?」傻姑驚道︰「你別
說我逃走啊,爺爺要打我的。」黃蓉笑道︰「我不說,不過我問你甚麼話,你須得好好回
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爺爺說,他要來捉我回去,教我認字。」黃蓉笑道︰「我一定
不說。你說爺爺要你認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爺爺在書房里教我認字,說我爹爹姓曲
曲兒,我也姓曲曲兒,他寫了個曲曲兒的字,叫我記住。又說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兒甚麼
風。我老是記不得,爺爺就生氣了,罵我傻得厲害。我本來就叫傻姑嘛!」黃蓉笑道︰「傻
姑自然是傻的。爺爺罵你,爺爺不好,傻姑好!」傻姑听了很是高興。黃蓉道︰「後來怎
樣?」傻姑道︰「我說我要回家,爺爺更加生氣。忽然一個啞巴僕人進來東指西指、咿咿啊
啊的,爺爺說︰‘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罷!’過了一會,那啞巴送了一張紙來,爺爺看了
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啞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難看,我向他干瞪眼,
他也向我干瞪眼。」
柯鎮惡回想當日赴桃花島求見之時,情景果真如此,初時黃藥師拒見五人,待朱聰將事
先寫就的書信送入,傻姑才出來接待,可是三弟現時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只听黃蓉
又問︰「爺爺見了他們麼?」傻姑道︰「爺爺叫我陪客人吃飯,他自己走了。我不愛瞧那矮
胖子,偷偷溜了出來,見爺爺坐在石頭後面向海里張望,我也向海里張望,看見一艘船遠遠
開了過來,船里坐的都是道士。」柯鎮惡心道︰「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仇,
搶在頭里向黃藥師報訊,請他暫行避讓,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說明原委。可是在島上始終沒
見全真諸子到來,怎麼這傻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
只听黃蓉又問︰「爺爺就怎樣?」傻姑道︰「爺爺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嚇了一跳,
原來我溜了出來玩,他早就瞧見啦。我不敢過去,怕他打。他說我不打你,你過來。我就過
去。他說他要坐船出海釣魚,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後,領他們進去,和矮胖子他們五個人
一起吃飯。我說我也要去釣魚。爺爺說不許我去釣,叫我領道士進屋去,他們認不得島上的
路。」黃蓉道︰「後來呢?」傻姑道︰「後來爺爺就到大石頭後面去開船,我知道的,那些
道士生得難看,爺爺不愛見他們。」黃蓉贊道︰「是啊,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爺爺甚麼時
候再回來?」傻姑道︰「甚麼回來?他沒回來。」
柯鎮惡身子一震,只听黃蓉問道︰「你記得清楚麼?後來怎麼?」只听她問話的聲音也
微微發顫,顯是問到了重大的關節所在。傻姑道︰「爺爺正要開船,忽然飛來了一對大鳥,
就是你那對鳥兒啊。爺爺向鳥兒招手呼哨,這對鳥兒就飛了下來,鳥腳上還縛著甚麼東西,
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爺爺,給我,給我!’……」說到這里,當真大叫起來。楊康叱
道︰「別吵啦,大家要睡覺。」黃蓉道︰「傻姑,你說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輕輕的
說。」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爺爺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塊布來,縛在大鳥足上,把大
鳥又放走了。」黃蓉嗯了一聲,自言自語︰「爹爹要避開全真諸子,怪不得無暇去取金娃
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誰射的?」問道︰「誰射了鳥兒一箭?」傻姑道︰「射箭?
沒有啊。」說著呆呆出神。黃蓉道︰「好,再說下去。」傻姑道︰「爺爺見袍子撕壞了,就
月兌了下來,叫我回去給他拿過一件。等我拿來,爺爺卻不見啦,道士的船也不見啦,只有那
件撕壞的袍子拋在地下。」
她說到這里,黃蓉不再詢問,似在靜靜思索,過了半晌,才道︰「他們去了哪里呢?」
傻姑道︰「我瞧見的。我大叫爺爺,听不到他答應,就跳到大樹頂上去張望,我見爺爺的小
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後面,慢慢的就都開得不見了。我不愛去見那矮胖子,就在沙灘
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領這爺爺和好兄弟回去。」黃蓉問道︰「這爺爺,不是教你認字
的那個爺爺罷?」傻姑嘻嘻笑了幾聲,說道︰「這個爺爺好,不要我認字,還給我吃糕
兒。」黃蓉道︰「歐陽伯伯,你糕兒還有麼?再給她幾塊。」歐陽鋒干笑道︰「有啊!」柯
鎮惡一顆心似乎要從腔子中跳躍而出︰「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桃花島上。」猛听得傻姑「啊
喲」一聲叫,接著拍拍兩響,有人交手,又是躍起縱落之聲,只听黃蓉叫道︰「你想殺她滅
口嗎?」歐陽鋒笑道︰「這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你爹爹。我又何必殺這傻姑娘?你要
問,痛痛快快的問個清楚罷。」但听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申吟,卻再也說不出話來,想是
被歐陽鋒打中了甚麼所在。黃蓉道︰「我就是不問,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親口說出來罷
了。」歐陽鋒笑道︰「你這小丫頭也真鬼機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說給我听听。」
黃蓉道︰「我初時見了島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殺了江南四怪。後來想到一事,才知決
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讓這些臭男子的尸身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又怎能從墓中出來之
後不掩上墓門?」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喲,這當真是我們疏忽了。康兒,銀雪
是不是?」
柯鎮惡只听得心膽欲裂,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出殺人凶手是歐陽鋒、楊康二人,她
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這一出去凶多吉少,
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說明
凶手是誰,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轉念一想︰「我飛天蝙蝠性兒何等暴躁,瞎了
眼珠,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縱然明說,我又豈肯相信?柯鎮惡啊柯鎮惡,你這殺
千刀的賊廝鳥,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歐陽鋒又道︰「你怎麼又想到我身上?」黃
蓉道︰「想到你並不難,掌斃黃馬、手折秤桿,當世有這功力天下就五人。
歐陽鋒呵呵大笑,說道︰「南希仁這漢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見你。」黃蓉道︰「我
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被人割掉了頭,我找到了他的頭。看見他的血是黑得,天下只有一人,有如此毒攻,就是裘千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