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沉的,從早晨的時候就開始下雨,一整個上午沒停過,從巨大的落地窗看出去,整個城市的街道籠罩在青色的延綿無盡的雨幕之中,偶爾有閃電劃過,隨後便傳來雷鳴的聲音。
「謝謝,很精彩……你可以回去等我們的電話了……」
這樣的聲音響起在大而空曠的房間里,顯示著眼前正是一個招聘會的現場。東方婉坐在窗邊,點上了一根煙,吸了一口之後,又在前方的煙灰缸里捻熄了︰「玲姐,今天上午到這里吧。」
「好的。」主持招聘的中年女人點點頭,拿了一份文件出去,其余人也在各自收拾,不時看看側面的東方婉,都在等她的指示,就此散了,或是還有事情要做。不過,這位年輕的女上司此時明顯沒有想到這些,她的雙手抱在胸前,對著外面大雨瓢潑的情景,過得片刻,又拿出香煙來點上了一根,右腿翹起來,閃電劃過的時候,她仰起頭吐出一口煙霧,那姿態有一種優雅的落寞,幾名男性管理者便或多或少的都露出了欣賞的眼神。
說起來,這位女的年紀不過二十二三歲,但這兩年從北京到江海,做起事情來卻委實有一種難言的成熟氣息,她的做事方針向來大氣,不保守也從不冒進,制定起完善的工作規則和流程,給予充足的資源,然後就等著公司猶如一個有機體一般地穩步發展起來。絲毫沒有一般私人公司起步時那樣的慌亂或不協調的感覺。
遇上小地困難便按部就班的一躍而過,遇上大的誘惑時卻也毫不動心,她不盲目渴求那種飛快的發展。不喜歡鋌而走險的計劃,並且及其討厭那種特立獨行、渴求表現的成員。這兩年來,那種有才華因此就表現得浮躁的員工被開除了不下十個,然而隨著時間的發展,公司就這樣壯大起來,穩步地開拓和蠶食著市場,要說起有什麼特殊地訣竅,那是誰都說不出來。歸根結底就是四個字︰按部就班。一些劍走偏鋒的同行往往在發出一刻的璀璨光芒後,便被它無聲地超越過去。
員工們若是在茶余飯後談起來,多半也只是欽佩于大家族的家庭素質,畢竟對于這位老板,他們除了知道她出身世家,漂亮和難以接近之外,就只有她討厭別人破壞規則的性格而已了。
「大家先去吃飯吧,休息一下,下午再過來。」眼見東方婉此時的狀態,收拾好東西之後。許毅婷向眾人笑了笑,輕聲說道。知道她說話的分量,其余幾人互相打了個招呼,安靜地朝外面走。許毅婷去泡了一杯茶過來,放在東方婉的面前,隨後拿過她手中的香煙,在煙灰缸里捻滅了。
「不喜歡抽煙,學人裝什麼深沉……」她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條白絲巾,在對方的頸項上綁好。退後兩步,「這樣才好看一點嘛,你今天穿得一身黑,隔壁地趙老板看到了。還跑來問我,我老板是不是失戀了呢。」
東方婉坐在那兒,低頭看看,她今天的確是一身黑,黑色的女式外套,黑色典雅的OL及膝窄裙,黑色的絲襪外加黑色高跟,不由得失笑。鞋跟敲敲地面︰「隨便搭配的。我覺得感覺不錯啊,小腿顯得很長……」伸手觸了觸小腿上的絲襪。站起來在落地窗前看自己的倒影,「怎麼樣,我很少有覺得自己不錯的時候……」
「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你會愛上你自己了。」許毅婷失笑搖頭,「知不知道,公司里好多人都以為我們是蕾絲邊,賭盤都有開。」
「可是你拋棄我啦,你喜歡我哥。」眼見著許毅婷的臉微微地紅起來,她露出一個溫和卻無奈的表情,「服了你啦,這麼多年了,就算跟別的老板談幾百萬的生意你都面不改色地,說到我哥你就會臉紅。那這樣啦,既然你拋棄我,就罰你找一個可以讓我失戀的帥哥過來吧,大家姐妹一場,用我哥跟你交換。」
「那備選名單可太多了。」許毅婷走到桌邊拿起自己的記事本,「不說以前了,就說最近,六月二十八日,隆興的田老板送玫瑰九十九朵,約你吃飯,六月二十八日下午,柯家安打電話約你吃飯,六月二十九日,雷慶照例打了個電話過來,方明送花一束,鮮花暗示希望與你有進一步的發展,當天……」
許毅婷念得起勁,東方婉皺了皺眉,走到一邊指責︰「你沒有誠意!」
「可你不能一開始就說對這些人沒興趣啊,帥哥很多的,總得給他們一個機會啊,就算不是這些,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也有好多人追求你的好不好,雖然被你嚇跑很多……我也知道你地那套理論啦,談戀愛這種事情本身就是一種展示挑選然後月兌穎而出地過程,但是那些人的表現,他們特立獨行地部分你又不喜歡,你看問題太極端了啊,總不至于有人對你示好,第一時間就覺得他們心里的最終想法其實是把你推到床上去月兌光光。」
東方婉拿出一根煙︰「本身就是這樣啊。」
「雖然有一部分,但不全是這樣好不好,何況如果我喜歡的人想著這樣的事情,那我也覺得很正常啊。」
「這麼說你在心里幻想我哥和你上床時的情景?」隨口說了一句,東方婉點燃打火機,陡然被吹滅了,一扭頭,迎上來的是許毅婷惱羞成怒的紅臉,「OK,OK,我說錯了,但是我覺得這也沒什麼啊,不過我哥的身材其實不怎麼好,難看……」
她將頭扭到一邊。終于點燃了煙,一扭頭,那香煙又被許毅婷搶在了手里。放在唇邊吸了一口,嗆得不行,隨即又摁進了煙灰缸,東方婉笑起來︰「很久沒試過了吧,算下你都有五年多沒沾過這個了……」
「發過誓不沾這些地,被你弄破例了……」
被說破了心事,許毅婷多少顯得有些失落和沮喪。這些年里她們與東方路其實是一個學校,不過大家聚在一起的次數算不上多。至少夠不上朋友的概念,東方路在學校行情很好,先後交了幾個女朋友都是校花級地,大家還一塊吃過飯,雖然最終都以分手告終,但東方路始終沒有將她當成很特殊的私人朋友來對待。
當然,他對朋友其實比對女朋友好——他就是那樣的人,從不讓身邊的任何人受到輕視或冷落,在大學里,多數的人還是只將她當成小婉的跟班來看待的。但他顯然不是這樣,因為小婉的關系,有一次跟別人介紹時他曾經說過,這是他地另一個妹妹……
「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你又頑固,想要一個特立獨行到令你欣賞的人,那可難找了。」
東方婉笑起來︰「我覺得不會沒有啊,如果是劉德華,我一定瘋狂地愛上他。」
「的確不是沒有。以前就有一個啊,我表哥。」
「哪一個?」她隨口回答。
「家明表哥啊。」
東方婉沉默了片刻︰「那時候我是沒辦法好不好,大家在一個班上,我總不能對他說。你不能因為我說你喜歡我哥就反擊我也喜歡你哥吧……」
「可是到最後妥協的是你啊。你還刻意跟他搞好關系,每年都請他出去玩……」
「是啊。」東方婉咬了咬嘴唇,「他最後還跟我說謝謝了呢……」
其實有些事情無可否認,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無意中听見父親在打電話,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父親很震驚的樣子,當時他說了一句︰「怎麼會搞成這樣,總不成顧家明又殺回來了……」或許就是這句話令得她一個上午的情緒都不怎麼高。而且也听到了另外一個消息。
「靈靜回來了。前天晚上到的……」
許毅婷愣了愣︰「那她……」
「她沒聯系任何人,不過听說已經簽了演藝公司。那邊決定捧紅她……鋼琴……」東方婉想了想,「她四年沒回來,現在肯定會探究你家明表哥的事情,墓地啊,他的死訊啊,我哥現在在深圳,我倒想打個電話通知他一下。」
「其實……我都不太清楚他們以前地關系,靈靜跟家明表哥……當時不是說家明表哥的女朋友是沙沙嗎?」
「他們三個人住在一起……」東方婉攤了攤手,「就是最不可能的那種關系啦,家明得了絕癥,跟她分手了,結果她跑到維也納四年都不回來,以前跟她玩得好的也有不少人,可是她一個都沒有聯絡,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她對自己也真夠狠的。」
外面有雷電閃過,許毅婷望了望窗外的雨,嘆了口氣,正要說話,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她走過去接︰「喂,秦總,您好……呵呵,當然記得……貨已經到了嗎?嗯嗯,您最近會來江海……真是太好了,什麼時候的飛機,到時候我……嗯,還有我們老板一起過去接您……應該的,應該的,這些年多虧您這麼關照我們……小婉她現在不在,對,您的話我會轉告給她地……還有什麼……好的,我記下來……嗯嗯……」
一邊打著眼色,許毅婷一邊說著電話,東方婉只是點了點頭,安靜地望著窗外的雨。過得片刻,她起身走出門外,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哥,是我……告訴你一件事,雖然你可能已經知道了……靈靜回來了,前天到家,我估計她看過家明之後肯定會找我,我給她你的電話還是……嗯,你回來……深圳那邊地事情不是還沒處理完嗎……嗯,知道了……」
雷聲響起時,走廊邊的窗戶上,映出一個優雅而落寞地笑容……
下午兩點。進入葉氏武館大門時,雨已經小了很多,朱利安收起了傘。迎向走過來的葉涵。
昨天晚上的一番交談,隨後打听了下,大概知道靈靜曾經有一份傷心事,有一個喜歡地男孩子,現在死掉了,老實說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情,因為你可以在任何人手上橫刀奪愛以證明自己地價值,你卻永遠無法打敗一個死人。
知道他們今天早上會去墓地。因此他等到下午才過來,靈靜地房間關著門,段靜嫻今天沒有上班,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大概也哭過——他大概也知道,死去地那個男孩子跟這一家人都很親近,當成親生孩子來看待的——靈靜去墓地看了一會兒便回來了,中午沒有吃飯,段靜嫻說了兩次,也不好送過去。
「讓我端過去吧。」
他這幾年學了一些中文。交流是沒什麼問題地,誰知道與葉母說過之後還沒有將飯菜端出來,靈靜房間的門便打開了,穿著白襯衫,蓬松的夏日長褲,運動鞋,少女的眼楮有些紅腫,即使化了淡淡的妝,也能夠清晰地看出來,淡淡地望了望房間里的幾人。她遲疑片刻方才打了個招呼︰「爸、媽……朱利安老師……」
很難想象她目前有著怎樣的心情,朱利安也並不清楚今天墳墓前的情況,但總之,她看起來問題不大。說話的聲音依舊清晰,這反而令得葉氏夫婦更加不安起來,段靜嫻說了一句︰「靈靜,家明他……」
「我沒事。」她舒了一口氣,那一瞬間,渾身都顫抖了一下,直到咬緊牙關,「我不相信。我要去監獄問……」
「可是現在……那邊很遠的……」
段靜嫻還想說什麼。但是靈靜從房屋角落拿了傘便要走,葉涵擺了擺手。示意讓她出去散散心也好。朱利安看了眾人地表情,開口道︰「我送你吧,我開了車過來,外面還在下雨呢。」
「不用了,朱利安老師……」
「沒關系的,我下午沒有安排,何況你現在的狀態……有個人跟著比較好,大家也比較安
他這樣一說,母親也附和了兩句,隨後幾個人走出門口,靈靜上了朱利安借來的小車︰「往哪邊?」靈靜伸手指了指前頭。
窗外的天氣依然灰暗,雨雖然小了,但路上的行人也是不多,他們在葉氏夫婦的目送下出了這邊的小區,朱利安道︰「公司這邊本來已經給你安排了一些工作,雖然是一段時間之後才開始的,但是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大多數的給你推掉了,其實讓你一回來就開工也比較為難,但未嘗不是一個機會,我不清楚你當年發生地事情,但是……你得忘掉他,因為還有很多人在關心你,好吧,我知道這樣的安慰很老套……」
小車駛過那寫熟悉的街頭,路燈成排,街邊的店鋪中亮著燈光︰「我知道他或許很出色,出色到即使你出國四年地時間都一直想著他,排斥所有人,老實說,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但最終……時間告訴我,現實很殘酷的,因為歸根結底,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單獨的個體,我們擁有自己的、獨立的記憶,不存在無法缺失某個人的情況,你也有屬于自己一個人的記憶地。」
他嘆了口氣︰「或許我們永遠無法擁有某個人,只能接近和契合某個人而已……」
雨沙沙地下,靈靜靠在窗邊,沒有說話,小車轉過了兩個街區,靈靜敲了敲窗戶︰「在這里停吧。」
「就這里?」
朱利安有些疑惑,小車停下之後,靈靜下了車,撐起雨傘︰「謝謝你送我出來,不用跟著我了,我沒事……」
「喂,你干什麼……」
靈靜轉身往前走,朱利安開了車子慢慢地跟著,朝外面說話,「進來啊,你到底要去哪里,我送你過去沒問題的,不是說很遠嗎?」
她走了一陣,進了等待公車地站台。默默地收起傘,坐在了長長的椅子上,朱利安停了車。撐起雨傘出去,走到她身邊,望著四周,自然知道這里是干嘛的,攤了攤手︰「我不明白……」
天空灰暗,靈靜坐在那兒,仰頭望著街道對面店鋪上亮起地招牌,朱利安得不到回答。也只好收起雨傘在她身邊坐下來,如此過了許久,方才听見靈靜輕聲說了話。
「不是的……」
「不是什麼……」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立的記憶,可我沒有啊……」少女輕聲地開口,儼如夢囈,「我們……從小一塊長大的,從我大概記得事情開始,就在一起了……也許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有自己一個人的感覺,可我沒有,從來就沒有……他被人欺負。我保護他,逼他叫我姐姐,我們早晨一塊出去跑步,回來的時候一塊買饅頭吃,開始的時候他一半,我一半,後來就每人吃一個了,一塊上學、寫作業,我總是想讓他跟我一樣,生活總是圍著他打轉……」
「我們一共三個人。我和另外一個女孩子,還有他,總之就那樣在一起了,開心地時候有他們。不開心的時候也跟著他們,周末在一起玩,也睡在一起過,那時候什麼都不懂,好開心啊……後來有一天,事情就那樣發生了,也是三個人,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嘛。喝了酒。第二天起來就什麼都沒穿,心里慌。可畢竟是三個人一塊的,然後我們住在一起,好幾年的時間,過啊、過啊……」
「好幸福啊……」她張開了口,聲音忽然間變得哽咽,很艱難地才吸了一口氣,或許是因為這兩天哭得太多,終究沒有眼淚流下來,「當然也有其他人,其他的記憶,我也跟班上的同學出去玩過,一次做過其它的事情,可是……有什麼意義嗎?只有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才是完整的。我們就像是在荒島上一塊玩泥巴長大的小孩,什麼都不懂地時候,就在一起了,所以……只有在一起的時候才是完整的,正常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記憶……你的手會有自己單獨的記憶嗎?你的腳呢、頭呢……如果忽然有一天少掉了它們,你會覺得這個世界也是原來的世界嗎?手和腳也可以月兌離身體獨立存在的嗎?」
「我去維也納學鋼琴……那不是我地什麼決定,因為我相信,他想讓我做這件事,所以我就去做了……就算怎麼不高興也沒關系,是他讓我這樣做的,我想學好了之後才回來罵他,不管怎麼樣,讓我罵罵他,我就可以原諒他了,跟我分手的事情也好,騙我的事情也好,四年一個人地時間又怎麼樣,那不是什麼一個人的記憶,我想了四年,可我回來了,他卻說他死了……我不會相信的,如果相信了,那我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們是一個人啊……」
「我知道他的性格……他太 了,不願意連累誰,什麼都為了別人想……他遇到了解決不了的事情了,所以不想讓我看到……我不知道這幾年他經歷了什麼事情,總會找回來的,只要找回來了……只要找回來了……」
公車站下,她的嗓音始終輕輕柔柔的,沒有哭,微帶些沙啞,朱利安望著她地側臉,听著這一切,忽然覺得,眼前地女孩子,似乎比往昔的任何一刻都要吸引住自己,猶如漩渦一般。才要說話,靈靜卻已經站了起來,提著雨傘,向他鞠躬行了一禮。
「對不起……老師,我知道這幾年你幫了我很多,也知道……一些其他地事情,我曾經也有想過,他讓我傷心失望了,我回來的時候,身邊有一個老師您這樣出色的人,也許就會氣到他,氣氣他然後我就跟他坦白了……好幼稚啊。老師你說得其實不對,他不出色的,他或許也從沒有為他出色的地方自豪過,長得不帥,脾氣又怪怪的,可無論如何,我已經跟他連在一起,根本分不開了,他的優點和缺點,我都不在意……老師,你是個好人,謝謝你,我不想再跟你說其它的對不起了……」
臉上微微露出一個笑容,靈靜轉身上了公車。
朱利安在那兒呆呆地愣了半晌,終于,還是開車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