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殺就像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慌不擇路,一路狂奔,奔出長街,轉過幾條小巷,踉踉蹌蹌,跌跌撞撞,撞翻多少個路人、攤子,摔倒了多少次,他都已記不起來,剛剛轉了個彎,整個人就撞在一個人的身上。他的身子立即像一只皮球,反而被那人彈飛出去,重重地撞在牆上才滑落下來。他蜷縮在雪地上,又開始咳嗽,不停地咳嗽。等到喘息和咳嗽終于漸漸平息,他才像在風中不停搖擺著的小草,緩緩站了起來,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個人,他的雙眼突然迸濺出火花——仇恨的火花。
這個人不僅廢了他的武功,還奪去了他的享受生活的權利。就是這個人,讓他活得比死還痛苦,連狗都不如。
這時候,天色已漸漸暗下來,那人的眼珠子漆黑如夜,發出一種可怕而凶殘的光芒。他冷冷瞧著任我殺,冷冷道︰「你變了。」
任我殺盡量使自己的身子站直,也冷冷道︰「我的確變了,活得比死還痛苦,連狗都不如。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全是你的賜予,是你帶給我的悲哀。」
「你更不能忘記,我們是敵人,不是朋友。我說過,對敵人,我絕不會心慈手軟。」
任我殺咬著牙,目眥盡裂,雙拳握緊,一字一句地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倒在我的刀下。」
每一個字仿佛都涂滿了鮮血,充滿了仇恨,就像千萬年的詛咒,又像是永恆不變的毒誓。
那人的目光充滿了不屑和譏笑,冷笑道︰「可是你現在連刀都已握不住,你已成廢人,根本再也用不了你的刀了。」
任我殺的目光又露出一種悲哀,但他的臉卻還是堅毅而倔強的,冷漠地道︰「只要我能活下去,我就有機會殺死你。」
「痴人說夢話。」
「你最好別死得太早,我一定要用我的刀,斬斷你的腰,一刀兩斷!」
「如果這種奇跡會發生,我一定會洗淨我的腰等著你。但願你不會讓我等太久。」
「我也希望不用等太久。」
那人默然半晌,忽然道︰「‘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是不是你的朋友?」
任我殺臉色微微一變,眼楮卻已發亮。
「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的確是他的朋友,他們不僅是朋友,也是兄弟。他們彼此了解對方,信任對方,因為他們都是殺手,是同一條道上的人。
在這世上,唯一能使任我殺興奮的東西,就只有朋友和酒。朋友給他帶來快樂和希望,酒可以讓他忘記痛苦的過去。朋友和酒,本來就是分不開的,就好像美女和金錢,永遠都緊緊相連在一起。
那人緩緩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燕重衣現在已到了金陵城。」
黃昏,還是黃昏。雪在飄,金陵城外,有人踏雪而來。
這人的步伐很輕,也很快,他的腰挺得很直,寬大的黑色斗篷迎風敞開,露出腰間一截劍柄。劍柄陳舊而古老,卻又極其光滑。
他頭戴一頂寬大的斗笠,斗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個面孔,只微微露出一小截挺拔的鼻尖,和兩片薄薄的嘴唇——這樣的嘴唇,往往代表著堅毅和倔強。他應該還很年青,渾身都散發出一種冷漠的神采,但這份冷漠卻無法掩蓋他青春的氣息。
這人行走如飛,但他全身只除了兩只腳在運動外,其余所有的關節,仿佛完全都處于休息狀態。他這種姿勢雖然怪異,卻一點也不覺得難看。他似乎絕不會浪費多余的東西,包括力氣。
在他身後不遠處,雪花濺起,車輪聲響,一輛雖然陳舊但讓人感覺很舒服的馬車,不徐不疾地跟了上來。
這人頭也不回,依舊大步向前走,腳步踏在雪上,卻不見雪花隨之飛起,只留下不深不淺的足印。
身後那輛馬車終于追了上來,趕車的車夫是一個須發皆白、短小精悍的小老頭,雙眼炯炯有神,散發出一種懾人的精光。他的年紀似乎早已過了天命之年,卻毫無老態龍鐘的樣子。他的腰也挺得很直,仿佛在告訴別人,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還沒有老,他絕不是輕易就向命運低頭的人——許多人都是這樣,年紀越大就越不服老。
「年輕人,到車廂里避避風寒吧!」老車夫扭頭對這人道。
這人沒有回頭,淡淡道︰「不!」
「小老兒好幾天沒做生意了,年輕人就賞個臉,讓小老兒討幾個銅板打打牙祭怎麼樣?」
「不。」
「那就和小老兒做個伴吧!」
「不。」
「原來你只會說‘不’。」車夫苦笑道。
這人仍道︰「不。」
「風雪正大,年輕人何苦折磨自己?」
這人倏然駐足,緩緩道︰「老人家……」
他的聲音立即被車夫的咳嗽聲打斷,車夫笑呵呵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杏伯,但千萬別叫我老人家。」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請說。」
這人仿佛一尊石雕,站在那里動也不動,頭更不抬,他黑色的身影在潔白的雪襯托下,竟似極有詭異和神秘之意。杏伯等了半晌才听他緩緩道︰「你知道一個人只有一張嘴巴是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吃飯。」
「錯,是少說廢話!」
杏伯怔了怔,苦笑道︰「原來小老兒廢話說得太多了。」
「我還想告訴你,人生來兩條腿,本就是用來走路的。」
「你是不是還想告訴我?你從不坐車,也不騎馬,你就只喜歡用腳走路?」
這人默然不語,似乎已默認了。
杏伯嘆了口氣︰「我發現你很像一個人,你和他有很多相同之處。」
這人還是沒有說話,惜字如金。
「他是我的朋友,也是個年輕人。他也認為人的腳是用來走路的,所以他從不坐車,也不騎馬,即使他身受重傷,行動不便,他也不願意以逸待勞。因為對他來說,走路也是一種休息,這個時候,全身的肌肉都可以松馳下來,他就可以把自己的精氣神調整到最佳狀態。」
這人若有所思,過了很久才道︰「你這位朋友很有趣。」
「我卻不這樣認為。他是個殺手,有故事的殺手。」杏伯搖頭道。
「殺手?他是誰?」這人眼楮忽然一亮。
「‘一刀兩斷’任我殺。」
這人倏地抬起了頭,他的確很年輕,他的臉英俊而堅毅,冷漠的眼楮里,卻閃動著灼熱的光芒,一臉的漠然,一臉的倔強。
杏伯忽然發現,這個年輕人的氣質和任我殺幾乎完全相同,只是這人的眼神充滿了熱情,任我殺卻太憂郁。他們的身子同樣站得筆直,如果任我殺是用堅冰雕刻出來的,那麼這人就一定是用鋼鐵鑄成的。
「你見過他?他現在在哪里?」這人沉聲道。
杏伯沒有回答,反問道︰「你在找他?」
「嗯!」
「你是他的什麼人?」
這人遲疑了很久,才緩緩道︰「朋友!」
杏伯搖頭道︰「我也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听說他曾在‘天涯海閣’出現過幾次,如果你要找他,可以先去找歐陽情。」
「歐陽情?」
「她是‘天涯海閣’的大老板,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據說她是任兄弟的紅粉知己。」
這人的眉頭突然擰緊。
「你又是誰?」
這人淡淡道︰「‘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