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如刀,雪花如練。風雪之中,如洗的長街上,一人孤鶴般傲然佇立,仿佛已與夜色溶為一體,他的目光雖然有著波瀾不驚的平靜,卻流溢出一種濃濃的殺氣。
海東來和「武林三俠」竟似不能抵御那人的殺氣,駐足不前,像四根木樁被釘在那里。
「哪一位是‘金獅鏢局’的總鏢頭海東來?」那人沉聲問道。
過了很久很久,海東來才長長吐出一口氣,緩緩道︰「我是!」
「你終于來了。」
「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了什麼而來。」
「沒有人可以從我手里把那東西搶回去。」那人搖搖頭,聲音自信而堅決,「任何人都不能。」
「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搶走‘萬劫重生’?你可知道,那是朝廷貢品,你這麼做,就是以身試法……」
那人大手一揮,冷冷道︰「我不想听你說這些廢話,我來這里,只為打听一個人。」
「誰?」
「一個殺手。」
「任我殺?」
「不是他,我要找的人是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很多,‘金獅鏢局’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你們也配做他的朋友?可笑!荒謬!」那人冷笑道。
海東來臉色一變,沉聲道︰「難道你認為我們不夠資格?」
「連我都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你們又算什麼東西?」
「誰才有資格?」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他就是‘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
海東來詫然道︰「燕重衣?你在找他?」
那人點頭道︰「听說他已經到了金陵。」
「我已經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淡然響起,不知何時,長街上竟已悄然多了一條人影。
燕重衣遠遠地站在另一邊,如此孤獨,又是如此的冷傲。他似乎不屑與人群為伍,又仿佛有些害怕和這世上的人太接近。他頭上的斗笠壓得更低,別人甚至已不能瞧見他的嘴唇,只能感覺到他的冷漠。
那人仿佛也已被燕重衣的出現所震懾,竟久久不能說出一句話來。
燕重衣冷冷道︰「你在找我?」
那人暗暗吐出一口氣︰「我在找你。」
「為什麼找我?」
「因為你是任我殺唯一的朋友,而他恰巧是我的敵人,他是我這輩子最尊重的敵人。」
「他現在在哪里?」燕重衣沉默了很久才問道。
「你已經不必再去找他,他絕不會再見到認識他的人。任我殺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任我殺,沒有人能夠認得他,就算你找到了他,他也不會承認的,因為……」那人說到這里,忽然閉上了嘴。
燕重衣冷冷道︰「說下去。」
「他活得很痛苦,比死還痛苦,甚至連一條狗都不如。」
「我不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不相信。」
那人又閉上了嘴,當他不再說話的時候,那就表示,他已經不願意再談論這件事。
「你不說,就別走。」六個字,簡短而有力,仿佛六把冰冷的利劍,每一劍都刺進了那人的骨髓。
剎那間,那人竟感到有一種透體生寒的涼意從背脊迅速竄上頭頂。他忽然仰天大笑,冷冷道︰「我要來就來,要去就去,這世上還有什麼人可以攔得住我?」
笑聲倏然停頓,一支離弦之箭突然飛射而出,穿過風雪,溶入了夜色。潔白的雪,依然漫天飛舞;深沉的夜,依然黑如潑墨。但那個人卻已經不見了。
那個人,仿佛只是一片雲,來時不著痕跡,去時只留記憶依稀。
燕重衣已經在黑夜的風雪里佇立了很久,由始至終,他仿佛根本就沒有移動過,斗笠上積著一層厚厚的雪。
雪在風中不斷飛旋飄灑,而他的思緒也正如這雪花隨風流轉︰「這人是什麼人?他還未曾出手,我就已無法抵御他的殺氣,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麼可怕?任我殺呢?他在哪里?是否真的如那人所說,他活得比死還痛苦,甚至連一條狗都不如?」
任我殺的確活得比死還痛苦。他躺在一個屋檐下,臥在鋪滿了雪花的台階上,雖然還有呼吸,但整個身子幾乎都已被風雪凍僵。凌亂的頭發發出一種刺鼻的惡臭,披散下來,遮住了他的臉龐。他已無力去撥弄頭發,因為他現在就快死了,饑餓和寒冷,病痛與內傷,就像一個惡魔,正在一點一滴地吞噬他的生命。
他的手指已不能,心跳仿佛已漸漸微弱,呼吸卻顯得有些急促。他連咳嗽的氣力都沒有,只能像一條死狗,蜷縮在雪地里,靜靜地等待著死亡。也許,天亮之後,這戶人家就會發現他。但那個時候,他們看見的只不過是一具僵硬的尸體。他們會怎樣處理一個死人?把他拋到荒野里一飽那些游蕩的野狗之吻?還是會偶發善心、破點小財,以草革裹尸,為這個素不相識的乞丐堆起一片黃土?
一陣狂風刮起,吹開了他凌亂的頭發,露出了他的臉,那雙曾經憂郁、冷漠的眼楮,再無光華。
人在瀕死的時候,往往都會想起一些往事,快樂的,憂傷的……他突然想起了曾經的輝煌,昔日的勝利。只可惜人死了,過往的一切就灰飛煙滅,這世上的快樂和歡笑,是注定不屬于他的。明天伊始,還能有誰會想起,曾經有一個名字叫做任我殺的殺手來過這世界?蝴蝶飛不過滄海,只因它留戀紅塵,靈魂便也徘徊著,逗留著,不願離去。可是他呢?生既無歡,死也已無懼,但他的心中卻難免殘留著一絲絲遺憾。
他想起了朋友。他的朋友並不多,但每一個朋友都是他用生命和真情換來的。朋友就像一盞燈,點燃了他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
最後他又想起了歐陽情。想起這個女人,他突然感到呼吸居然順暢了許多,他仿佛看見了生命之燈,燈火已復燃!生命總有奇跡,他並沒有完全絕望。
「只要一滴酒,我就可以活下去。」
可是在這個冰天雪地的黑夜里,有誰知道他的處境和存在?又有誰會給他送來一滴酒?此時此刻,還有誰能了解他心里的悲哀?
他覺得好累,卻又不敢閉上眼楮,他害怕一閉上眼楮,就永遠再也不能醒來。
就在這個垂死的邊緣,他忽然听見了一種聲音,那是腳踏在雪地上發出來的聲音。
有人在走過來嗎?會是什麼人?是腳步蹣跚、神志模糊,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甚至走錯了家門的醉鬼?還是那些跟他一樣無家可歸、風餐露宿的乞丐?
腳步聲更近了,仿佛就在耳邊。他努力地別過頭去,就看見了三條人影。風雪之夜,沒有月亮,也不可能出現繁星,可是在這一刻,任我殺卻突然感覺到了月色般的溫柔,看見了六顆明亮、閃爍的星星。
他听見一個嬌女敕而甜美的聲音在輕輕嘆道︰「這是一個可憐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