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殘秋,夕陽西下,晚霞滿天。
黃昏總如夢里的江南,在綻放出剎那的光華之後,便永遠駐入人們的記憶里,從不褪色。然而,挽留不住的瞬間美麗卻總是讓人心生遺憾和憐惜,這秋天的黃昏,實在太蕭索、太頹廢!
隨風漫天飄飛的木葉中,一個年輕的白衣男子孑然佇立,風拂起了他的發絲和衣袂,仿佛欲將乘風而去,他的身子卻又是如此的堅定,就像是一支標槍,沉穩、冷靜,似乎已與這大地溶為一體。
天邊一抹艷紅從遙遠之處穿透而來,映照在他略顯滄桑的臉上,凝結成一種奇異的光輝,那一種姿勢和那一種出塵月兌俗的模樣令人忍不住心頭怦然跳動。
他站著的地方,是金陵城「天涯海閣」的後花園,在他的前方,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此刻,葉子枯黃疏落,但它的生命力卻依然還是非常旺盛,並沒有因為秋的凋殘而顯然老去。在梧桐樹的前方,有一口荷塘,荷塘的兩邊各有一座風雨亭,一條迂回的長廊穿過兩座風雨亭向一棟孤獨的樓閣蔓延而去。那樓閣與「天涯海閣」里的所有建築完全分離,佇立在荷塘邊緣,與梧桐樹對窗相望,形成一道尤為特別的風景。
凝視了遠處良久,他的目光緩緩從天的那一邊收了回來,落在身前不遠處的梧桐樹上,又一次忍不住想起了她,想起了她曾經不止一次說過的話。
她說,這棵梧桐,是一棵情緣樹。
情緣樹?他笑了,帶著種疑惑的口氣說,它只不過是一棵很普通的樹而已,為什麼要給它起這麼一個美麗的名字?
因為它孤獨過,等待過,深愛過,直到現在,等待雖已結束,但它依然還在深愛著,永無止境。這就是她的解釋。
因為等待,所以孤獨?因為孤獨,所以美麗?他還是不懂。
她笑了笑,這一次卻沒有再說什麼。
有一種愛,叫做等待,桑田滄海,永不變改。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個瞬間,他忽然領悟到了這個道理。原來,這棵梧桐不僅僅只是一棵樹那般簡單,它是她的化身,代表著一世情緣!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他的心頭涌起一種莫名的激動。她好傻,卻又是那麼的痴,那麼的真,苦苦執著于一份沒有盡頭的等待,這是何苦?她愛他,竟是如此之深嗎?難道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當年許下的一個承諾?
他曾經以為,一諾千金,言出心行,本是男兒連眉頭皺都不皺之所為,卻沒想過,當今之世,竟然還有像她如此一個女子把諾言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天邊的夕陽慢慢向西山墜落、墜落,他的思緒突然被一種聲音擾亂。那是細碎而輕微的腳步聲!
淡淡的跫音在他的身後戛然而止,他卻沒有回頭——他不必回頭,就已經知道來的人是誰。是她!只有她,才會在黃昏里的這個時候來到這個地方,也只有她的腳步聲才會如此的溫柔!
「你一個人站在這里做什麼?」她的聲音仿佛永遠都是那般的溫柔、甜美。
「我在听!」他依然沒有回頭,低沉著聲音說。
「听?听什麼?」她的聲音充滿了笑意,「你是不是在听樹葉飄落下來的聲音?」
真好笑,她居然沒有忘記他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在听花開的聲音。」那一次,是在梅君醉妃的梅舍前梅樹下;那一次,他們的心扉是如此的敞開著,期待著彼此的相融。
「不!」他搖搖頭否決說,「我在聆听一棵樹的故事。」
哦!她明白了,原來他正在回憶已成過往的歲月,只是……在那個想起了往事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想起了那個決心與他同生共死的女孩?
今日的「葉逸秋」,早已不是昔日的殺手「一刀兩斷任我殺」,「任我殺」只是個以殺人麻醉自己的傷痛、以流血忘記自己的過往的冷血殺手,而「葉逸秋」,在經過了飛龍堡與宋飛揚一役之後,已成了家喻戶曉的「英雄」、「大俠」,兩者完全不可同日而喻,人們似乎也已漸漸淡忘了從前的那個殺手,甚至沒有人會把這兩個人聯想在一起,畢竟,時代的不同,人們需求的東西也大不相同,當江湖風平浪靜、片波不起,當人們遠離了仇殺紛爭,需要的就是像「葉逸秋」這般的俠之大者,維護江湖和平,伸張人間正義!
他的改變,對江湖、對他的朋友都是一種幸運,對她,卻是一種幸福。曾經多少的等待,曾經多少的愛戀,如今終于有了歸依。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她低聲說著,似是嬌嗔,又似呢喃。
他沒有回答,慢慢轉過了身子,就這樣直視著她,目光是如此真切,眼神是如此溫柔,沒有嘲笑,沒有譏諷,只有無限的柔情,只有無盡的愛戀。
她的臉上依然蒙著一面黑紗,只露出一雙如水的眼眸潔白如瑩的額頭,當他的目光投射而來的剎那,她忽然盈盈一笑。
「我可以忍受無盡的孤獨和等待,但有件事,我卻實在不能釋懷。」她輕嘆口氣,幽幽說道。
「是什麼?」他忍不住問道,「是不是關于血衣樓黑袍之事?」
「這件事我倒並不如何在意。」她輕輕搖頭,慢慢說道,「我真正的身份遲早都要公諸于世,就算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了我就是‘鐵狼銀狐’的女兒,我都不必擔心。」
「你不怕那些好事之人故意找你的麻煩?」他微笑道。
「我不怕。」她的回答堅定又極肯定,用一種深情無限的眼神望著他,「因為有你。」
因為有你!一句只有四個字的話語,顯得那麼平淡,但在平淡中卻又處處透出種依賴和信任。是啊!從他與她刀劍合璧聯手擊敗宋飛揚的那一刻開始,兩個人的命運就已經緊緊聯系在一起了,她的事,他能袖手旁觀嗎?
「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她說。
他沒有說話,用一種疑惑的目光望著她,眼中露出一種詢問之意。
「江湖的是非,殘酷的殺戮。」她慢慢解釋著,眼神里充滿了憂色,「宋飛揚為了替紫羅蘭復仇和完成她的遺願,攪得江湖滿城風雨,如今雖已伏誅,但血衣樓崛起,黑袍乍現,這江湖只怕又將永無寧日。」
他微微一愣,輕輕苦笑了一下,沒有言語。她輕輕嘆息著,也不再說話。突然之間,兩個人就這樣陷入了沉默。
從飛龍堡回來,其實他和她經常都會在暢談之時突然變得無話可說,但默契卻深藏心底,到了這個時候,一切的語言都已成了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