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昏燈。
夜色深沉,冬雨綿綿。
那無邊無際的雨絲就像是離愁別緒,將人的腳跟系住,天地間的一切都不忍打破這靜謐而有些酸楚的雨夜,連雨中偶爾經過的行人腳步也變得十分輕緩,只有遠處高樓舞榭中傳來的隱隱歌聲,飄浮在這雨絲中,卻听不出是什麼曲子。
這是湯田鋪中一條極其普通的小巷,巷中本就坎坷不平,經冬雨一灑,更是顯得泥濘,一盞燈掛在小巷深處,在雨絲中昏黃一片,如夢境一般,照著這家不大的門面。
這是湯田鋪中最普通的一家湯粉店,老板是個年約六十多歲的小老頭。
此時夜已深,雨漸濃,本不會有什麼客人來了,但棚中的桌子邊卻還坐著一個人。
這是湯田鋪中最貧苦的巷子,賣的也僅僅是幾個銅錢一碗的牛肉湯粉,到這里來的無非是些苦力壯工擔夫小販,但今晚坐在這里的客人卻有點兒不同。
因為這個客人是黃大仙。
黃大仙坐在陋巷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里,右腿擱在右邊的板凳上,伸直了,沒有節奏地晃蕩著,左腿撐著坐著的板凳,左掌揉著膝蓋,右手拿著一只微黑的破碗,慢慢地喝著酒。
黃大仙就是這樣一個人,整天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永遠也沒有正經的時候,能坐下就絕不會站著,能笑的時候就絕不會愁眉苦臉,只有在為人看相測字的時候,他才會故作深沉,裝出一副道骨仙風的高人模樣。
這樣的地方,自然沒有好酒。酒色渾濁,是普通的家釀,這種酒雖然不如茅台、女兒紅等特釀,入口甚至有些苦澀、嗆喉,但價格非常低廉,是尋常的腳夫走卒的最愛。
黃大仙一直都認為,自己的運氣非常不錯,雖然他常常連沽幾兩最劣的酒的銀子都拿不出。他總結出兩條他自以為非常有用的經驗︰出來行走江湖,非但臉皮要比臉上搓了三斤胭脂水粉的女人更厚三分,還必須要有一條比媒婆更加能說會道的三寸不爛之舌!
現在,黃大仙雖然坐在湯田鋪里的一個最骯髒、最卑賤的陋巷小攤子上,喝著最廉價的劣酒,吃著帶點餿味,甚至有些難以下咽的牛肉湯粉,但他的心情卻還是非常的愉快。他已經能夠確定,那個帶著把紅鞘刀的紅衣女子,一定是來自京城六扇門的女捕快,來此的目的,無非就是為了調查一個月前發生的米船失蹤案而已!
想起那件詭異而神秘的米船失蹤案,黃大仙突然再也笑不出來,臉上露出了一絲驚恐之色。那是一種非同尋常的經歷,幾乎斷送了他一條性命,每次想起,他都不由自主地心驚膽戰。
但無論如何,他都是非常幸運的,從高樓一躍而下,居然能夠逢凶化吉,死里逃生。他覺得自己應該對那個買棉被的小販感激涕零,若非那小販恰巧拉著一車棉被從那里經過,他就算沒有摔死,也一定會為了那件米船失蹤案被那紅衣女子逼死。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
黃大仙決定喝完破碗里的最後一滴湯汁,就遠遠離開湯田鋪,至少在那紅衣女子還沒有回京城之前,永遠也不再回來。
就在黃大仙端起破碗,正打算昂首喝完最後一滴湯汁的時候,他忽然愣住了,所有的動作都已僵頓在這一刻,非但手腳都變得麻木,就連呼吸也已似停止。
他目光一瞥間,就看見了那把熟悉的,幾乎讓他嚇飛了魂魄的刀。
紅鞘短刀!
刀還在鞘里,刀的主人卻已從巷口的陰暗之處慢慢走了過來。
那紅衣女子的目光也像是把刀,一把殺氣騰騰的出鞘刀!
黃大仙想逃,但當他僵硬的手腳能夠活動的時候,那紅衣女子已來到了他的面前。
黃大仙忍不住友好地笑了笑,但這笑卻實在比哭還更難看,說不出的苦澀,說不出的牽強。他本來是笑不出來的,但他一定要讓自己笑出來,因為他早就听說過,「笑」不僅是種天下無敵的武器,也是一種絕無僅有的良藥,麻痹敵人的同時,也釋放了自己心中的恐懼。
那紅衣女子卻沒有笑,更沒有去看他那張丑陋的笑臉。她只是慢慢坐了下來,順手把手里的花布包袱輕輕放在了陳舊而又沾滿了污漬的桌子上,最後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紅鞘短刀,想了想,終于也擱在了花布包袱上面。
她不笑的時候已經很美,假如一笑起來,那豈非……
黃大仙卻已經沒有心思去猜想冰山美女展顏一笑的模樣,他臉上的肌肉早已因為強笑而虯結成團,幾乎將一雙小小的眼楮都擠得只留下一條仿佛刀痕的縫隙。
那紅衣女子沒有動,也不說話,只是低頭沉思,竟似沒有看見黃大仙這個人一樣。
黃大仙大氣也不敢出,身子卻已經開始在悄悄地往後移動。
他一定要逃,逃離出那紅衣女子的視線和掌握。
「老板。」那紅衣女子忽然扭轉頭,望向另一個角落里的湯粉店老板,怯生生地道,「能不能給我來碗牛肉湯粉?」
「好咧!姑娘請稍等。」小老頭應了一聲,開始了工作。
機會來了!黃大仙心中大喜,兩腳蹬地,用盡全力向巷口深沉的夜色狂奔而去。
奔出數尺,他卻猛然停住了腳步,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從額頭上涔涔滴落,滑過臉頰,落在他張大了的,合不攏的嘴巴里。
不知何處,此刻本來應該坐在身後的紅衣女子,現在竟已鬼魅般地出現在了巷口,本來放在花布包袱上面的紅鞘短刀,此刻也已出鞘,明晃晃地閃動著一絲駭人的亮光。
黃大仙臉上肌肉不斷抽搐,用舌頭舌忝了舌忝嘴里的汗水,只覺得比黃連還要苦許多。呆立許久,他突然返身向巷子的另一個出口亡命狂奔。
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逃!遠離這個鬼魅般的女人!
這一次又只奔出數尺,黃大仙再一次停住了腳步。
巷子的另一頭,此刻竟又突然出現了一個紅色的人影。
「啊……」黃大仙雙手抱頭,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叫,一步一步向後倒退回去。
他已經崩潰,已經徹底絕望!他明白,他已經無處可逃!
面店老板端著一碗牛肉湯粉走過來,瞧著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的黃大仙,一臉疑惑。他實在不明白,這個年青道人為什麼突然會發瘋!
「撲通!」黃大仙像泄氣的皮球,一坐在了凳子上,神情呆滯。
那紅衣女子慢慢走過來,坐在黃大仙的對面。
「你想怎樣?」黃大仙索性豁出去了,大聲叫道,「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我餓了!」那紅衣女子淡淡道,「我只想吃碗湯粉。」
「你吃你的湯粉,」黃大仙苦笑道,「為什麼不讓我離開?」
「你不能走。」那紅衣女子搖頭道,「我身上的銀兩都已經被你騙光了,如果你走了,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黃大仙瞪大了眼楮道。
「我已經沒有銀兩付帳。」那紅衣女子目光望向那碗牛肉湯粉,「這碗湯粉,你請。」
「如果我把銀子還給你,你是不是就不再找我的麻煩?」黃大仙沙啞著聲音問道。
「如果你不想讓麻煩纏著你,那麼就把你知道的所有都告訴我。」
「你究竟想要知道什麼?」
「米船失蹤的來龍去脈。」那紅衣女子的眼神忽然變得非常柔和,連聲音也已不再冰冷,「我知道,你一定會告訴我的,是麼?」
黃大仙已經完全愣住!
過了半晌,他忽然抱著頭痛苦地大叫道︰「姑娘,你就別再逼我了好不好?」
「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那紅衣女子柔聲道。
「你不知道,如果我泄露了天機,就會被鬼神懲罰,受到萬惡的詛咒,死無全尸,永不往生。」黃大仙一臉恐懼,面無人色。
話音甫落,突然從巷口的陰暗之處傳來一個聲音道︰「世上本無鬼神之說,何來萬惡的詛咒?」
那紅衣女子和黃大仙同時循聲望去,立即就看見三個人各自撐著一把油紙傘,從巷口慢慢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