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令人煩惱的季節。
知了躲藏在樹上的枝葉里,一聲一聲地鳴叫著,仿佛在抱怨夏天的悶熱;樹木卻在熾熱的陽光下蓬勃地成長,綻放出勃勃生機,將大地染織成一片鋪天蓋地的綠……
都說在美好的陽光下,邪惡無處隱藏,然而,當又咸又臭的汗水從你的額頭上滴落,豈非就是一種罪過?
站在望岳亭中,放眼而望,但見遠山就像雲煙一般,貼在藍色的天邊。天邊,風淡雲輕!
秦孝儀也像天邊的一片浮雲,顯得非常平靜和從容,雖然天氣燥熱,但依然沒有曬干他喝茶的興致。葉逸秋坐在他的對面,一襲輕衫汗漬斑斑,卻顯現出從未有過的安靜,冷冷的望著怡然自得的秦孝儀。
「乾坤一劍」是個大名鼎鼎的劍客,是個深受他人尊敬的俠士,他行俠仗義的事跡早已在江湖上傳播不絕,為人津津樂道,縱然說上三天三夜,怕也是難述其中一二。若非證據確鑿,葉逸秋實在不願意相信,眼前這位悠閑而從容的慈善長者就是那個令人談之色變,忌諱莫深的可怕的黑袍,他寧願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
而事實上,自始至終,秦孝儀都沒有承認自己就是黑袍,一切,都還是葉逸秋的假設和推測。
「你不該回來。」葉逸秋輕嘆口氣,「如果你不出現在鐵槍山莊,我永遠都不會懷疑你真正的身份,本來我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正是因為你的出現,才讓我幡然醒悟,原來事實的真相還是被隱藏著的,我現在終于找到了那條可以把所有疑問串連起來的鏈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回來殺死鐵槍山莊里的人,也不明白你為什麼沒有殺死鐵傳雄,但我想……你一定是有目的的。」
「你說完了嗎?」秦孝儀忽然抬起頭,望著葉逸秋淡淡一笑,「我說過,我已經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只想平平靜靜的安享晚年,並不想再次卷入江湖的紛爭之中。你還記得我的兒子秦五一家人嗎?我的孫女小小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這次能夠死里逃生,讓我覺得,活著真好,我已經決定真正退出江湖,和他們在一起生活,過那種隱居山林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葉逸秋突然愣住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秦孝儀忽然慢慢地站起身來,緩緩道︰「如果你一定要將我認作是真正的黑袍,事已至此,我想我已經不必再為自己解釋,反正黑袍已死,再也不會出現。」
葉逸秋就像是個木偶般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秦孝儀笑了笑,忽然大步走出了望岳亭。
葉逸秋的目光仿佛也被他的離去所牽引,慢慢地移動,追隨著他的背影。
一步、兩步、三步;一丈、兩丈、三丈……片刻之間,秦孝儀已越走越遠。
「我想最後告訴你一件事。」葉逸秋長身而起,揚聲道,「我已經恢復了功力,終于練成了‘落日刀法’,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我。」
秦孝儀驟然駐足,回頭道︰「什麼?你已經恢復了功力,練成了‘落日刀法’?」
在這一瞬間,他的眼神突然變得非常復雜,明顯地露出一絲懷疑,夾雜著一種狂熱的驚喜。
從他的眼神里,葉逸秋似乎捕捉到了一些什麼,緩緩道︰「我欺騙了天皇,其實在我還未決定投奔他之前,就已經恢復了功力,現在的我,比從前更強更自信。」
「哦!這實在是一個令人覺得很開心的消息,恭喜你!」秦孝儀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和淡定,但臉上卻依然流露出種若有若無的渴望。
「難道你沒有興趣知道我是如何恢復功力的?」葉逸秋微笑道,「你不妨坐下來,我再慢慢地告訴你。」
秦孝儀微一猶豫,忽然又大步走了回來。
葉逸秋心里暗暗嘆息,狂喜中卻又隱隱帶著一絲失落。
此刻,他已經完全可以確定,秦孝儀就是黑袍。秦孝儀這一回頭,只意味著一件事︰他對「落日刀法」很感興趣。這世上,對「落日刀法」最感興趣的人,非黑袍莫屬。
葉逸秋能夠活到現在,就只是因為黑袍想要證明,「縹緲九劍」和「落日刀法」,究竟哪一種才是武林中最厲害的至尊絕技,所以才遲遲沒有對他下手。一個對所謂的「巔峰」痴迷到幾近瘋狂的寂寞劍客,是絕對不會錯過每一次可以證明的機會的,尤其是黑袍,他仿佛只是為此而生,否則他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留著葉逸秋的性命。
「你的面具呢?為什麼不戴上它?」葉逸秋聲音漸漸變得冰冷,充滿了譏誚之意。
「什麼面具?」秦孝儀依然非常平靜。
「黑袍的面具。」葉逸秋的目光就像他的刀一樣犀利,「我想,我還是比較習慣和黑袍說話。你不是說過,這世上,只有我才配做你真正的對手嗎?如果你想要見識‘落日刀法’,現在就是機會。」
秦孝儀的臉色漸漸地變了,沉聲道︰「看來我已經別無選擇,想不承認都不行了!」
葉逸秋道︰「每一個人都有弱點和死穴,你太執著于刀與劍的巔峰對決,這一戰終究是無可避免的。貪婪是你的弱點,好勝就是你的死穴。其實,如果你一直不肯承認的話,就算我明知你就是黑袍,也拿你沒有辦法,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你的確就是黑袍。」
秦孝儀冷冷地笑了笑,忽然轉過了頭,隨手在臉上輕輕一抹,再回頭時,那張怪異的黑色面具已掩蓋住了他的臉,只露出一雙死灰色的眼楮。
這才是真正的黑袍,最後的真相!
「這是你逼我的。」黑袍長嘆道,「你可知道,在逼我露出真正的面目的同時,你也選擇了錯誤?」
「我不明白。」
「如果你不逼我承認我才是黑袍,那麼一切都已結束,我已經決定永遠忘記自己曾經所做過的一切,帶著秦五一家三口遠走高飛,再不出現,所以我才一再忍耐,無論你如何逼供,都堅決不肯承認我是黑袍,因為……我在給自己一個機會,也在給你們機會。我的目的就快要達到了,可是因為你的一句話,又改變了事情的結果。一旦我恢復了黑袍的身份,那就意味著,殺戮即將重新開始,這一次,我決不會再手下留情,殺了你之後,再殺光你的朋友,殺死所有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是你不給你自己機會。」葉逸秋冷笑道,「血衣樓勢力遍布江湖,危害之大,不可想象,有多少門派因你而亡,又有多少人為你而死?你以為只要你退隱江湖就可以抹滅你的罪惡了嗎?那些被你害死的冤魂怎麼可能放過你?讓你心安理得,逍遙自在?」
「一將功成萬骨枯。」黑袍桀桀怪笑道,「自古以來,每一個朝代的崛起莫不如此,就連你能成就今日英雄之名,也是經過了無數的殺戮。一個人想要比別人站得更高,就必須踩著他們的尸體往高處走,而不是等著他們把你拉上去。」
這是什麼理論?葉逸秋哭笑不得,明知黑袍所言毫無道理,卻偏偏不知如何反駁。他默然良久,緩緩道︰「在你決定殺死我之前,能不能回答我幾個問題?」
「我還道你已經洞悉一切,卻原來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你還想知道什麼?」
「白無瑕究竟是生是死?」
「生即是死,死也是生。只要你把他當做是死的,那麼他就已經死了!」
這是什麼答案?葉逸秋微微苦笑,又問道︰「既然你已經毒殺了鐵槍山莊滿門,為什麼鐵傳雄仍能幸免?」
「既然我已經決定歸隱,就必須徹底清除所有的障礙,鐵槍山莊里的人對血衣樓知之甚詳,我絕不能留下一個活口,鐵傳雄僥幸逃月兌是一個意外,但他最終還是死在老槍的女兒手里。」
「程蝶衣是老槍的女兒?」葉逸秋吃驚地道,「你居然沒有對她下毒手?」
黑袍搖頭道︰「我已決定退出江湖,可不想再惹麻煩,殺了他,燕重衣一定會追查不休,總有一天會找到真相。」
「我明白了!」葉逸秋恍然大悟道,「你沒有殺死鬼影子和李紅綃,也正是這個道理,擔心李玄衣終有一天發現你的秘密。」
黑袍長嘆一聲,緩緩道︰「我只希望,我的秘密永遠都是秘密。」
話音剛落,忽听有人冷笑道︰「天理昭昭,多行不義必自斃,天底下沒有永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