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歌 烽火卷 第八十一章 溪雲

作者 ︰ 紫殘

風亂塵欣然,道︰「多謝先生!」雲鞘不再說什麼, 轆一轉,已然進屋去了。雲裳兒裊裊回身,去取醫藥、針石之具,以備不時之需。

出門之時,花溪雲忽讓丫鬟奉上一襲面紗,命其給雲裳兒戴上。雲裳兒心中奇怪,明眸中不禁流露出詫異之色。花溪雲道︰「裳兒姑娘,這李弘冀雖不是甚登徒浪子,但也絕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姑娘戴上這面紗,或許會少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不錯,」風亂塵頷首道,「我倒忘了此節,還是溪雲想得周到,李弘冀這廝不可不防!」雲裳兒也未曾想到花溪雲心思如此細膩縝密,不免心底升起一股暖意,當下便將面紗戴上,道︰「多謝公子關懷。」花溪雲微微一笑,不再多說。

三人出了院門,轉過兩道石徑,忽地只見薛衣、羅峰兩人僕僕趕來,羅峰道︰「少主,不好!」風亂塵臉色微變,道︰「怎麼?」羅峰憤然道︰「李弘冀這廝走了!」風亂塵微愕,負手望天,苦笑一聲,嘆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薛衣氣結道︰「少主方才走後,我和羅弟正好趕了過去,便見李弘冀瘧疾又突然發作,他手下幾名親信大吵大鬧,說什麼燕王殿下乃千金之體,豈能兒戲,必須速速回京醫治,否則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誰也擔待不起。吳王殿下、韓劉兩位大人見得如此情形,也不敢稍加阻攔,這便將送他們出城去了。」

「果然被少主猜中了,這廝當真是無病申吟,他如此一鬧,為得便是將出使西蜀的重任推卸給吳王殿下!」羅峰呸地一聲,怒道︰「老子若是有這等抗旨不遵的兒子,早一刀宰了,免得丟盡了皇家顏面。」

雲裳兒听到這里,不免心奇,問道︰「他為什麼不肯出使西蜀?」花溪雲道︰「這出使西蜀之事,須得助西蜀布防建造,實屬苦差,而且這一去,少則一年,多則三年五載,更何況倘若來日大周兵臨城下,更須得冒著性命之危,李弘冀此人貪圖富貴、更貪生怕死,有怎肯身先士卒?」雲裳兒若有所悟,點了點頭。

「他想的又豈止這些?」風亂塵苦笑道,「吳王殿下此去西蜀,如果事了功成那也就罷了,若不然回京之後,李弘冀少不了要在李璟面前一番唇槍舌劍,屆時吳王殿下的處境就只怕不妙了。」

薛衣臉色黯然,嘆道︰「此人當真是狼心狗肺,自己不肯去那就罷了,哪知他竟移花接木,對自己親生兄弟下如此詭計!」風亂塵嘆口氣,揮手道︰「罷了,多說無益。」繼而轉身向花溪雲道︰「溪雲,事已至此,你和雲姑娘便不必前往了,你且送雲姑娘回去,我過去看看。」

花溪雲嗯的一聲,道︰「亂塵,如此看來,李煜多半是要去了,如若方便,我也隨行。」風亂塵一震,目透訝異之色,花溪雲笑了笑,一拍他肩膀,道︰「李煜此人我比你了解他,此人毫無政見,唯獨工詩詞,歆音調,我雖無五車八斗之才,但也勉強可以周旋。如今清水宮已是初具規模,也不用我去操心,讓四老留下打理便可,況且此去殊為不易,我隨你去,你拋開了這些俗事,也好應付得來。」

風亂塵聰明絕頂,又豈會不知他話中深意,不覺心頭一熱,兩人雖非同門,但自幼一起長大,手足情深,患難與共,當下心照不宣,相視而笑。

五人匆匆言語,當即二三而散。花溪雲和雲裳兒旋即原路折返。一路上,花溪雲見得雲裳兒默默不語,眉尖卻凝著淡淡的清愁,心中躊躇片刻,便道︰「裳兒姑娘,我瞧姑娘終日待在院里,這樣對身子不好,左右也無要事,不如我帶姑娘出去走走!」雲裳兒聞言一怔,只見花溪雲溫情切切的目光,她自小習醫,性子溫順善良,更深得醫者秉性,素來有求必應,再加上花溪雲與雲鞘有救命之恩,是以也不好拒絕他,猶豫一下,當下點了點頭。

二人出了城門,駐足壽州東面的淠水河畔,只見新日朝生,玉帶環流,幾疏蘆葦斜斜曳曳漂蕩在微波粼粼的河水之上,河中定著一只褐蓬木船,船頭屹然坐著一個老漁翁,正自舉桿垂釣。

雲裳兒來到河邊,只覺清風拂面,心情不由地好了一些,解了面紗,舉足來到河邊蹲下,但見蘆葦下的河水清澈如透,魚翔淺底,蝦戲淺灘,一時間卻是忘乎所以,如同痴了一般。

花溪雲信步跟上,負手望著天邊雲翳半晌,垂頭瞧向蹲在一旁的雲裳兒,只見她攏起白衣,挽了袖口,用一雙柔荑正在掬水,素手中清水蕩漾,卻和她那清澈如水的眸子一般,清亮動人。

他負手靜靜瞧著,不覺瞧得痴了,倏忽腦海中那一抹揮之不去的影子又緩緩浮現,不由地心中發熱,說道︰「裳兒姑娘,我第一次見你時,就覺你像極了我娘。」

雲裳兒訝異莫名,不覺莞爾一笑,道︰「裳兒有那麼老嗎?」花溪雲一笑,搖頭道︰「我說得不是這個,是言行舉止,現下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掛念著一個人。」

雲裳兒奇道︰「你怎麼知道?」花溪雲道︰「因為你掬水的樣子和我娘一模一樣。」雲裳兒心底詫異,忍不住問道︰「你娘她也在掛念什麼人嗎?」

花溪雲笑意闌珊,踱了幾步,負手瞧著那幾疏蘆葦,又淡淡地道︰「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她的模樣我總是記不清楚,唯獨只記得她的性子就和你一般,恬靜淡然,安之若素,她時常在院子外的小溪邊濯足,時常望著天邊白雲發呆,而爹爹每次見她這般,便會莫名地發火。」

「但我娘依舊我行我素,每到一個月那一天,仍然風雨無阻,我那時就很害怕我娘去溪邊,怕爹爹生氣,我就一次又一次地問我娘,問她為什麼總是在溪邊看雲,她每次都不厭其煩地笑著對我說,她和我爹爹就是在這里相遇相識的,那時她正在溪邊濯足,而我爹爹便如天上一抹雲彩般飄然而至,她來這里,只不過掛念我爹爹罷了。」

「我那時就很奇怪,跟我娘說,爹爹不是每日都在浣花軒習武嗎,你干嗎不去找他。但她卻一笑搖頭,指著天上的雲彩說,你爹爹不在那里,在天上,你看見了嗎。」

雲裳兒听到這里,只覺奇怪得緊,瞪大雙眼,問道︰「你娘她怎麼了?」花溪雲淡淡一笑,吐出口氣道︰「那時我也不明白,只覺我娘總是說些讓我听不明白的話,後來未過多久,娘親便走了,她走得很安詳,未曾多一言半語,只對我爹爹說了聲謝謝,那時我哭得很傷心,而爹爹卻哈哈大笑,喝得酩酊大醉,等到後來我長大了,漸漸明白了,我娘她記掛的人不是我爹爹,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如雲彩一般的人。」

雲裳兒唔地一聲,若有所思,只听花溪雲苦笑一聲,道︰「直到一年前,我終于知道這人是誰了,因為他臨死前對我說,讓我去我娘的墓前替他告一聲別,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明白我為什麼叫做花溪雲,他才是我真正的爹爹。」

雲裳兒驚呼一聲,只覺匪夷所思,忍不住問道︰「你爹爹不是花木庭呀?」花溪雲深深吸了口氣,斷然道︰「是,他自小養育我成人,教我一身本領,我心目中便只有他一個爹爹。」

「我只是可憐我娘,有時更有些可氣,因為她本來無憂無慮,卻喜歡上了一個注定不能和她在一起的人,我娘和他毗鄰而居近二十年,不能見上一面,日日只能看著那可望而不可及的雲彩發呆,我更可憐我爹,他一輩子深愛的人,與他生活了二十多年了,始終不曾愛過他半分。」

「那人死了之後,爹爹不見欣喜,反是落下淚來,派人厚葬了他,此後夜夜在他墓前喝酒談話,有一夜,我爹爹他忽然將我拉到那人的墓前,讓我磕頭上香,告訴了我昔年的一切。其實我也不恨那人,這或許便是他和我娘的宿命,但若要我認他是爹爹,我一萬個不肯。」

雲裳兒听花溪雲一字一頓地說完,心潮如涌,只覺身邊這個溫文爾雅的公子外表波瀾不驚,而心中卻是有著逆天的叛逆,又念及他父母早逝,身世也是這般可憐,忽地想到自己娘親,心中不覺酸楚起來,不由地又對花溪雲親近了幾分。

花溪雲舒出口氣,忽而笑了笑,道︰「裳兒姑娘,這說來未免荒誕,但我真是一見你便只覺你和我娘一般親切,若不然這些話,在我心里壓抑了很久,是不會在今日一吐而快的。」

雲裳兒正自憐傷,聞花溪雲之話,卻不曾听出他言外心歆之意,只覺感同身受,當下點點頭,道︰「公子的心聲裳兒明白,以後公子心里有事,不妨都和裳兒說罷,裳兒定不會向外人說道。」

花溪雲心中欣喜,信手取來采來一支蘆葦,摘葉去枝,裁長取短,倏忽作出一支蘆笛,彈指而奏,吹得卻是一首《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雲裳兒听著那悠揚的笛聲在寥廓的河面上蕩起,卻不曾听出其中綿綿情意,抬頭望著天邊一道道金芒曙光,不由地念起年前與天痕並肩共坐在三清山崖的情景,心里忽地有些淒楚︰「日升月落,周而復始,西月落下後,這朝陽終歸要是起來的,天痕哥哥,你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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