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樓上亦傳出一聲女子驚呼。
而那物事狀似堅硬,帶著呼呼風聲,要真砸人腦門上,肯定頭破血流!
說時遲那時快,易傾南雙手齊齊推出,將前面那人推了個趔趄,堪堪避開那一擊,不經意低頭,忽一眼瞥見那物事上瑩光微閃,心念意動,本能出腳!
她這一腳並非是踢開,而是顛起,借勢改變其下落的方向和力道,眼看那物事輕巧彈起,趕緊撈起衣擺迎上去,將之穩穩兜在懷中。
這手腳並用一起一落的動作,干脆利落一氣呵成,看似簡單,實則頗為考驗一個人的眼神,心智,第六感,以及隨機應變的能力,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而她卻做到了,捧著那溫潤微涼之物,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被她推開的那人正是二等家丁的管事竇慶雲,因為她情急之下那一推的力道有些重,朝前踉蹌了兩步才穩住,回頭正要斥罵幾句,卻看見易傾南用衣擺兜住的物事,霎時呆住。
「這、這不是老夫人最喜愛的那只白玉滴水觀音瓶嗎?!」
易傾南忙換上茫然無措的表情,將那玉瓶雙手奉上︰「我見它掉落下來,怕砸著竇管事,所以……」
竇慶雲小心接過玉瓶,只當這小家丁是無意間將其接住,也沒太在意,只細細端詳,但見那玉瓶淨白靈透,雕工精細,觀世音娘娘手持柳枝慈眉善目,栩栩如生,不由得長舒一口氣︰「當真是老夫人房里的那只,這可是先皇太後賞賜的寶貝,還好沒摔著,要不然大家都別想好過——」說話間卻是仰頭望向那洞開的窗戶,怒道,「是哪個小子這麼不小心,不要命了是不是?!」
那窗口人影一閃,有人嬌叱道︰「狗奴才,你說清楚,誰不要命了?」
竇慶雲听得嚇了一跳,堆笑道︰「表小姐,小人不知道是你……」
那女子立在窗前哼了一聲,便被一左一右兩名丫鬟拉了回去,勸道︰「我的好小姐,你就別鬧了,若是給老夫人知道了,還不知怎麼生氣呢,畢竟這不是我們自家的宅子……」
「我就是要鬧,又怎樣!明明我要住的是依雁樓,卻怎麼給安置到流花樓了,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中間隔了十萬八千里,還有一大片假山擋著,你說說,我可怎麼瞧得見夜表哥的園子?」那女子越說越氣,抓著只硯台又要往地上摔,「上月那沈家老頭子才來過府里商談婚事,指不定哪日夜表哥就要娶沈晴衣那狐媚子過門了,到時候我可怎麼辦?難道要我給夜表哥做妾?!」
旁邊一名秋香色衣衫的丫鬟趕緊來攔︰「不是還在商談嗎,只要將軍沒發話,便還有轉寰的余地。」
另一名銀朱色衣衫的丫鬟也道︰「是啊是啊,小姐莫忘了,還有老夫人呢,那可是小姐的嫡親姨母,自然是幫著小姐的。」見女子停住了摔物的動作,便道,「奴婢下樓去瞧瞧那觀音玉瓶摔著了沒,這老夫人房里的稀罕物,要是有個閃失,奴婢便是有九條小命也賠不起!」說罷匆匆出了門,這一轉背,卻在暗地撇嘴,就算是做妾,也得要人家將軍自個兒答應才行啊!
這發脾氣摔東西的女子,便是今日眾家丁要服務的對象,周林口中的表小姐,裴老夫人娘家親妹的獨生女兒,梁筱蓉。
裴老夫人林氏的娘家在當地也是名門望族,林氏上有一兄,下有一妹,姐妹倆一直感情敦厚,所以對這個佷女也是相當愛重,經常接她來府里小住,尤其這幾年,這位梁小姐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住在裴府,小住變成了長住,其醉翁之意不在酒,卻在于府里那位英挺耀目的將軍表哥。
這日她閑來無事,由著兩名從自家府里帶來的丫鬟在房里收拾物事,自己則是坐在臨窗的書案前,對著這只從裴老夫人房里借來的白玉滴水觀音瓶,準備畫一幅觀音圖以做繡樣,誰知還沒畫到一半,老夫人房里的丫鬟臘梅就帶了口訊過來,說是老夫人思慮過後,還是覺得搬去依雁樓不妥,故改繼續留在流花樓。
這清波園是府里最大的園子,裴老夫人住其中的慈蔭院,另外還有兩座小樓,一為依雁樓,一為流花樓,那依雁樓位于園子東面,緊挨著裴夜的飛鶴園與小校場,據說從二樓窗前望出去,正好能看到裴夜的房間,而在平台上遠眺,則可以看見裴夜與一干侍衛習武操練的矯健英姿。
梁筱蓉殷勤獻盡,嘴皮磨破,這才得到裴老夫人的首肯,可以搬去依雁樓,本想著心願得償,近水樓台,與意中人只一牆之隔,誰知只一日時間就變了卦,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齒,等臘梅走得遠了,這口氣還是沒順過來,又想起那沈老爺近日頻頻來府的舉動,據說是意在督促自家掌上明珠與裴夜早年訂下的婚事,這便是梁筱蓉最為忌諱的傷疤,小姐脾氣一上來,理智全無,抓起桌上的玉瓶就朝窗外扔了出去。
想她梁筱蓉一見鐘情傾心愛戀的夜表哥,怎能讓沈晴衣那賤人給霸佔了去!
一通脾氣發過,也有絲後悔,記得那玉瓶是姨母房里珍藏的寶貝,自己還是好說歹說才借了來,要是真摔壞了,惹得姨母生氣,對自己心生嫌隙,自己的終身大事只怕因此受阻,定了定神,見那著銀朱色衣衫的丫鬟明珠還沒回返,便叫了那留下的丫鬟碧玉一同前去查看。
剛出門,走到樓梯轉角處,就見明珠捧著那完整無損的玉瓶快步上得樓來,一大群家丁模樣的男子跟在身後。
竇慶雲與周林停步,帶著一干家丁行禮︰「見過表小姐。」
明珠見她親自出門,忙碎步上前,面露慶幸之色,稟道︰「回小姐,幸好是竇管事眼疾手快給接住了……」
梁筱蓉便點頭道︰「方才碧玉收拾書桌,不想竟一時失手……卻多虧竇管事身手敏捷,我待會兒就去向姨母討個賞,定要好好嘉獎一番!」
竇慶雲受寵若驚,不迭道︰「這是小人應該的!應該的!」眼角余光卻是瞟向不遠處的易傾南。
那真正的功臣此時在隊伍後方默默站著,低著頭抿唇一笑,方才她走在最後面,推人接瓶的那一幕並沒人看見,那丫鬟匆匆忙忙下得樓來,正巧見得玉瓶在竇慶雲手里,便自行推斷是竇慶雲的功勞,竇慶雲含糊應下,卻正合了她的心意。
作為一個剛進府的新人,要想在這將軍府里立足站穩,成為一名優秀的家丁,不予鋒芒太露,不與上司搶功,是為生存之道,至理名言。
原本就是信手一撈,她也沒想到會撈出個寶物來,這會兒雖說功勞讓竇慶雲得了去,但難說日後她不會因此得到更大的實惠,吃小虧佔大便宜的事,前世職場案例里可見得多了。
因為前面有數名家丁擋著,她便悄然抬眸,從縫隙里去瞧那傳說中的半小主子。
只見那表小姐約莫十六七歲,著一身鵝黃的鏤金百蝶對襟短衫,下穿橙色的片錦邊瓖銀線琵琶裙,頭上斜簪幾支五彩花釵,四周幾點翡翠貓兒眼,綴下細細的串珠流蘇,頸戴珠鏈,腰懸佩環,抬手舉步間叮當作響。
細看其面容,粉面桃腮,柳眉杏眸,也算個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只是裝扮得太過細致,反而無法突出特質,落于俗套了。
梁筱蓉又贊了幾句,便喚了碧玉隨自己同去慈蔭院,她此刻還未死心,準備再去找姨母撒撒嬌,爭取令其改變心意收回成命,以便順利入駐依雁樓,只留下那名叫做明珠的丫鬟在房里,指點眾人收拾物事。
因為居所位置沒有最後定下,大的搬動自是沒有,明珠便只讓家丁們幫著整理家什,隨便做些打掃除塵的工作,這些對于易傾南來說並不復雜,不過此時她也沒再張揚,而是老老實實跟在這些二等家丁身後打下手,叫做什麼便做什麼。
半日過去,那表小姐一去不返,而家丁們還有別的事務要做,竇慶雲便先帶著自己的手下離去,高林和兩名菜鳥家丁則是留守待命,臨走之時,竇慶雲淡淡看了易傾南一眼,神情和善,似有笑意,直把她看得心頭暗喜。
那明珠便與高林有一句沒一句搭話聊天,易傾南和江玉涵在房里立著,倒也樂得清閑,左顧右盼四處張望,這頭一回進得千金小姐的閨房,自然得好生瞧瞧,但見屋里以花架玉屏作為隔斷,臨窗放著一張檀木書案,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正中鋪著大白宣紙,其上描出個觀音頭像,卻在下方落下個重重的墨點,烏黑一團,昭示著繪畫之人煩躁難抒的心情。
窗台上擺著只青花瓷的花盆,栽著一叢月季,枝葉茂盛,卻不見半片花瓣,想起方才在地上清掃出的一堆細碎紅花,不覺了然,而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煙雨圖,左右各有一幅對聯,由于自己沒這方面的細胞,也看不出好壞來。
再過去便是妝台,立著菱花銅鏡,一層擺著胭脂水粉,一層放有桃木梳篦和首飾匣盒,旁邊豎著雕花檀木衣櫃,櫃側是一道玉石屏風,後方隱隱綽綽,卻是帷幔低垂,薄紗懸掛的閨床。
因為現時的男子身份,只一眼瞟過,便立時收回目光轉向他處,心中卻暗暗發誓,有朝一日自己發了財,一定也要住上這樣精美的房間,睡上這樣寬敞的大床!
如此這般,一直等到午時,才見那表小姐紅著眼眶懨懨回來,顯然是在慈蔭院沒討到好,挨了訓斥,高林見狀自然不會多問,帶著兩名小家丁知趣告退。
三人剛出了樓門,就听得上方傳出嚶嚶哭聲,剛開始還是隱忍低泣,沒走幾步就變成了錐心泣血,大放悲聲。
「那依雁樓空著也是空著,卻為何不給我住?姨母還想瞞著,其實她不說我也知道,嗚嗚,不就是姓沈的那狐媚子的名字里有個諧音的衣字嗎……」梁筱蓉撲倒在那白蔓大花的繡被上,直哭得花容慘淡,肝腸寸斷,「那賤人有什麼好,我又有什麼不好,使得夜表哥如此對她,這般待我?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
明珠碧玉忙在旁勸慰︰「小姐,你消消氣,聲音小點,當心被府里人听了去……」
距離尚遠,若非易傾南這種內功小成听覺靈敏之人,也就只能听到些許哭聲,卻根本听不到具體的言語。
听那表小姐一口一句狐媚子,一口一聲賤人的,倒是勾起了她對這位沈家小姐的興趣。
來上京城已有一段時日,在那大街小巷除了听到那裴大將軍的卓越功勛英勇事跡,也偶有听到些許跟私人感情有關的隱秘,其中被百姓津津樂道的便是那位未來的將軍夫人,出自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清貴才女,沈府大小姐沈晴衣。
且不說當年尚是稚齡少年的裴大將軍是如何對牙牙學語的沈家小姐一見如故,情根深種;也不說兩人一個在滄州,一個在雲州,天南地北,音訊飄渺,最終卻在上京意外重逢再聚;只說那年裴大將軍大敗少商班師回朝,當朝聖上有意招為駙馬,卻被他以一句婚約在身,無法遵從而婉言相拒。
有道是,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此番有情有義的行為,真真使得京城百姓感動流涕,熱淚盈眶。
而今裴大將軍三年守孝期滿,這對天造地設情深意重的璧人,或許應該好事臨近了吧?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