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等家丁管事周林聞訊而來,只見那少年病怏怏靠坐在榻上,雙眼無神,兩靨暈紅,頸項上卻是又紅又腫,不由一驚︰「這看起來像是傷口感染了,得去看大夫才行。」
旁邊陸大慶甚是自責道︰「都怪我,昨晚就見他不對勁,一直昏昏沉沉睡著,晚飯也沒起來吃,我還以為他懶病犯了,就沒吭聲。」
王福貴也站出來說︰「我最晚洗完澡在蹲茅廁,就听見外面撲通一聲,我當時肚子不舒服,就解決完了才出去看,結果是他摔水坑里去了。」
常寬和江玉涵也附和道︰「是啊,以往都覺得小五身體好,大家就都沒在意,誰知道今兒早上起床一模他身上,燙得嚇死人!」
「這樣燒下去,會不會燒壞腦子啊?」
少年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最後都一致懇求道︰「周管事,麻煩你去請個大夫來給小五瞧瞧吧!」
「這……」周林遲疑著,倒不是他不願意,而是這易小五只是個三等家丁,哪有資格去請大夫進府來看病,以往遇上這樣類似的情況,都是病者自己出府去找大夫,不過看他這模樣,怕是病得不輕,便問道,「易小五,你覺得怎麼樣?能走不?」
「能,能的。」易傾南手撐著床板,努力坐得更直些,嘴唇干涸得月兌了層皮,勉強一笑,「我沒事,管事你放心。」
周林沉吟道︰「要不這樣,我派個人送你去看大夫……」
見他目光在幾人身上巡 ,易傾南著急了,「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別耽誤大家做事。」雖說她也想帶個人出去,陸大慶或是王福貴都行,相信翠丫見到他倆也會很開心,但是這樣一來,目標就太大了,萬一以後要有個什麼東窗事發,也連累別人,還不如自己一人扛了。
感覺自己拒絕的話說得語速快了些,于是又裝作氣息不暢,重重咳嗽兩聲,周林見她這般模樣,便道︰「那我這就去和鄭大管家說一聲,你趕緊出府找個醫館看看,別耽誤了,記得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想到這些新人們到現時還沒領過月錢,又從自己腰袋里模出一串錢來,遞給她。
那串散錢大概有幾十上百個,易傾南哪里肯收,擺手道︰「不用了,我自己有的。」
「有什麼有,拿著吧,等你以後領了月錢再還我便是。」周林硬是把錢塞到她手里。
易傾南推辭不過,只好點頭收下︰「謝謝管事。」眼角余光可是瞟見那門邊幾名少年都眼巴巴看著這里,別人倒還沒什麼,就是黃芩,臉色有點難看,但她現在也顧不上去理會這些,一瞥即收,只當是沒看見。
周林也沒久留,又叮囑了幾句便是出門去了,少年們也抓緊時間去洗漱整理,這些日子整個將軍府都是忙碌有序,嚴禁遲到早退等等違規行為,誰都不敢在這個節骨眼撞在槍口上。
眾人早飯過後也沒回來寢室,直接就去做事了,中途還是陸大慶溜回來一趟,給她捎回兩只饅頭一碗粥,說是廚房里管事娘子听說她病了,特意讓他幫帶了病號飯。
「記住了,小五,見了翠丫幫我跟她說,我以後再也不欺負她了!」陸大慶喊完這句,臉上難得紅了紅,匆匆走了。
易傾南笑著應下,忙抓起饅頭就啃,邊嚼邊是埋頭喝粥,饅頭倒不稀奇,可那粥便有些古怪了,她剛喝了一口就覺得有異,試著用手指一攪,竟踫到個圓鼓鼓的東西!
還埋著地雷呢?
易傾南愣了下,她自然知道周許氏不會害她,便幾口把粥喝完,然後就見那碗底果然是躺著個圓圓白白的東西,一只剝了殼的煮雞蛋。
自己有多久沒吃過雞蛋了?
看著這雞蛋,易傾南眼眶都差點紅了,又是開心又是感慨,對于周許氏的好意,自是銘記在心,慢慢地,一口一口吃下去。
早飯吃過,易傾南趕緊又灌下一大缸子水,隨即便是打坐運功,出了一身大汗,硬是將那體內的燥熱之氣給逼出來。
這時候府里眾人都在前院干活,她便匆匆整理了下,將準備好的一包物事揣在懷里,特意從後門出去,那守門的家丁正好是上回收下她零食的那個,听她說了原因,又見她確實面色潮紅行動乏力的模樣,也沒為難便放她出了門,還好心提醒了句,說是街頭新開了一家醫館,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易傾南連連道謝,她這回雖然是裝病,可為了效果逼真,還真下了狠手,這會子頭還有點暈,再加上趕時間,便沒打算步行,出了街口就招手叫來輛驢車,跟車夫講了地址,便上車坐了,也不左顧右盼看周圍街景,只用衣袖小心掩面,閉目養神。
自以為已經夠低調了,卻不料她這身黑衣黑褲外加一頂黑色小帽的家丁服還是搶眼得緊,那驢車又是沒車蓋的,沒行幾步就被人一眼瞥見,報告給自家主子。
「王爺,裴府後門出來個人,鬼鬼祟祟的,只怕是偷跑出來的。」
「是麼?長什麼樣?」
「看不清模樣,是個小家丁。」
街對面的酒樓上,那氣度尊貴的男子正臨窗坐著,自斟自飲,听著旁邊侍衛的話,倒是被那小家丁三個字給吸引住了,居高臨下,不經意投去一瞥,微微一怔,是他?
這個易小五,出門還坐車,小廝的身份,老爺的架子,可真有意思!
想了一想,便低聲吩咐道︰「去跟著他,看他到哪里去,和誰一起,都做些什麼,回來詳細稟報。」
「是,王爺。」那侍衛答應一聲,迅速出門。
沒錯,這正是康親王寧彥辰,此時他本該在朝堂之上,卻因為某些原因沒打招呼就曠了工,悠閑自在跑來裴府,準備在街口要塞等著那下朝回府的裴大將軍,誰知將軍沒等到,倒等來個偷溜出府的小家丁。
寧彥辰見狀,倒是起了好奇之心,按裴夜那日的說法,這個易小五此時應該在府里接受處罰,卻悄悄跑出來,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肯定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事。
正愁日子正過得無聊,如今倒好,傻小子主動送上門來!
易傾南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行蹤已經暴露,還樂呵呵在驢車上坐著,驢車沒有馬車速度那麼快,不過還算是輕便,晃晃悠悠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就在她上回追人未果的那條小巷口停了下來。
「這巷子窄得很,只有幾步路,就在口子下吧,我也不必調頭了。」
易傾南听那車夫說得在理,也沒反對,下車付了錢,快步走進去,邊走邊數著門牌,待數到右手第十八的位置,便上前拍門。
「有人在嗎?」
周圍都是些平民的宅子,逼仄狹小,就這戶還略顯得大氣點,過了一會兒,院門開了,一名藍衣白裙的圓臉女子望著她,蹙眉道︰「你找誰?」
「姐姐好,我找石翠雅。」易傾南見她不過二十上下,忙含笑應道,還特意補上一句,「我姓易,是她的同鄉。」
圓臉女子點點頭,上下打量她幾眼,忽而笑道︰「原來是你,你就是小雅常常念叨的那個小五哥。」
易傾南抓抓頭,不好意思笑笑︰「就是我。」這個翠丫,怎麼逢人便說呢,照這樣的傳播速度,怕是要不了一年,整個上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她小五哥的大名!
「你進來吧,我領你去找小雅,她為了你今天來啊,特地向坊主請了假,沒去繡房學裁剪刺繡,正在那邊小廳里等著你呢,整個早上都走來走去的,繞得我們頭都暈了。我們可都盼著你來,你來了,我們這頭暈癥也就給治好了。」那圓臉女子是個多話的,一路不住地說著,踫見別的繡女還停步介紹,那誰誰誰,這是小雅丫頭的小五哥,對,就是她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個,嗯嗯,模樣長得真好,配得上咱小雅丫頭。
易傾南跟在她身後,越听越是好笑,又不敢出聲反駁,只得忍了,隨她穿過小院,進了走廊,走到那繡坊平日接待來客的一間偏廳門前。
「小雅,你看,是誰來了?」那女子拔高聲音叫道。
那立在窗前的少女回過頭來,看清是她,小臉上寫滿了歡喜︰「小五哥。」
石翠雅也是一身藍衣白裙,想來這便是明荷繡坊的制服了,小姑娘原本就長得嬌俏,現在被這身清爽亮麗的衣色一襯,更顯出幾分秀美來,尤其那肌膚白皙中透出微微粉色,一顰一笑讓人移不開眼,雖然年紀幼小,還難月兌稚氣,但假以時日,定是個清妍佳人。
易傾南看得都有些呆了,半晌才點著她的臉頰笑道︰「小丫頭長大了,學著別人搽脂抹粉啊!」
石翠雅被說得紅了臉,她今日確實是刻意裝扮過的,還專門去借用了別人的脂粉,頭發也是請坊里的姐姐們給梳成了個雙環髻,戴上朵淺藍色的小絹花,大家看了都說好,可不知他覺得如何?
「怎麼啦,怎麼不說話了?不高興見到我啊?」易傾南逗趣道,「早知這樣,還不如換二虎或是福貴來,他倆也想見你啊,特別是二虎,還讓我帶了話給你呢!」
「不是,不是的!」石翠雅有絲害羞,昨日在裴府里她已經听易傾南說了二虎福貴也在府里的事,所以也沒覺得驚詫,只低聲道,「小五哥你長高了,模樣也變了,我有點不習慣。」
易傾南模著自己的臉笑道︰「原來是這樣,早知如此,我就不去治那些黑斑惡瘡什麼的了,繼續丑下去。」這倒是簡單解釋了她變樣的原因,不過話說回來,最近她也覺得自己真是長高了不少,現在差不多有一米六了吧,而且這身高沒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還在一節一節往上竄!
好一段時日不見,翠丫也是長了個頭,可自己沖得實在太快,兩人湊近一站,翠丫只到自己鼻子下方,身高差距增大,自然是不習慣了。
說完這句,突然都沉默下來,易傾南瞟她一眼,見她低頭攪著衣袖,眼睫顫動著,也不知在想什麼,終于還是沒忍住,故作隨意道︰「我剛來上京的時候,見過你哥哥的,他挺好的,也是找了個活計在做,嗯,最近跟著師傅去臨近的郊縣收賬呢,要過陣才回來。」
石翠雅听得又驚又喜,含淚道︰「真的嗎?」
「是真的,我騙你干嘛。」易傾南鎮定點頭,告訴自己,這是善意的謊言,可不久的將來一定會變成現實。
「我還想著等過陣賀公子回來,去求他幫忙找我哥呢,這下可好,就不必再欠他人情了,小五哥你不知道,賀公子可厲害了,神通廣大的,什麼事都能辦到……」
「賀公子?」
「是啊,就是把我從青樓里救出來的恩人哪——」石翠雅看出她神色不對,頓了一頓,趕緊解釋道,「小五哥你別誤會,賀公子他是個好人,他去青樓只是喝酒,不留宿的,那天青樓里的老鴇打我,被他撞上了,見我哭得可憐,立時就拿了銀子出來給我贖了身,還帶我到這繡坊里來拜師學藝,嗯,我跟他沒什麼的,小五哥你相信我!」
她焦急說著,忽而似是想起了什麼,又道,「賀公子以前見過我的,就在青州的時候,小五哥你記得不,我們在青州街上賣花,那個花了大價錢買我花束的公子爺,就是他!他說就是因為認出了我,才出手救我的……」還有啊,那天半夜眾人躲在橋洞里,她就是听見好像是他在橋上跟人說話,才忍不住想要出聲告訴小五哥,可小五哥當時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記得上回她也問過賀公子,可他卻說他沒有去過清河村,一定是她听錯了。
真的是听錯了?
也許是吧,畢竟那晚太過驚險血腥,就像是身處一場無邊無際的噩夢,她不敢回想,腦子里只有漫天的血色和悲痛的哭聲,好在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小五哥找她來了,哥哥也月兌險了,大家都沒事了,苦難和厄運都已遠離,從此往後,只有歡笑和幸福……
「青州?」易傾南眉頭微蹙,低聲喃著,心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快得她沒能及時抓住,便已消逝無形。
與此同時,那隱在屋頂上的王府侍衛也是若有所思,默念著這兩個字。
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