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易傾南還在猶豫,一听這聲音,只得應了一聲,硬著頭皮端茶進去了。
她邊走邊給自己打氣,不必害怕,對方又不知道她耳力這麼好,什麼都听得一清二楚,頂多以為她就是剛剛才到門口,對,她本來就是剛剛才到門口,首先自己得認定,別人才會相信不是?
裴夜與寧彥辰卻沒在書房的外室,而是在內屋,其間隔著層竹簾,易傾南小心拂開簾子,步伐穩當走過去,畢恭畢敬朝那面對面坐著的兩人行了個禮,再將茶水奉上。
「王爺,請喝茶。」來者是客,再說皇權至上,官大一級壓死人嘛。
寧彥辰點頭,唇角微微上揚,「將軍府的水土養人呢,幾日不見,長胖了。」也長俊了,他在心底補充一句,不知怎的,有點不太開心眼前這個事實。
什麼幾日,一個月了好不好?
易傾南也沒敢糾正他話里的錯誤,只憨憨笑道︰「謝王爺夸贊。」
寧彥辰哼了一聲,朝她上下略一打量,忽然問道︰「你方才在門口磨蹭什麼,怎麼半晌不進來?」
果然問到正題上了。
好在易傾南已經打好了月復稿,低下頭,有點不好意思回答,「回王爺,小人走到門口的時候,腳下差點打滑,嚇壞小人了,幸好反應得快,才沒把茶水撒了。」她猜想自己是因為听到赫連祺遇襲的內幕,驚得岔了氣息,這才被這康親王察覺到的,他們兩人談話之處離書房門那麼遠,說話的聲音又低,應該不會懷疑她竟能在門外偷听。
若是在平時,她還不敢這樣篤定,因為七星衛在裴夜身邊是隱蔽暗處輪流值守,這會兒所有人都在餐廳吃飯,正好是個防守空擋,所以她才撒起慌來面不改色游刃有余。
正如她所料,寧彥辰確實是察覺到了門外微亂的呼吸,他對飛鶴園眾人還是比較熟悉,略一思索,便知來人是誰。
見寧彥辰端起茶就喝,並無再追問下去的意思,易傾南暗地松了口氣,忙又將另一杯茶奉到裴夜面前,「將軍喝茶。」
裴夜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淡淡看她一眼,示意將茶杯放在桌上,易傾南被他看得有點心虛,轉念一想卻又釋然,怕什麼怕,自己才剛剛榮升為他的「樹洞」呢,新鮮感還沒過去,他應該不會為難自己。
除了這一壺茶,易傾南還帶了兩碟點心,一碟蜜豆核桃卷,一碟芝麻脆餅,本是大廚房里做出來的新品,送來飛鶴園給主子嘗鮮的,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這禮也行了,茶也奉了,點心也送上了,接下來也該走人了,按照易傾南的想法,這兩人是在商量善後事宜,此屬機密大事,想必不會讓她一個小家丁留下來當旁听。
誰知她這如意算盤卻是打錯了,這兩人一個靜坐,一個喝茶,竟都不開口,絲毫沒有要屏退左右放她離開的意思。
所謂主子沒開口,奴才哪敢走,易傾南只得在一旁站著,時不時過去添水,就看見寧彥辰飲下兩杯茶,又伸手取了點心吃,邊吃邊低聲埋汰幾句,不是說核桃卷太甜,就是說芝麻餅太油。
「有吃就不錯了,不滿意就回你親王府去。」裴夜終于出聲。
「別那麼凶嘛,我今日一整天都沒歇口氣,早餓得不行了。」寧彥辰拍拍手,彈開指上的芝麻,抬眸看下窗外的天色,恍然大悟,「時辰不早了呢,難怪會餓,要不我們邊吃邊說?」
對他這明顯的蹭飯行徑,裴夜早已見慣不驚,只道︰「沒做你的份。」
「怎麼會,剛剛天璣不是來報,說做了一桌子菜?」寧彥辰瞟了眼易傾南,努嘴道,「本王和你家主子都餓了,快去準備,我們就在這里吃。」
易傾南望望裴夜,後者不動,她也不動。
食盒里預留的飯菜,怕是不夠他們兩人吃吧?
寧彥辰看著就來氣,啪的一拍桌子,「反了你個小家丁,竟敢如此藐視本王的威儀!」
「小人不敢——」易傾南一縮脖子,頭快要埋到地上去了。
「去擺飯吧。」裴夜及時解圍,揮手讓她退下了。
「這還差不多。」寧彥辰冷哼一聲,看著那小家丁匆匆而去的背影,跑得比兔子還快,真當他是洪水猛獸麼?轉過頭來,他眼風斜睨裴夜,忽而一笑,「小家丁被你教得不錯嘛,把本王的話當耳邊風,把你的話當金科玉律。」
裴夜淡然一笑,「還行。」
寧彥辰長眉微挑,突道︰「我在回京的路上听說,虎姑婆被你關禁閉了?」
裴夜不語,寧彥辰又問,「我還听說,你想把裴寶送去軍營磨礪,這個易小五將取而代之?」
見裴夜端起茶杯,默然飲下,他再問,「我還听說……」
「有完沒完?」裴夜手指一彈,一塊酥餅從碟中飛起,直射寧彥辰微張的嘴里,「貴賓狩獵途中受傷,你這陪同者還有心思打听閑事,就不怕牽連進去?」
「牽連?」寧彥辰含糊一聲,慢慢把餅嚼完吞入,方才冷笑道,「我寧彥辰這輩子可曾怕過誰,膽敢重傷我親王府的人,就當預料到這後果,給他一箭算是輕的了,要不是看在他老爹赫連睿的份上,我真還想在他身上多捅幾個血窟窿!」
「但你並無證據。」
「就是因為沒證據,所以只是一個警告,而不是別的。」
沒錯,這就是令易傾南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底,寧彥辰派人暗襲赫連祺,實際卻是在為他身受重傷的侍衛甘泉報仇。
甘泉當日在街巷莫名受傷,至今未醒,他查來查去竟無半點線索,可見對方異常狡猾,隱蔽得相當好,能令他康親王行動受挫之人,背後勢力應該也是大得可怕,所以他推測,對方若非遠在屬地的幾名藩王,便極有可能是別國皇族,少商首當其沖是頭號懷疑對象,而夷陵,卻也在懷疑的隊列當中。
甘泉受傷之日,原慕白早已逃離將軍府,而赫連祺一行還未抵達,如今追擊前者已不現實,而後者,恰恰就在視線範圍內。
因此才會有他力邀赫連祺離京,在游山玩水過程中屢屢試探,最終命人射出了那一箭。
箭如流星飛至,誰也沒想到,林中倏然冒出一頭灰熊,赫連祺全副注意力被其吸引,箭到近前才本能縮肩,卻已避之不及,生生承受。
寧彥辰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試了等于沒試,還得十萬火急將其送回京城醫治,他直覺此事蹊蹺,遂借進宮請太醫為名,找了兩名經驗豐富的老江湖前來查實。
「傷口如何?」裴夜問道。
「確實是箭傷。」寧彥辰見裴夜抿唇,知他不信,又補上句,「他們查看傷勢,極像是箭矢入體之後被粗暴扳攪,使得傷口擴大至此。」那一箭射出之後,灰熊也應聲撲來,當時赫連祺一馬當先進入樹林,侍衛都被遠遠拋在身後,眾人施救不及,眼睜睜看著他與灰熊近身搏斗,場面混亂至極。
「倒是真巧。」裴夜簡單做出結論,一語之後,再無多話。
不得已,寧彥辰只好自己說下去,「出游之前,我听皇兄的口氣,夷陵發來急信讓赫連祺回國,皇兄本已允之,現在可好,他還要在你府里賴一陣了。」
「還不都是你惹出來的。」
寧彥辰笑得無奈,「我怎知道會這樣……」忽然頓住,眼望那竹簾之外,少年單薄卻勻稱的身影現了出來,「我們該用餐了。」
易傾南這回沒在門口徘徊不前,而是徑直進入,所以就听得他們那最後一句,赫連祺還要在府里住上一陣,心里不禁為自己和伙伴們久候不至的假期哀悼。
她是見識過寧彥辰的挑剔和裴夜的食量,食盒里的飯菜確實不夠,她把七星衛給她留的那份也一並拿來了,她自己倒好辦,等會兒回小廚房煮點面條就行,但首先得把這兩位大爺的吃喝給侍候好了。
臨出門的時候,她不經意回頭,眼神正好溜過那兩壇子酒,順手倒了一壺,隨食盒一起給帶過來了,不是說是新釀的果酒麼,就讓兩位大爺嘗嘗鮮。
酒菜剛擺上外廳的圓桌,寧彥辰已經循著香味出來了,裴夜負手走在其後,又是面對面而坐,見易傾南殷勤斟酒,寧彥辰好奇一問,「這是什麼酒?」
易傾南記得他先前的怒氣,自是低眉順目,邊做邊答,「回王爺,盧記酒肆的青梅酒,今日才送來的。」
寧彥辰端杯湊到鼻端,嗅了一嗅,笑道︰「什麼青梅酒,我看是參茸酒吧。」再瞟一眼桌上的菜式,更是神情古怪,似笑非笑,「裴夜,你最近體虛麼,要這樣進補?」
易傾南听得微怔,她從不喝酒,對酒一竅不通,聞著都差不多,也分辨不出果酒和藥酒,至于進補,那不是富貴人家都時興的嗎,在她看來,這一桌子菜也挺家常的啊,沒什麼不妥之處。
「難怪你不喜和我一起用膳,請都請不去,卻原來,你在府里都吃這些啊……」寧彥辰只手扶額,悶笑出聲,「哈哈哈,我王府里好東西多的是,改天給你送點過來……」
啪嗒一聲,裴夜手里的筷子斷為兩截,他本人卻面不改色,只沉聲道︰「給我取雙干淨的來。」
易傾南哦哦答應著,轉身奔出,心里有點明白,又不太明白。
剛出了書房大門,忽又想起,食盒下面不是有備用的餐具麼,躊躇著又折返回來,腳還沒踏進去,就听得里間一聲巨響,像是重物撞擊發出的聲音。
「喂,你下手輕點,把本王的腰都快要折斷了——」
「活該。」
她遲疑探頭進去,卻見那邊軟榻上,裴夜在上,寧彥辰在下,重疊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