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出聲之人,是站在老夫人右側的一名婦人,身著深青襦裙,年過五旬,臉容溫婉,想來年輕時的相貌也是不俗的,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絲慍色。舒嘜鎷灞癹。請記住本站
左首也是立著一名婦人,年歲身著與右側那位相仿,只略微瘦高一些,顴骨突出,稍顯凶相。
裴老夫人端坐在兩人的中央,正是她當時在壽宴上從後台瞥見的模樣,體態豐腴,眉目秀麗,面相看著倒是親切敦厚,但這五官比起裴美人可真差了一大截,看來裴美人相貌隨父親多一些,她穿著藍底繡金花圖案輕薄雲衫,深藍的紗質褙子,滿頭珠翠,富貴十足,看向底下的目光里卻有著絲絲探究的意味。
易傾南站著沒動。
她自然是听見了的,此刻也並不是公然拂逆,而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自從自己進了裴府當家丁,還沒給誰下跪過,不管是康親王寧彥辰,還是大將軍裴夜,她都沒跪,他們也從來沒做過要求。
有句名言怎麼說的,但凡真正的偉人,從來都是謙遜的,就跟你身邊的平常人一樣。
而這裴老夫人,一來就讓下跪,實在叫人喜歡不起來。
她又想起以前听府里人議論的,說是老夫人身邊的新老哼哈二將,新的麼,是丫鬟臘梅和海棠,都是老夫人跟前的紅人,而老的,卻是那楊嬤嬤和柳嬤嬤,是跟了老夫人十幾二十年的心月復,也不知是哪個肚子里有幾分墨水的,還編出句詞來形容這四人,那便是︰「嬌花照水,楊柳依依。」
意思是說,如今有了新人近前服侍,老人也該退居幕後了,可有些人就是心里不舍這金飯碗,硬是要堅守到死。
臘梅和海棠經常出入女苑,她倒是認識,也算是點頭之交,而楊柳兩位嬤嬤,平時跟著老夫人身邊,幾乎不怎麼出園,今日她卻是頭一回得見,听說柳嬤嬤長相稍顯嚴厲,楊嬤嬤則是一臉溫和,此刻一眼瞧去,立時分清。
而楊嬤嬤眼底的怒意,她也沒忽略過去,不是說那楊春明被撞破了頭成了白痴嗎,而且其身上還有另外的傷,陸大慶雖然沒說那傷是在何處,但她分明記得,自己那一腳乃是用盡全力,足以讓他爆蛋!
這心思一轉一收間,易傾南已經明白了自己現時的處境,被秘密召進清波園問話,顯然是一場鴻門宴。
鄭直素來對自己不滿,楊嬤嬤因為養子傷殘之事也對自己懷恨在心,再加上她身處戲班的舊事,砍斷旗桿的前科,被人猥褻的新案,隨便哪個在老夫人耳邊吹個風,提個醒,便造成她這會兒站在堂下听憑處置的困境。
不過這只是跳梁小丑的一時蹦,這屋里可是老夫人在做主,她就不信了,堂堂將軍府的女主人,會沒點基本的鑒別能力,分不清是非黑白來!
「叫你跪下,你還愣著做什麼!」楊嬤嬤上前一步,厲聲再喝。
易傾南已經看清形勢,她自認也不是什麼英雄好漢錚錚鐵骨,此時敵強我弱,沒必要逞能,再說了,那不是別人,是裴美人的娘親,跪就跪,也沒到讓自己無法忍受的地步。
如此一想,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還故意做出一副惶然不安的姿態,俯子,聲音發顫︰「易,易小五見過老夫人!」
裴老夫人應了一聲,饒有興趣道︰「你就是易小五?台上扮老虎的那個,如今在府里當差?」
易傾南听得一喜,老夫人居然記得自己,好事!忙垂頭答道︰「回老夫人,小人正是。」
靜默了一會,裴老夫人平聲道︰「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易傾南依言抬頭,眸光往上面幾人臉上一掠而過,便又似膽怯低下頭去,只一眼,她看清了幾人各異的神態,老夫人似詫似嗔,柳嬤嬤冷眼旁觀,楊嬤嬤暗藏忿恨。
她沒有猜錯,那楊嬤嬤果然是挾怨而來,接下來可要小心應對了,不過自己行得正站得直,沒做虧心事,也不怕鬼敲門!
「這模樣,倒真是長得俊俏,就跟個姑娘似的,也難怪……」裴老夫人端詳半晌,話沒說完,只是悠悠嘆了口氣。
那楊嬤嬤听得有點急了,扯下她那繡滿花蔓的深藍衣袖,口中低低做聲︰「老夫人!」
裴老夫人點點頭,也沒喚易傾南起身,而是任其繼續跪著,略想了一下,沉聲道︰「易小五,那晚柴房發生的事情,我下來也听了底下人的匯報,大致情形也清楚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易傾南心里快速跳了幾下,底下人?那會是誰呢?
幾名在場的伙伴已經被下令封了口,便不會是他們,也不會是將軍主子,難道是七星衛?貌似也不太可能。可就算她當時昏過去了,神智缺失之前還是有印象的,現場除了這幾人之外,再沒別人了,另外的人根本不知實情,如果要匯報,那極有可能是道听途說,甚至是添油加醋,胡說一通!
可她現在並不知道這匯報之人是誰,更不知道匯報的具體內容,便不能貿然否定,如此只會惹得老夫人的反感,于事無補,只能隨機應變,一步一步來。
易傾南將自己置身于對方的角度,一邊是自己的親信,一邊是個毫不挨邊的小家丁,親疏有別,任誰都會選擇相信自己人,這個時候她最好就是避開鋒芒,不予過問,息事寧人,反正將軍主子已經給她報過仇了,她別的也沒什麼損失,就是被那壓了一下,模了幾把,就當是遇到了瘋狗,自認倒霉了。
主意打定,便一臉無措道︰「都怪小人不好,明明前一晚幫將軍身邊的侍衛大哥在大廚房做了吃的,卻忘了稟告周管事和鄭大管家,從而引出一場誤會,對大管家將小人關押在柴房反省思過這件事,小人不敢有任何意見,也確實是在柴房里反省來著,至于後來有人開鎖進來,小人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知道是何人,想必這又是一場誤會吧,畢竟黑燈瞎火的,誰也看不清誰,說不準這來的人還以為柴房關著的是什麼野物呢,再後來,小人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街頭的醫館里養傷了……」說罷埋去,恭恭敬敬連磕幾個頭,這才又抬頭道,「以上句句屬實,請老夫人明察。」
她故意放低身段,貶低自己,閉口不提猥褻侵犯的行為,只堅持一個原則,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尤其是在對方態度尚未明確的時候,因為她相信,這也是老夫人的態度,若是自己一味強硬,說不準會適得其反,首當其沖落馬,要知道,自己只是個最低等的小家丁,隨便找個罪責懲罰棒打,再逐出府去,誰人又敢說什麼?
還有啊,她都把自己貶低成野物了,那姓楊的還不依不饒撲上來,真真是禽獸不如。
此番申辯中,她從頭到尾都故意沒提那將軍主子,她想的倒也簡單,男主外,女主內,都是各有分工的,雖然這回將軍主子出手管了府內的事,但畢竟是私底下做的,沒搬到台面上來說,自己也當考慮到他的難處,能閉嘴就閉嘴,能遮掩就遮掩,至于老夫人知道與否,那是另一回事,與她無關。
相較于那匯報之人攻擊性的目的,她這樣委曲求全,顧全大局,應該更讓主子喜歡才是。
一番話結束,易傾南便是低頭跪著,一動不動,看起來局促不安的模樣,然而在眾人看不到的地方,那雙大眼楮正滴溜溜轉動著,猜想著老夫人的表情和回復,尋思著可能會有的情形與對策,以不變應萬變。
說實話,這樣猜來猜去真累啊,還不如讓她汗流浹背在太陽底下干一天的活呢,由此可見,高門大院的水可深了,她現在還只是個小家丁,日子就過得這樣艱苦,那些在主子面前當差的人,成天勾心斗角,算計來算計去的,還不得給累死!
屋里靜悄悄的,也不知那老夫人在想什麼,反正就是不說話,易傾南有點著急了,卻不敢表露出來,等了又等,似是沒支撐好身體,微微往前撲了一下,手掌及時撐地,才勉強穩住了,嚇得低道︰「小人不是故意的……」
其實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做出這膽怯懦弱的姿態,好讓對方心軟,放松警惕。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管如何,早點拿出個結論來吧!
如她所願,裴老夫人輕咳兩聲,終于開了口︰「听起來倒挺無辜的,不過說也奇怪了,那柴房在府里也是個偏僻地兒,這過路的人什麼道不好走,偏偏就走去關你的那間屋子了?」
易傾南怔了下,這話听著怎麼怪怪的,倒似在暗地指責她一般,而說話的聲音溫和委婉,面上表情也是優雅無害,貴婦人的清貴氣度無損半分,叫人挑不出一點不是來。
話音剛落,撲通一聲,那楊嬤嬤跟著一步,也面向裴老夫人跪下了︰「老奴代我那不孝子向老夫人認錯!」
裴老夫人驚咦一聲,微詫道︰「楊嬤嬤,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說話!」
楊嬤嬤咚咚磕了幾個響頭,這才抬眼含淚道︰「老奴早年在雪地里受了寒,身體受限,膝下無兒無女,就這麼個不孝的逆子,最近他日夜在家看書干活,改過自新,表現尚可,讓老奴覺得很是欣慰,不免就夸了他幾句,誰知他竟異想天開的,一心想著要重歸府里,要為老奴爭氣,為將軍和老夫人效力,這幾日一再提起這事,老奴心知絕無可能,便一口回絕了他,可這傻孩子,跟老奴斗氣,不知跑去哪里與人喝了悶酒,壯了膽又進府來尋老奴說情,可巧沒找著老奴,迷迷瞪瞪路過柴房,听見那里有人叫喚,以為是進了賊,便走去查看,然後就踫到了易小五,這逆子喝了酒犯糊涂,把易小五當做潛進府里偷東西的歹人了,所以才動了手,都怪老奴平日管教不嚴,他是被逐出府去的人,實在不該再在府里出現,被人打了也是活該,請老夫人給這逆子,也給老奴降罪吧!」
她話中所說的這雪地受寒,其實是有典故的,那年嚴冬,她正是陪年少的裴老夫人出游賞梅,路上遇到意外,她為護主子,跌落馬車掉進了雪堆里,由此受了寒氣,終身不能生育,嫁人沒兩年,其夫婿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休了她,她回了娘家過得淒慘,後來又回了舊主身邊做事,這一做就是二十多年。
這楊嬤嬤也是個有心計的,二十年來決口不提,只是在今日才眼淚汪汪道出,令得裴老夫人追憶往事,唏噓之余對她也心存歉疚,感情的天平不自覺便已是傾斜過去,嘆道︰「春明這孩子我也是看著長大的,以前是年輕不懂事,現在也知道上進了,他是為府里著想才被誤傷了,你得好好撫慰著,叫他好好養傷,我過陣就去跟將軍說說,等他好了之後就回來吧。」
易傾南在底下听得真切,簡直氣得吐血,天底下真有這樣不要臉的人呢,明明是欲行不軌的,卻偏生說成是一心抓賊的功臣,干脆就無恥到底,再把那什麼破頭啊,爆蛋啊,都說成是因公負傷好了!
說來說去,最關鍵的還是她易小五不對,都關進柴房了,還叫什麼叫,以為自己是春天里的那只貓啊?!下載本書請登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