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還是沒幾個行人,他怕被諦聞察覺,不敢跟得太近,只見諦聞來到相國寺後門,在一株大樹下換了衣衫,便縱身跳了進去,他正要跟著進去,誰知這時後門卻突然打開了,一個小和尚張開雙臂,兩手各提一只尖底木桶出了來,是諦心,看來這次少林寺來的人還不少,郭正心念一動,看來要找出誰是鬼王,殺鬼王報仇,這些事還要落在諦心身上,有了主意,便大喇喇的迎了上去。
諦心神情木訥,輕步而來,忽見一個乞丐站在路當中,便想繞旁而過,誰知這乞丐恁是無禮,自己往左他也往左,自己往右他又往右,只是要與自己糾纏,諦心放下木桶,合什道︰「阿彌陀佛,小僧諦心,正要去河邊打水,還望施主能讓小僧過去。」郭正壓低聲音,道︰「若是我不讓呢?」諦心不解,心想自己與此人素昧平生,無怨無仇,他為何要與自己為難?莫不是自己曾得罪過他而不自知?當下道︰「這位施主,是不是小僧與你有什麼過結?若是的話,小僧這里給你賠禮了。」郭正道︰「沒有,我就是要找你的麻煩。」諦心也按捺不住了,心想此人真是無理取鬧,提著桶,腳下一錯,盼能以輕功繞過去,誰知對手的身子也不慢,沒見他腳動,但偏偏又擋在了前面,諦心把桶往前一遞,郭正伸手在桶上一推,諦心只覺一股強勁的力道撞了過來,連退幾步,他知道對手的功力遠在自己之上,硬闖是闖不過去了,便提著桶轉身要回去,郭正叫道︰「小和尚,你這麼快就認輸了?」諦心回頭看他,道︰「我打不過你,自然就認輸,你我無怨無仇,何必非要分個你死我活?」郭正大笑︰「好兄弟,你瞧瞧我是誰吧。」說著撥開頭發,諦心大喜︰「四哥,原來是你存心來捉弄我的,我真是該死,沒能認出你來,你怎麼會在這里?」郭正看看左右,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來。」
二人走到一個背陽之處,郭正嘆道︰「難得你還能叫我一聲‘四哥’。」諦心道︰「四哥,你千萬不要這樣說,當日在鳳翔府,你為了不連累我和宗訓,與我們喝酒斷義,事後我和宗訓都十分自責,兄弟本該同生共死,既然酒袋幫主一個外人尚且能舍身救你,我和宗訓卻……。」郭正一笑︰「五弟,你也不必如此,一個人死總比三個人一起死好得多,況且你看我現在不是還好好的麼?喝酒斷義不過是給那些江湖人看的,我們依然是好兄弟。」諦心見他不怪自己,歡喜的笑了起來,郭正便問道︰「五弟,你怎麼也到開封來了?貴寺還來了些什麼人?」諦心道︰「本寺山下那一場大火,令無數生靈涂炭,江湖人物又在登封與官兵動手,死傷數百人,這一切都因本寺而起,方丈大師自責罪孽深重,知道大相國寺供奉著佛骨舍利,便想向明德大師請求,將舍利請回本寺供養一年,以求超度亡魂,洗清罪孽。」圓覺?郭正愕然心驚,不錯,圓覺的武功正和那鬼王在伯仲之間,難道堂堂少林寺方丈會是鬼王?諦心察覺到他神色有異,問道︰「四哥,你在想什麼?」郭正回過神來,道︰「沒什麼,貴寺圓字輩的高僧中,只來了方丈大師一人麼?」諦心道︰「正是。」多半就是了,真想不到圓覺在人前道貌岸然,左口一個「阿彌陀佛」右口一個「善哉善哉」,背地里卻是喪心病狂的惡鬼,郭正心中充滿了怒火,這圓覺害死了鼎臣和蘇幫主他們,自己一定要找他報仇。
但他是少林寺方丈,武功高強不說,身旁還有那麼多如金剛似羅漢的和尚,要殺他真是比登天還難,郭正皺起眉頭,道︰「五弟,如今我是天下公敵,江湖上的人都恨不能殺了我,你可千萬不要對旁人說起我的行蹤,不然,只怕咱們就再無相見之期了。」諦心見他說得如此鄭重,忙點點頭,道︰「四哥,那我以後怎麼才能去見你?」郭正道︰「你不用來找我,我會找你的。」言罷匆匆而去。諦心望著他走遠,才返身欲進相國寺,來到後門處,突然想起自己是來打水的,又轉身向河邊走去。
郭正回到土窯,推門進去,卻見柳亭趴在炕上翻著一本破爛的書,凝神致志,連他進了來都沒察覺。郭正好奇,走過去一瞧,只見是一本畫冊,上面畫了好些仕女,仕女下又各寫了些批語,郭正念著一條道︰「肌膚如雪,吹彈可破,唇如點丹,玉臂女敕滑……。」柳亭聞聲大驚,忙把書合上,郭正問道︰「柳姐,你這是什麼書?」柳亭見是他,嘆了嘆,挪開手來,郭正瞧去,只見泛黃的紙頁上寫著「天下名花錄」五字,他也慣在風月之地廝混,明白此書和《品花寶鑒》無異,只是《品花寶鑒》限于蘇州名妓,而此書似乎境地更大,囊括天下。
柳亭道︰「你知不知道我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郭正微微一笑︰「你年輕的時候一定很好看。」柳亭笑了笑,翻到三十幾頁,指著右側的一個女子道︰「這便是我了。」郭正一驚,低頭看去,只見畫上那女子眉目清純俊秀,體態婀娜多姿,雖算不得國色天香,卻也當得起人間尤物四字,他又看了看柳亭,滿臉驚愕,才短短二十幾年,她竟已成了這般樣子,美人遲暮,不能不令人悲息。柳亭道︰「二十年前,天下男人又有誰不知道這本《天下名花錄》?不知道鳳琴居的頭牌柳亭?當年的我就和這幾年的唐安安蘇茵一樣風光,達官貴人公子王孫,動輒便是千金求見。」她思及過往,神色中含著一種蒼涼的悲傷,郭正問道︰「那你怎麼又會……?」柳亭一聲苦笑︰「郭爺,以前我也像你一樣想不明白,但現在我終于懂了,人最要緊的是自知,從爹娘把我賣進青樓起,就注定了我一輩子都是妓女,無論多麼風光,我都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只是男人的玩物,那時候有很多有錢人都想為我贖身納我為妾,但我知道他們只是看重我的美色,並不是真心愛我,任媽媽怎麼勸,我只是不肯,我愛上了一個秀才,他很窮,但他說會照顧我一輩子,一生一世只喜歡我一個人,那時候我信了他,用所有的積蓄為自己贖身,跟他成了親。」
「後來呢?」
柳亭看著斑駁的牆壁,落寞的道︰「一開始他的確對我很好,我把首飾都變賣了,開了個豆腐鋪子,賺錢供他讀書考科舉,你知道嗎,那一段時間雖然我們很窮,但我很滿足,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幸福。」郭正看過很多也經歷過很多,道︰「他拋棄了你。」柳亭咬著嘴唇,淚水在眼中打轉,郭正道︰「我有個妹子和你的遭遇差不多,你們這些女子,涉世未深,最易被那些文質彬彬相貌英俊的臭書生所騙。」柳亭道︰「那一年他去京城趕考,兩年都沒有回來,後來我才知道他高中狀元,做了大官,我便把鋪子賣了湊足盤纏去京城找他,誰知道他早已娶了閣老的女兒,孩子也生下來了,他見到我,給了我一百兩銀子,告訴我,一天是妓女就一輩子都是妓女,根本配不上他,這些錢,就當是這一年多來的嫖資,叫我以後不要再纏著他,不然他會叫人殺了我,那個時候我想不通很多事,但有一件事我還懂得,那就一旦男人變了心,就再也無法挽回,況且他有錢有勢,我也無處伸冤,我沒要他的銀子,一個人又回到了鳳琴居,依然還那麼風光,但幾年之後,我年老色衰,媽媽見我賺不了錢,就把我賣了出去,于是我越來越老,越賣越低賤,直到最後再也沒人來買,就被趕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