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十九日遼人開始退兵的消息傳至阜城之時,宣台的氣氛還是馬上變得緊張起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籌劃了幾個月的事情,很快就要知道結果了。而這成與敗之間,不僅關系著宋遼兩國幾十年的國運,其影響所及,天下各國,都能感受得到。
一時之間,從安平到阜城,從饒陽到阜城,從河間府到阜城,從霸州到阜城,傳遞消息的士兵,快馬加鞭,塵揚于道,往來不絕。
在這個時候,石越與他的謨臣們,已經根本無暇再去考慮在安平勞軍時發生的事情。而讓石越稍覺意外的是,李舜舉自不用說,便是陳元鳳,也對他十分恭謹。不過他此時也沒有太多精力去琢磨陳元鳳的心思。也許陳元鳳是因為石越落到了他的掌握之中而故意如此;也許他只是害怕呂惠卿而願意暫時與石越和解;也許他有什麼別的目的……但石越此時已不能在這些事情分散精力。
此時沒有什麼比對付遼人更重要。
遼軍的退兵果然不是同時進行的,十月十九日,遼主頒布班師詔,但在安平,韓寶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著急,每日的舉動與平時沒有任何區別。而在河間府,遼軍退兵的方式也與以往不同,他們並沒有十萬,甚至數十萬大軍同時行動,而是分批次的逐步退兵。
先行退兵的是遼主的御帳,皇帝耶律濬與一干親貴的大臣、勛戚、重要部族首領,在黃皮室軍一萬鐵騎的護衛下,從容歸國。與之同行的,還有眾多親王、貴戚、部族首領的私兵近兩萬騎,以及他們擄獲的財貨子女——這一行人,僅裝載財物的大車連接起來,便有十余里長,一眼望不到頭,而隨行的宋朝被擄軍民也有數萬之眾。
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行進起來,必然緩慢,而沿途皆有宋軍覷視,並不安全,為了迎接遼主的凱旋,並且防備容城的吳安國,不僅有蕭阿魯帶率興聖宮殘部擔任前鋒,連南京的蕭禧也親自率五千騎前至歸義迎接。而瓦橋的蕭忽古亦派出騎兵,四散戒備,以應付霸州的蔡京、燕超與高陽關的趙隆。
據此前探到的情報,此時留在河間府的,至少還有三萬騎左右的皮室軍與宮分軍。此外還有數量不明的渤海軍、漢軍、部族屬國軍,這一部分軍隊的數量,最多不會超過三萬,也許只有一萬左右。此外,從肅寧至君子館、莫州,至少還有五萬以上被擄的軍民,以及堆積如山的糧草、財貨等輜重,還有隨軍的牛羊——包括遼軍自己帶來充當食物的和他們在河北搶掠所得的,至少有數萬匹。
與安平韓寶的窘迫不同,遼主與耶律信這邊,因為後期糧道的暢通,糧草反而意外的充足,只是再充足也沒有用,因為耶律信根本沒有辦法將糧草運給韓寶。而這些糧草,到最後也不可能帶回國,最終只好付之一矩。這也是當時戰爭常有之事,大量的資源會被『亂』費,分配永遠不可能合理,這一點,就算是經驗豐富的宋軍,也不能避免。
雖然石越與他的謨臣們的目光始終聚焦在安平的韓寶身上,但是,若這樣坐視耶律濬大援大擺的回國,便免不了要招致許多的不忿。陳元鳳接連給石越寫了三封札子,力諫他令河間宋軍與蔡京部自東南兩面出擊,不可輕易縱遼主歸國。李舜舉也數度向石越進言,要他下令蔡京與燕超對遼主進行襲擾。
二人的官職,在宣台眾謨臣中,都是極高的。陳元鳳是宣撫判官、李舜舉是提舉一行事務,都是位在諸總管之上,可以代替宣撫使行使軍事指揮權的,實權甚至更重于宣撫副使。這兩人提出建議,石越也不能隨便置之不理,只好邀集謨臣,連夜密議。
眾人商議許久,終于勉強達成共識。既然耶律信還有大量無法拋棄的輜重,那麼襲擊遼主,就不是當務之急。耶律濬順利回國,實際上反倒是削弱了耶律信的兵力,而且遼主與眾多大臣勛戚歸國,留下來的遼軍就會更無戰意。這是御駕親征必然的弱點,皇帝親征能激勵士氣,相反,皇帝若先走了,就會釋放出更加強烈的信號。縱使耶律信治軍有道,但是他恐怕也難以令皮室軍與宮衛騎軍以外的部隊維持士氣。況且此時遼軍在瀛、莫、雄州之間,總兵力仍然雄厚,又可以互相支援,此時發動進攻,未必能佔到便宜,不如繼續等待,尋找機會襲擊耶律信的輜重。
其實石越頗為了解章惇的為人。此公絕不是會先請示宣台再作戰的人物,既然連他都沉得住氣,沒有此時進攻耶律信,可見他也是認為時機並不合適。即便宣台給他下了命令,也只會招致他的輕視。章惇是絕不會執行這種「『亂』命」的。至于蔡京就更不用說了,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有利可圖,蔡京絕不會落人之後,但想讓蔡京和遼軍去拼命,那是斷無可能。此君有的是辦法來應付上司。
然而,陳元鳳對此並不滿意,但因為李舜舉也被說服,他孤掌難鳴,只好作罷,轉而建議讓南面行營北進瀛州[1],如此宋軍就能在瀛、莫一帶形成對遼軍的兵力優勢。甚至可能獲得兩場勝利——無論如何,殲滅耶律信都比殲滅韓寶更有誘『惑』。
石越知道陳元鳳的心思,他雖然有一些軍事經驗,但從未經歷過真正的戰陣,不知道戰爭的凶險,此時眼見有機可趁,便急于搶功——比起石越來,陳元鳳可能更加嫉恨呂惠卿在易州的成功,也許他連吳安國、段子介都一並恨上了。此外,石越將宣撫使司移至南面行營,固然是向皇帝表示忠心,可對陳元鳳來說,卻是極不舒服的,他也急于擺月兌石越。但這也是陳元鳳對章惇缺少了解的緣故。
可是這些話是無法明說的。而陳元鳳的這個建議,的確很有吸引力。甚至連石越都有些動搖,但他心里認定南面行營與右軍行營絕對無法協同作戰,總算還是抵住了誘『惑』,借口東光、阜城乃保證大軍糧草供應的重鎮,必須要有重兵護衛;又宣稱必須要留一些兵力,策應各路,以備非常,拒絕了陳元鳳的建議。宣台其余謨臣雖然多有心動,但眾人也多知道陳元鳳的心思,更不敢違逆石越,要麼置身事外,緘口不語,要麼就附和石越,反對陳元鳳之議。
對于南面行營的這陳、李二人,石越在武強之時,心中就定下了策略,便是打壓陳元鳳,籠絡李舜舉。因此,他雖然拒絕了陳元鳳之議,卻為了籠絡李舜舉,又采納了李舜舉的建議,同意令橫塞軍進駐北望鎮,以宣武二軍駐阜城,驍騎軍則進駐武強。
做出這番安排之後,時間已經是十月二十一日。在阜城,李舜舉與南面行營都總管王光祖開始忙著調兵遣將,而石越每日則忙于與折可適等人處理大量的軍機事務,從十九日開始,氣溫一日低過一日,二十日晚間更下了一場小雪,黃河水面已經結冰,只是冰面還很薄,行人無法通過,但這足以令永濟渠與黃河等河北諸水的水路運輸全面中斷,宋軍的一切糧草軍需的運輸,必須全部轉由陸路,雖然早已經有一些準備,但真正事到臨頭,卻仍然免不了有千頭萬緒的事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思,一大半要系于等待河間、黃河以及蔚州的報告。
耶律信的下一步如何行動?黃河的冰面厚度到了什麼程度?還有,此時正與耶律沖哥苦戰的折克行部的命運如何?
此時的幾個戰場,最重要的莫過于安平。但最凶險的,卻是蔚州的折克行。以絕對劣勢的兵力,守衛一座剛剛奪下的敵人的城池——城內的百姓中,只有敵人,沒有盟友。只能靠著定州運送糧草與箭矢、火器,因為轉運艱難,這些補給永遠都是杯水車薪,而且必須靠老天保佑才有可能及時送到。一旦連續下上幾天的大雪,就算段子介再怎麼努力,也很難將補給送至蔚州。而折克行此時卻只能指望段子介——果然如折可適等人所料,耶律沖哥派出了一支偏師攻入繁畤,章楶自顧不暇,根本管不了折克行的糧草了。
而對于宋軍來說,糧草就是一切。戰爭是不公平的,宋軍的補給從來都比遼、夏這些國家的軍隊要更加困難,原因顯而易見,若要一個宋軍的士兵保持士氣與戰斗力,口糧的標準可能是遼軍、西夏軍隊的數倍甚至是十倍。這樣的事情整個世界上都極為平常,有一個國家的士兵曾經對此評論︰我們生在富裕的地方,不可能和那些窮鬼吃一樣的東西。[2]宋廷為軍隊制造了各種干糧,但這些干糧從來都不能也不可能成為主要的軍糧供應方式。不僅士兵如此,連戰馬也是一樣,宋軍的戰馬不吃谷、麥就不行——這既由于飼養習慣,也因為他們承受不起戰馬的損失,但是遼軍的戰馬有時候就是啃點草打發了,因為在某些時候,對遼人來說,運輸戰馬口糧的成本甚至遠遠高過損失戰馬的成本——可對宋軍來說,就算戰馬的來源得到極大的拓展,也無法如此計算成本。戰馬永遠都是一種緊缺、昂貴的資源,區別只是程度上的。
在宋軍中,也許只有吳安國的河套蕃軍這樣極少數的例外能與遼軍一樣吃苦耐勞。而折克行的折家軍大概不能歸入其中。
因此之故,宣台對折克行部的命運私下里都感到悲觀。
而所有這些,都已經超出了石越的掌控之外。
他做了他能做的與該做的。
接下來的事,他必須信任別人。盡管,結果未必會如他所願。
自從發現遼主開始撤兵開始,陽信侯田烈武便再也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為了及時察覺耶律信的行動,田烈武派了十幾撥探馬,都是他從雲騎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不僅騎術、武藝好,而且要聰明機靈,更重要的是,他們或是本地人,或在河間府生活已久,對本地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田烈武在汴京時,頗讀過一些兵書——因為朝廷許多有識之士的不斷上書,再加上石越的努力,宋廷早在熙寧年間,就已經開放了兵書之禁,雖然這導致許多古代兵書也大量流傳到了遼國、西夏等地,但是普通的宋朝士人,同樣也能輕易的從官立藏中借到兵書研習。這個改變在宋朝的士人中帶來了一種引得許多舊黨人士頗為不滿的風氣,一些士人刻意的談論兵法來標榜顯示自己,多數人的目的也的確並不單純,他們或者是為了迎合某些宰執權貴,或者是故意的標新立異,在舊黨看來,這與他們追求的社會淳樸風氣完全是背道而馳的。但對田烈武,這卻有明顯的好處。他的悟『性』有限,而大部分的兵書講的道理卻都很深刻,文辭卻過于典雅,若沒有人細加解釋,田烈武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懂的。而這些士人的出現,很好的幫田烈武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總是能很通俗易懂的解釋清楚每一句話,並且還能舉出無數的戰例來幫助他理解。諷刺的是,田烈武並不知道,他的這些老師們,其實也只是表面上理解了這些兵書而已。當真正明白那些兵書背後所講的道理之後,田烈武的理解便遠比他的老師們要深刻。
許多兵書上都提到用間的重要『性』。它們反復強調,間諜是統帥最信任的人。不過,如今宋朝的情況發生了變化,樞密院親自主管間諜,此外便只有極少數邊帥可以派遣自己的間諜,但即使如此,營將以上的實際統軍將領,每年都有一筆數目不菲的額外的款項,供將領們靈活使用。這筆錢的使用受到監督——但實際上難以做到,因為樞密院的條例規定,諸如在陝西、河北、河東的禁軍,這筆錢的三分之一可以用于各種間諜之事——于是,例如在河朔禁軍,這筆錢幾乎無一例外都被貪贓了,在西軍與東軍中,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田烈武上任後便發現,他的前任不曾在探馬身上額外花費過一文錢。
而田烈武卻將每一文錢都毫不吝嗇的花在了探馬身上。他了解他們每一個人的家庭,親自幫解決他們無法解決的麻煩,允許他們隨時向自己稟報所探知的情報,即使他在睡覺,他要求自己的親兵隨時將自己叫醒。
遼軍的退兵並非一帆風順,在這樣的時刻,極容易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遼主退兵的隊伍中甚至出現過『騷』『亂』,遼國兩名皇族因為白天爭道大打出手,雖被制止,但晚上其中一方仍舊不忿,想派私兵悄悄去殺死對方擄奪的「奴婢」,誰知那些私兵找錯了地方,誤放出數千人來,結果引起一場『騷』『亂』。其時遼人『騷』『亂』的地方便在君子館附近,苗履與張叔夜便力勸田烈武利用這次機會,趁『亂』夜襲遼軍。但張整與顏平城等人都不以為然,而章惇又主張持重,田烈武才只好作罷。
但這些天他被叫醒的次數多得讓田烈武最後干脆決定穿著內甲睡覺。
這也是為了有備無患,河間諸將至少在一件事上是有共識的,自田烈武以下,每個人都相信遼軍還會有一次退兵。
耶律信治軍極有法度,卻也極為自負。他讓遼主先走,數日之後,再讓那數萬俘虜走,自己親率精兵斷後。如此便能做到井井有條,雖退不『亂』。探馬探得蕭嵐還在君子館,便是證據——蕭嵐多半便是第二批退兵遼軍的主帥。而章惇對此比田烈武等人更有信心——他的理由在田烈武看來有點匪夷所思——章惇十分肯定的宣稱,將這些擄獲安全的送回遼國,是耶律信最後的機會。
不過不管出于什麼理由,這件事至少眾人並無分歧。而對于如何應對此事,諸將的意見,便大相徑庭。
章惇力主避實擊虛,以主力牽制耶律信,另以輕騎追擊退兵的遼軍,只要解救被擄的軍民即可。而苗履、張叔夜則主張以一部牽制耶律信,以主力追擊遼軍,務要殲滅那只遼軍,甚至趁機切斷耶律信的歸路。張整沒有什麼意見,不過田烈武心里明白他其實躍躍欲試——不管執行哪種方案,最後都輪不到他的鐵林軍追擊,他只能是面對耶律信——而這顯然正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但是,客卿顏平城與田烈武最信任的一個參軍劉近卻從根本上反對如此做。
從心里來說,田烈武認為顏平城與劉近是對的。便如二人所說,右軍行營的任務是配合宣台的既定之策,殲滅韓寶部,要達成這個目標,耶律信的實力越削弱越好。對他們來說,阻止耶律信接應韓寶,配合中軍行營狙擊可能渡過唐河北竄的韓寶,才是第一位的。為了完成這個任務,即便耶律信毫發無傷的退走也無所謂。而且二人也認為眾將有些輕敵,耶律信並不好對付,而且遼軍始終扼守君子館要道,追擊也好,牽制也好,難免會有一場惡戰。若是出了差錯,後果不堪設想——無論如何,終不能憑借著何畏之那點兵力來阻止耶律信接應韓寶。
但從感情上來說,田烈武做不到那麼冷血無情。
縱遼主押著那麼大宋軍民北去,他就已經自責得吃什麼東西都覺得寡然無味。如今還留在瀛、莫的數萬被擄軍民,無論如何,田烈武都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此生都記得石越當年在陝西對他說過的話。
他成為武人是為何事?他統兵打仗是為何事?他讓自己的愛子親上前線是為何事?
有些東西是必須要守護的。
不能用勝負得失來計算。
田烈武相信他如此做,不算有違宣台的節制。他覺得,即使是真的如顏、劉所料,他的行動影響了宣台的大策,然而,在解救五六萬被擄軍民與全殲四萬遼軍之間做選擇,石越也會同意他的選擇。
所以,他也義無反顧的支持章惇之策。
隨時隨刻,他都與河間府中數萬將士一道,兵不卸甲,等待著探馬的報告。
最後一遍巡視完河間城防,自北城下來時,城內的更夫剛過敲過二更。親兵已經牽了馬在城下等候,田烈武上了馬,突然感覺到手背上一點冰涼,他抬起頭來,便見夜空之中,一片片比米粒還小的雪花,正在空中緩緩飄舞、落下。
「郡侯,又下雪了。」與田烈武一道巡城的參軍劉近也已經上了馬,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袍子,一面感慨的說道︰「這場雪下下來,不知道要何時才能停了。」
田烈武點了點頭,心里卻閃過一絲憂慮,他突然想到,要與遼軍雪戰的話,雲騎軍可從來沒有過雪戰的經驗。昨日起來,田烈武發現雲騎軍居然沒有一個人出早『操』,大感驚訝,召來李昭光等人相問,才知道過去一到冰雪的天氣,雲騎軍的將領們便借口怕損傷戰馬,全軍放假休息,如此上下習以為常。因為前天晚上——也就是二十日晚上那場小雪,于是眾人皆理所當然的睡起了懶覺。此事還招致了宣武一軍與鐵林軍的嘲笑,其實這種事在過去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自從熙寧年間頒布諸軍《『操』典》後,如宣武一軍與鐵林軍這樣的精銳禁軍,還是執行甚嚴的,除了規定的假日,尋常雨雪天氣,皆是『操』練如常。因此在他們眼中,雲騎軍已成了異類。
但劉近卻不知道田烈武在想這些,二人一邊按綹徐行,走了數步,又笑道︰「不過如今便下雪也沒什麼了,冬衣早已發給各營,說起來,那位陳判官果真不凡,石丞相確是知人善用。」
田烈武不由愕然,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身兼隨軍轉運使一職宣撫判官陳元鳳。
「仁祖時,家父也曾在陝西軍中做過巡檢,當日下官曾听家父說過,那時將士的冬衣要從京兆府運到各邊郡,往往秋天出發,來春未到。那還是太平時節,打仗時更是有時車馬擁塞于道,十天半月動彈不得;有時小吏糊涂,發給延州的東西,結果送到了秦鳳;有時候請的袍子,送來的卻是靴子……」
這些事情,田烈武知道劉近說的並無夸張之處,確是實情,他也曾听過不少,也不由笑了起來,說道︰「有時候也不好全怪轉運之人,自古以來,轉運都非易事。」
「郡侯說得一點沒錯。」劉近笑道,「家父也曾說,若有人能將轉運之事,做得一點都不出錯,便是計相也做得。是以下官才覺得那位陳判官,非尋常之人。」
「這皆是因為子明丞相。」田烈武笑道︰「丞相用兵,從來都是將轉運放在首位的。陳判官雖是隨軍轉運使,但這轉運之事,我卻敢肯定,丞相是要親自過問的。」
「石丞相以文臣而知兵事,的確令人欽慕。」劉近點點頭,突然轉頭望向田烈武,說道︰「不過下官有一事不解——郡侯既然也頗許石相之用兵,為何明明有宣台之成令在前,卻反要從章參政之令呢?」
「原來你為的是此事。」田烈武瞥了劉近一眼,笑道。
劉近在馬上抱了抱拳,道︰「郡侯恕罪,下官身為參軍,不敢不盡言。」
「章參政雖然是宣撫副使,可郡侯才是都總管,軍中之事,自當決于郡侯。而河北之事,朝廷許之石丞相,自當以宣台為尊。況且下官也曾听人議論,道章參政之策,恐怕是出于私心。狙擊韓寶難,卻是石丞相之功;而救此五萬軍民易,則是他章參政之功。還有人說,章參政用意不于此,便救了這五萬軍民,他還是想要對付耶律信的……」
劉近只管說著,直到田烈武的目光移過來,注視著自己,才猛然閉嘴。
田烈武淡淡的看著他,過了好一會,才說道︰「這些話,休要『亂』說。此皆是軍中機密之事,知者寥寥,如何會有人議論?」
劉近臉上一紅,卻听田烈武又說道︰「這些皆是無稽之談。我同意章參政之策,並非是因為他是參政或宣撫副使。章參政亦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朝廷之事,君到底知之甚少。你可知道,朝廷的相公執政中,實以章參政最清廉?休說甚麼私心,章府幾位衙內,至今未有一官半職,也不敢惹事生非,只是安心讀書。此是有私心者所為麼?章參政不過人為嚴苛一點,可到底仍是個君子。」
劉近心里不以為然,卻不敢反駁,他心中也並不甘心,況相處已有時日,漸漸知道田烈武的『性』子,也不是如何懼怕他,反又問道︰「下官失言,誠非所宜。只是郡侯為何會同意此策?便能救此五萬軍民,亦不過一時之利;殲滅韓寶,才是真正傷到契丹的筋骨,果能獲此大捷,從此契丹震動,恐怕再不敢興南下牧馬之意,這才是事關大局。若縱韓寶遁去,契丹食髓知味,日後更不知有幾萬軍民受害。孰輕孰重,一望可知!」
田烈武沉默了下來,只是緩緩的搖了搖頭,半晌沒有言語。
過了許久,劉近才突然听田烈武說道︰「並非如此。」
他愣了一下,正要說話,卻听田烈武又說道︰「我覺得,若是對這五萬百姓見死不救,便是真的全殲了韓寶,打贏了這場戰爭,我們大宋,也非真正的強國。肯為五萬百姓的『性』命而放棄全殲四萬強敵機會的大宋,才是真正強大的大宋。」
劉近下意識的張口想要反駁,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將田烈武的話在心里慢慢咀嚼,竟不由得呆了。
二人騎著馬,沉默的走了好遠,夜空中的雪越下越大,落到劉近的身上,他也沒有感覺。過了很久,田烈武忽然又說道︰「那才是我想為之戰死的大宋。」
不知怎的,這有些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狠狠的撞在了劉近的心上。
肅寧寨。
位于滹沱河北流北岸的這座小城,原是宋朝在河間府地區的軍事要寨之一,在遼軍南征之後,此寨被遼軍攻取,又成為遼主駐蹕之所。如今,遼主已經頒詔班師,御駕已經在回國途中,但肅寧寨仍有數萬遼軍駐扎,城垣內外,依舊是營帳相連,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盡頭。
對于不知底細的人來說,這成千上萬的外表看來幾乎一模一樣的營帳,完全無法分辨,走進其中,便仿若走進一個『迷』宮一般。但對于任何一個遼軍將士來說,這些營帳卻是如涇渭一般分明。哪些是御帳親軍,哪些是宮分軍,哪些是部族軍,哪些又是屬國軍,絕對不會有人搞錯。正如宋人從來都不可能分辨清楚十二宮衛,卻沒有一個契丹人會將此弄錯。
而在這些營帳之外,肅寧城外,最引人注目的,則莫過于肅寧城東那十來座簡陋的木城。肅寧的遼軍營地,全都按契丹古法,不象宋軍的營地一樣,有木柵營牆溝壕守衛森嚴,而是雜『亂』無章的隨地扎營,甚至只有部分營地用大車簡單的圍了一個圈權做營牆,這種扎營之法,自與大遼一向重攻輕守的傳統有關,其防範敵軍偷襲的方式,是四處派遣攔子馬,而不是將自己圍在牆垣之內。但東邊那十來座臨時搭建的木城,皆用一兩丈高的木柵圍成,木城之間並有高聳的望樓,城外還有上百騎的遼軍日夜巡邏,與肅寧城外的遼軍營地雖然相隔才一里左右,卻顯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護營,那些木城,便是遼人關押被擄軍民的地方。」
這些木城北邊數里的一片水泊畔,幾個身著黑袍的人站在一片蘆葦叢中,遠眺南邊的遼軍營地,一面低聲交談著。在月『色』的冷暉之下,依稀可以看出領頭之人的面容,赫然竟是武衛二軍第三營護營虞侯杜台卿。
而先前說話之人,便是第三營的行軍參軍曲英。
杜台卿冷冷的望著南邊的那些木城——遼人仿佛全不害怕發生火災,他們總喜歡在營地中,到處生起徹夜不熄的篝火,即使在這樣的雪花開始飄舞的夜晚,這些篝火也不曾熄滅。借著這些火光,他能很清楚看到那些木城的全貌。
遼人的戒備看起來並不嚴密,但是,從他們潛入此處的經歷便可以知道,大規模的兵馬行動,絕對瞞不過遼人的耳目。就算他們這幾個人,若非是有夜『色』的掩護,曲英又精通契丹話,也斷難至此。若曲英沒有出錯的話,他們再往前行,就算是在夜晚,也一定會被遼人發現。
杜台卿絕不會懷疑曲英的判斷。
在這場戰爭中,他們能夠生存到現在,靠的就是互相的信任。而且,武衛二軍第三營營一級的武官,如今也只剩下三個人了——趙隆、杜台卿、曲英。正如曲英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普通的行軍參軍,杜台卿也已不是當初的那個軍法官。他這個護營虞侯,如今已經有點名符其實了——在熙寧改制之前,大宋禁軍中的虞侯,可並不是所謂的軍法官,而是統領著所部最精銳部隊的將領。
雖然他麾下的精銳部隊,如今也就只有九十余騎而已。
如果不算上高陽關的守兵的話,那便是他們如今僅有的騎兵。
也許在遼軍與宣台眼中,他們第三營都已是無足輕重的一支力量。特別是他們又接連在蕭忽古手里吃了幾次大虧後,不過杜台卿並不會妄自菲薄。他並不關心宣台如何想他們——與宣台的聯系,是由雄州知州柴貴友負責的,他與趙隆官職卑微,沒有這樣的資格。而柴貴友自逃至高陽關後,便蜷伏于關城,從未離開過高陽半步。但遼軍若敢小視他們的話,他們一定會付出代價。
趙隆的步兵實際上已只有五百余人,真正列陣而戰的話,他們的確已經是不堪一擊。
但他們還擁有一只兵力。
遼軍雖然攻佔瓦橋關,控制了這條南北交通要道,但是,他們遠遠不能真正控制雄州。整個雄州,到處都是水泊,還有不利于騎兵通行的稻田。為了對付遼軍的打草谷,雄州到處都有結寨自保的村莊。而趙隆又派出胡玄通四處聯絡,從高陽關借過弓箭支持,在雄、莫與高陽關之間,這樣的村莊總共有數十個。若有必要,他們完全可以召集起數千人馬來。
也許他們僅僅是烏合之眾。
但也許,他們並不僅僅如此。
「……每座木城都關著數千人,還有一些人被鎖在遼人的營帳之中,供他們隨時差使。」曲英繼續低聲說著,「據前幾日抓的那個遼人的供辭,耶律信仍在肅寧,遼主留給他兩萬皮室軍。憑我們的兵力,難以力敵。」
「但我們仍然有機可乘。」杜台卿輕聲說道。
「護營說得不錯,然而也只能隨機應變。」曲英的話中略有些沮喪與無奈,「宣台與陽信侯何時與遼人交戰,到底不可能告訴我們。若是河水結冰後,陽信侯大舉進攻肅寧,我們便可自後方偷襲。護營也看到了,他們的營地到底防範不嚴,運氣好一點的話,我們便能攻破那十余座木城。平時肅寧與河間府之間,只有幾座石橋相連,陽信侯要進攻並不容易……」
「就算結冰,陽信侯也未必敢如此。」杜台卿不由得搖了搖頭,「何況耶律信一定不會等到河水結冰還不撤走這些擄獲的。」
「那?護營之意?」
「蕭忽古那老賊如今忙著應付遼主退兵的那撥人馬,又要防範燕霸州,只要我們不去雄州,他大約是沒空來理會我們了。」杜台卿忽然說了一句似乎是離題萬里的話,他伸手撢了撢積在肩頭的雪花,道︰「走,先回高陽關罷。」
曲英默默點了點頭,眾人正要轉身離去,便在此時,從遼軍的營地那邊,隱隱約約傳來三更的梆子聲,緊接著,便是一陣人馬嘶鳴的喧囂。
眾人不約互相看了一眼。
過了一小會,曲英低聲道︰「護營,我去看看。」
杜台卿默默點了點頭。
曲英見他答應,貓子,轉眼之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大約過了幾刻鐘,杜台卿听到前面的蘆葦中傳來幾聲蟋蟀的叫聲,很快曲英又出現在眾人的面前,杜台卿望著他微有些『潮』紅的臉,正要相問,曲英已經興奮的說道︰「遼人又開始退兵了,是木城里的俘虜。所有的木城……」
三個時辰後。
天剛剛放亮,河間府的文武官員,包括田烈武與章惇、苗履、張整、張叔夜、顏平城、劉近等人在內,都披掛整齊的登上了河間城北面的城樓。從下半夜開始飄起的小雪,越落越大,此時已將河間城裹上了一層銀妝,城外眺目所極,也已變成一片蒼莽的雪原。但眾人卻均無心欣賞這美麗的雪景,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東北方向那還依稀可見的黑點。
「田侯,斥侯說遼人有多少人馬押送?」章惇的聲音便同這天氣一樣寒冷。
「大約有一萬騎左右。從旗號來看,既有宮分軍,亦有部族軍。」田烈武沉聲回道,瞥了一眼苗履與張整,張整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苗履的黑臉上,卻興奮得透出紅光。
「吾當以上駟對其下駟,以中駟對其上駟,可期必勝。」章惇望著田烈武,鄭重說道︰「田侯,這數萬河北父老,便拜托了。」
田烈武朝章惇欠身一禮,轉過身來,望向眾人,沉聲道︰「苗將軍,請你率宣武一軍,北上君子館,追擊遼軍,此戰只求解救被擄的五萬父老,不可與遼人纏斗。一擊得手,即刻返回。」
「苗履領令。」苗履得意應道,但田烈武卻沒有立即給他將令,又轉頭望張叔夜,道︰「張叔夜听令。」
張叔夜連忙跨出一步,躬身行禮。
「令爾與李昭光率雲騎軍第一營,隨苗將軍北上追擊,听苗將軍號令。」
張叔夜與苗履對望一眼,齊聲領令,急步走下城樓。
田烈武又看了看臉上帶著一絲不易覺察冷笑的張整,說道︰「張將軍,待苗將軍出城後,遼軍一旦察覺,必當有所行動。到時便請張將軍的鐵林軍,與本侯一起出陣,務必令苗將軍無顧之憂。」
張整微微欠了欠身,也退下城樓。
章惇卻有些驚訝,望了田烈武一眼,問道︰「田侯如何不馬上出城?」
田烈武搖了搖頭,笑道︰「不急。」
「如何不急?」章惇卻有些急了,道︰「田侯不速速出城,扼守兩橋,若是耶律信先過了橋,鐵林軍是步軍,卻奈之何?」
「參政莫急,下官本就不打算扼守兩橋。」
「不扼守兩橋?」章惇不由愣住了。他又轉過頭,北眺城外,這一條滹沱河北流,逶迤穿過河間府、莫州、雄州、保定軍、霸州、信安軍、清州等河北七州之地,注入黃河,也將這片大地,割成兩塊。這河間府、君子館、莫州,都在河的東南邊,而肅寧卻在河的北邊。河的北邊有眾多的水泊稻田,根本沒官道存在,並不適合騎兵與大隊人馬行動,而宋朝在河北地區最重要的南北官道,河間府與莫州段的絕大部分,都在滹沱河南邊與東邊,遼人南下北歸,走的也都是這條官道。而從肅寧至君子館,連接滹沱河北流南北兩邊的,便只有兩座石橋。耶律信要出兵牽制河間的宋軍追擊,當然也要經過這兩座石橋。雖然幾個月來,兩橋一直在遼人控制之下,但是遼人並沒有在橋的兩邊部署兵力。只是宋軍一旦靠近,就會被武力驅逐而已。因此在章惇看來,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搶在耶律信之前,扼守兩座石橋的南邊,與遼軍隔橋而戰。如此遼軍雖然兵多,卻無用武之力,而宋軍擅長陣戰的優勢,更可得到充分發揮。對宋軍更加有利的是,君子館的遼軍,此刻將無法來策應肅寧的遼軍。而相反,倘若令耶律信過了石橋,鐵林軍乃是步軍,談何牽制遼軍?耶律信想與之戰便與之戰,不想與之戰便揚長而去。難道鐵林軍還能追著一支騎兵的**跑不成?到時候宋軍反而會被各個擊破。
「參政,非是下官不想去與遼人扼橋而戰,而是耶律信必有準備,我軍若匆忙前去,只怕反為其所乘。況且遼軍離橋近而我軍離橋遠,要搶在耶律信的前面趕至橋邊,絕非易事。」田烈武知道章惇心中想的什麼,耐心解釋道,「既然爭之不過,不若另尋出路。參政亦不必擔憂,苗將軍所部,皆是騎馬,只要他不好勇逞強,耶律信便過了河,也奈何他不得。」
章惇沒想到田烈武會明言他做不到在耶律信之前搶先趕到橋邊,心中雖然有些不滿,卻也只好問道︰「既是如此,田侯又有何良策?」
「談不上有何良策。」田烈武老實說道,「兵法不過兩樁事,或守或攻。下官既然找不出守的好法子來,便只好去攻。」
「攻?」章惇大吃一驚。
田烈武卻是無可奈何的樣子,苦笑道︰「正是。下官打算盛旗鼓,大舉進攻肅寧。肅寧還有不少的積蓄糧草,下官覺得耶律信不至于真的會棄之不顧。」
章惇仿佛是第一次認識田烈武,反反復復將田烈武從頭到尾看了幾遍,卻什麼也沒有再說。分兵之後,田烈武已只有兩萬數千人馬,在他看來,這完全是在與耶律信對賭。
他正準備轉身下樓,忽見一人急急忙忙走來,見到章惇與田烈武二人,單膝跪倒,行禮稟道︰「參政、田侯,護城河結冰了!」
「什麼?!」章惇與田烈武都是一驚。
那人以為二人沒听明白,又大聲稟道︰「方才發覺,護城河已冰厚數寸,可以行馬。」
「天意……」章惇看了田烈武一眼,輕聲嘆道︰「天意!」
稍早,天還未亮,安平。遼軍大營。
「昨夜木刀溝已經冰凍,人馬通行無礙。攔子馬探得清楚,唐河也已經凍住,可以行人馬,不過要騎馬驅馳,恐怕還有些勉強。」蕭吼站在韓寶面前,躬身稟報著。
「恐怕我也不能再等了。」韓寶低聲說道,站起身來,走到帳內的一根火炬旁,打量著那跳躍不定的火焰,過了一小會,才又說道︰「諸公都知道了,糧草已只足支數日。尤其是戰馬的草秣嚴重不足,再拖三日,馬也要餓肚子。馬若沒力氣,如何打仗?不瞞諸公,倘若兩日之內,再不結冰,我便要向西突圍。」
「向西?那邊可是有數萬宋軍。」蕭吼嚇了一跳。
「好過坐以待斃。越過木刀溝,殺進真定、定州。」韓寶眼中『露』出一種野獸般的凶光。
蕭吼一時不敢再多說什麼,他知道那樣的話,宋軍一定會追擊阻擋,在那片狹長的區域內,他很難想像,能否有一半人可以安全突圍到定州。也許會全軍覆沒,也許會出其不意……那是所謂的「孤注一擲」。不過,不會有人知道若那樣做的結果了。而他也不想為不會發生的事多『操』心。
耶律雕武顯然也抱著與蕭吼同樣的想法,「如此說來,晉公已決定北進?」
「便在今日。」韓寶沉聲說道,「早上令各軍飽餐一頓,將余下的糧草全部分發下去。前日我已令各軍每人準備一束稻草,也要帶上。過河面時,將稻草灑在冰上,人馬便不會打滑。」
眾將都知道韓寶馬上要下達戰斗命令,齊聲領令後,都屏氣凝神。
「早餐之後,若無風雪,便點燃一切帶不走的東西……」
[1]注︰河間府之舊稱。
[2]按︰大意。此十五六世紀某歐洲國家士兵的話。參見年鑒學派之名著《菲利浦二世時代的地中海與地中海世界》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