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這部小說,寫到今天,已經快一年了。這部小說帶給我很多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因為我因這部書,認識了某一個人。除此之外,它帶給我的一切,都與讀者的有關,這些也很重要。
十一個月之前,我動筆寫《新宋》的時候,我對宋史的了解,可以說非常的膚淺,到了現在,雖然不敢說有極深的了解,但是我想我已經站到了那個世界的門外。我想極盡自己的能力,來向我的讀者展示一個更真實的幻想世界,到今天,雖然遠遠不能稱為完美,但是對于我自己而言,我是可以滿意的。
因為,我一直在進步。
只須知道自己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便是有種種的不足,我也能很坦然的面對。成熟是一個過程。
與此同時,我也希望,《新宋》能夠帶給讀者一些東西——除了閱讀的快感之外,還能有更多的一些東西——這是阿越小小的野心。我的讀者中,有相當的一部分,是並不滿足于跟著作者的思維跑動的,他們會有自己的思考,這是很可高興的事情。有獨立的思考,必然就會有不同的意見,然後就會有爭辯——這也是極其正常不過的事情。難能可貴的是,不管怎麼樣,書評區的討論,始終能有一個良好的氣氛。
在業已結束的第一卷中,時間跨度大約是五年,從熙寧二年的冬天,到熙寧七年。這五年的時間里,石越並沒有如初稿那樣,登上相位,反而是去了杭州做地方官,這個改變是必須的。因為五年的時間登上相位,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這五年的時間里,石越創立的白水潭學院,不僅僅畢業了數以百計的學生,最重要的是,白水潭學院已經成為一個典範,各個書院爭相效仿的對象——這個意義,也許比白水潭學院畢業了多少學生,更加重要。
在這五年的時間里,桑充國創辦的報紙,已經成為大宋中心地區與精英階層非常熟悉的事物,這種習慣的養成,遠比《汴京新聞》的地位更重要。
……
五年的時間,能發生的太多,但是不能發生的,也一樣多。
在寫作的時候,我常常不自覺的想,我寫的東西,在宋代有可能實現嗎?有時候我覺得可能,有時候我覺得不可能。
我也會常常去思考,王安石變法時代的宋代,面臨的真正問題是什麼?我記得有一次和一個朋友在討論宋代的役法,我向他略略介紹了聶崇歧先生在《宋役法述》中指出,宋代役法最困擾百姓的,無過于衙前與弓手,他很認真的對我說,弓手應當廢,百姓能寬得一分是一分。當時我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因為我自己常常也會代入那個時代。我也會由衷的去考慮那個時代本身面臨的問題,這個時候,我就不會去考慮一部分讀者希望看到現代社會在古代復現的心理了。
我常常會在歷史與幻想之間徘徊選擇。
我相信能有自知之明,我現在對于宋代的知識儲備,並不足以寫一部宋代的歷史小說;而且《新宋》的本質,依然是一部歷史幻想小說。這個故事,離不開幻想。而幻想,需要不斷地看到技術的進步,社會的發展,主人公的得意——我一直小心的控制住這種幻想,不要過份的游離于歷史之外。以至于我有時候也會郁悶,我為什麼不讓趙頊擁有現代人的知識,而要選一個石越去白手成名?我為什麼不能放任的科技的爆炸,偏偏要小心謹慎的把一切技術,控制在手工業時代?
有時候我甚至會自嘲︰我這是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但是我始終堅持這個風格,不僅僅讓石越戴著鐐銬跳舞,而且也讓自己戴著鐐銬寫作。這不僅僅是因為有讀者的喜歡與,也是因為我相信這樣的幻想,更能引起讀者的思考。
小說需要的是傳奇,歷史和幻想本身是矛盾的。我常常說,戲劇性多一分,真實性就少一分。但是另一方面,真實也可能就是戲劇。我根據歷史的脈絡,編織著情節的發展,卻無法也不可能準確的計算前面的改動對後面的影響。因為什麼時候是歷史,什麼時候是幻想,只能依賴于我的感覺。
幸好,我的歷史哲學告訴我,歷史是偶然的。所謂的必然,不過是「偶然」發生之後,人們對它的一種承認。換句話說,任何事情,沒有發生的時候,都只存在「偶然」;發生了之後,便只存在「必然」。這個觀點不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同,歷史哲學不過是我們認識歷史的工具與方法論,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看歷史。我告訴讀者的,只能是我站在的這個窗口所能看到的風景。
雖然我同樣也有一種沖動,想告訴別人,你們看到的都是錯的,只有我看到的才是對的。但是理智告訴我,真相不止一個。
所以當我在編織幻想的時候,我可以放心的相信自己的感覺。因為,它雖然不可能是全部的可能,但必然也會是可能之一。作為作者要做的,不過是盡其所能,讓讀者也覺得那是可能的。
在寫完上面的話之後,我回去頭,又重新將第一卷讀了一遍。
這時候我才覺得讀者真的非常的寬容。
當我回過頭去讀第一卷的時候,發現有很多語句,根本是不通的!而我的描寫,十分之八九,倒正顯出了我語言的匱乏——可居然還有人說我的「文筆好」!
還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則是我常常用大段的旁白來強行推動情節的發展。從客觀上來說,這自然是為了保證文章的節奏不至于太慢,但是也無可置疑的證明了我寫作技巧的不成熟。
我想這些毛病,在以後的章節中,我會盡量的改進。
人總是在發現缺點後才能進步,我也只如此的開月兌自己了。
在這篇後記的最後,我想對小說中幾個人物,說一些自己的理解。
我對人物與人性,既有自己的理解,或者說恪于經驗與固執,「只能」有自己的理解;而在客觀上,小說也不可能為了人物的性格而安排情節。所以我雖然在寫作之時,也有野心塑造一兩個人物,但是我也不願意也不太可能過于在意這些,當然,只是「不願意過于」,沒有作者不在意自己的人物刻畫的——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自欺欺人。我來寫這段話,實際上就是說明我心里還是在意的。
主人公石越,在我設想中,並不是所謂的「英雄」或者是有個性的人物,也並非是仿照作者為藍本刻畫的——雖然不可避免,會有作者本人的影子,但實際上,根本是兩回事。
我所想刻畫的石越,是一個聰明過人、有著反省精神、略顯猶豫的性格、內心有堅毅的信仰、自認為有獻身精神、帶著道德的虛偽而甚少自覺、為人沉穩,偶爾也有鼓動家的素質的年青人。這個人物的性格,是不是刻畫得足夠成功,我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麼刻畫這樣一個人物為主人公,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無非是我見識所限而已。總之,石越並不是一個對現代人具有感染力的人物,但卻絕對是一個能在古代有良好生存能力的人物。過多的闡述是沒有必要的,石越之不同于岳不群,最重要的一點,是石越基本上不會認為為了一個高尚的目的去犧牲別人,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他可能會默認這種犧牲,但是他心里一定會有強烈的愧疚之情。另外,我賦予石越的性格上,讓他至少在理智上,能夠容忍不同的人與不同的意見,並承認那本是事物的常態。他所帶來的所謂「文化啟蒙」,也並非是唯我獨尊的,而是以較低的姿態,爭取融入社會文化主流的那一種。因此,白水潭的歷史任務,是「百川匯海」,而非「取而代之」。
在小說中,被我「人為的拔高」而與石越齊名的桑充國,是做為第一配角的構想出現的。這個人的性格與習氣,基本上就是我所了解的「書生」(一個狹義的定義,讀文言文要查字典的,一律不算在此內;《論語》沒有讀過兩遍以上的,一律不算在此內……)。對于他性格突兀的批評,我曾經做過很多回應,這里就不再多說了。因為對于「書生」的性格、脾氣,在不同的情況,會如何處理事情,我想我比大多數人要了解。我想如果在這個人物上我有失敗,那麼我最大的失敗,不過是對于桑充國的鋪墊太少。
而桑充國為什麼會和石越齊名,是不是有資格。僅舉一例,郭逵憑什麼能和狄青齊名?至于白水潭學生為什麼服氣桑充國,我想小說中或者交待還是不夠。以後若有可能,我或者會補上一兩筆。只不過我想說的是,範滂未必學問出眾,天下未必不以其為楷模。中國的傳統,是「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學問本是末節。何況桑充國其先有石越的,其後有程顥等人的。
至于對呂惠卿這個人物的表揚,在我看來,更是一種反諷。呂惠卿的形象,不過是我從歷代奸相權相的言行中,取其「菁華」而成。典型的抄襲人物,不過這樣的人物,也更符合大家的經典認知吧?重復了千百遍的人物,自然更容易得到認可,那也是人之常情。也許小說人物刻畫的精義,就是寫出符合大眾認知的人物吧。
在小說中,呂惠卿是不會那麼快跨台了。以阿越讀宋史所得,認為呂惠卿急于在上任後標新立異,以求在政治決策上走出王安石的陰影,在具體人事上急不可耐地打擊王安石;其原因,以阿越看來,無非有兩個,第一個是他與王安石之子王元澤長期結下的怨恨,第二個是在鄭俠案中,罷黜馮京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打擊了王安國。從而導致了他與王安石事實上的決裂。因此呂惠卿一方面急于走出王安石的陰影,希望用政策上的成功來取得趙頊的信任,開始推行手實法等一系呂氏政策;另一方面,則無所不其極的離間王安石與趙頊的關系,迫害王安石——從而一方面進一步激化了與舊黨的矛盾,一方面引起了趙頊的極度反感,終于自取滅亡。而小說中,與王元澤的矛盾因為石越的出現,得到了部分的緩解與轉移,而鄭俠案並沒有第二波導致馮京罷相的事件出現,呂惠卿與王安石的破裂,將不會那麼急促,接下來一系列的事件,勢必改寫。
所以,呂惠卿將繼續留在書中到一個適當的時候。
作者在小說以外的話,本不宜講太多。便在此收筆,希望大家繼續《新宋》的創作。
阿越
于耶元2005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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