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石越驚訝之下,便是生氣,繼爾又覺荒唐,竟然忘了禮數,亢聲說道︰「臣絕不敢做這等欺君害民之事!請陛下明察。」
趙頊望了望手中的奏折,又看了一眼石越,微微搖頭,道︰「卿遠在京師,自然不會去做這等事情。但是難保卿的親戚朋友門客,沒有借著卿的名義為所欲為。」
「這……」皇帝這麼說後,不僅石越,旁邊的眾人也都遲疑起來——說石越兼並,的確讓人感覺匪夷所思,但是說到他的親戚朋友門客,那又有誰敢保證呢?就算是石越,也不敢當廷打下這包票。
趙頊淡淡的說道︰「這件事情,朕是一定查個水落石出的。欽使去桂州罷免沈起——居然引出數十戶百姓聯名告狀,告的竟然是朕的弘股重臣,翰林學士!」皇帝的語氣很平靜,但越是如此,就越讓人覺得心驚。
石越近乎無禮地直視皇帝良久,忽然緩緩跪下,沉聲說道︰「陛下,若臣果真做了這樣的事情,甘願受罰!臣亦請陛下查個清楚,為臣洗冤。」
其實當時位高權重的大臣,在各地兼並田產、廣置物業,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似王安石、司馬光這樣清介的,也是極為少見的。其余之人若說有什麼區別,不過就是做得漂亮不漂亮罷了。韓絳、馮京見皇帝如此「小題大作」,早就不以為然。韓絳存心要賣個面子給石越,當下連忙出列說道︰「陛下,石越人材難得,豈可因小過而……」
「韓相公。」韓絳的話沒有說完,便被石越打斷了。石越板著臉,昂然說道︰「多謝相公為在下說情。不過若我果真做出這樣的事情,則是愧對陛下知遇之恩,又有何面目位列朝堂?臣再無他想,只請陛下遣一能臣查明真相,還臣清白!」
趙頊見石越如此理直氣壯,神色稍霽,溫言道︰「以卿與朕的相知,不比他人。他人若是這種過錯,自有國法繩之,用不著朕來生氣。但若是卿發生這樣的事情,朕須容不得卿去欺壓百姓,欺君瞞上。同樣——」趙頊又看了一眼奏章,冷冷的說道︰「朕一樣也容不得有人來污陷朕的重臣!」
「臣謝陛下隆恩!」石越頓首道。
「這件案子,御史中丞蔡確,監察御史蔡承禧去審理,朕要親自看全部供詞。」
※※※
「石子明暗中派人在廣南西路諸州縣兼並田地?」一輛漂亮的四輪馬車內,王倩瞪大了眼楮,不可思議的望著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抿了抿嘴,輕輕道︰「我也是入宮時听太皇太後與太後、皇後聊天時說起的,」她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但究竟真相如何,眼下還不得而知。」說完了這一句,她又有些後悔,怕被王倩看出她對這件事情的過份了解與關切,畢竟當時,她與石越,也是曾有過許婚之說的。
但王倩搖了搖頭,卻顯然沒有留意到她的心思,「實在不太可能呢,」王倩沉吟道,「石越這個人雖然不怎麼樣,可也不是目光短淺之輩。只怕是他家的什麼人在外面為非作歹吧!」
清河郡主見王倩神情鄭重,忽地捂嘴輕笑起來。
「你笑什麼?」王倩眨了眨眼,奇怪的問。
清河揶揄的淺笑,輕輕道︰「石越的家人,豈不也是你們家嗎?他兄長听說是個老實人呢。」
「胡說了,我們家哪會有人在外面惹事生非呀!」王倩一本正經地說道。
「是啊,是啊,是我胡說了——我們家又哪會有人在外面惹事生非呀?」清河郡主拖長聲調,學著王倩的語氣說道。王倩這才省得清河是在取笑她,呵呵雙手,就去胳吱清河。清河郡主一面伸出手來擋,一面取笑道︰「你們家的人可了得呢,便是連太皇太後也說桑……」
「太皇太後?太皇太後說桑郎什麼了?」事關自己的丈夫,王倩頓時便住了手,緊張的看著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眼波流轉,嫣然道︰「太皇太後說了什麼呀?……嗯,你先告訴我今天帶我去白水潭學院究竟是做什麼?」
王倩眸子轉動,笑道︰「郡主到了那里,自然就知道了。」
清河郡主撇了撇嘴,笑道︰「那桑夫人也自己去問太皇太後好了!」她有意將「桑夫人」三個字咬得極重,語調更是拖得極長,語氣中全是戲謔之意。
王倩側著頭,望著清河郡主,笑道︰「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如何?」
「遵命,桑夫人。」清河郡主在外人面前端莊嫻雅,直似廟里的菩薩,惟有和王倩在一起,才顯露出一個妙齡少女活潑的天性,肆意的打鬧嘻笑,因此二人閨中之誼,實是非比一般。當下忍住笑說道︰「前幾日我進宮給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請安,因听皇後說,淑壽公主很喜歡石學士,皇太後便笑道︰‘可惜石越沒有孩子。’皇後笑說︰‘石夫人魯郡君韓氏已經有喜了。’皇太後說︰‘韓氏聰明剔透,說話行事都得體,哀家倒是很喜歡她。只是听說她本家有個哥哥,卻是個硬骨頭,辦報紙得罪過不少勢家,連石越都罵過的,卻不知一母同胎,怎的竟生得如此不同?反倒是妹妹好過哥哥。’太皇太後拿著玉如意敲了敲,笑道︰‘你卻是不知道,她哥哥現在長進不少。結婚之後,一日比一日的穩重。待到明年會試,白水潭學院再考上幾十上百的進士,將來這個人可了不得。’——姐姐,你說,太皇太後可不是在夸你的桑郎麼?」
王倩出身宰相門第,縱算于普通功名利祿,未必看得太重,但對于皇室的評價,卻不能不十分重視,因此也常常會透過清河郡主,以及一些往日熟交的夫人小姐,側面了解內廷與朝廷的意見,然後小心的提醒桑充國注意。是以婚後,王倩儼然竟成了《汴京新聞》的「幕後總編」,而《汴京新聞》的風格幾乎是數日之間,變得更加穩重成熟。外人皆以為桑充國更加歷練成熟,卻不知道竟是一個女子的功勞。
但是這時候她听到太皇太後那不冷不熱的評語,王倩竟是一時怔住了。直到清河郡主喚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心不在焉的笑道︰「都是太皇太後的恩澤。」
清河郡主望了王倩一眼,忽然悠悠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女子嫁了人,果然便一心一意都為著夫君了。」
這一聲感慨說得王倩俏臉通紅,不由低聲啐道︰「你也會嫁人的,皇太後親自為你擇婿,你當我不知道呀?」
清河郡主一時間臉如霞染,一直紅到耳根,半晌才低聲啐道︰「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何曾有胡說八道?都說你那未來夫婿是再世潘安呢!」王倩悠悠道︰「狄武襄的三公子狄詠——我說也唯有這樣的人物,方配得上你。」
但清河郡主的笑容,卻似慢慢的僵住了,過了良久,她才苦笑著搖了搖頭,卻欲言又止。
王倩不料她會這樣的神情,關心的問道︰「郡主,怎麼了?難道竟是不喜歡……」
清河郡主卻緊閉著雙唇,默不作聲。
王倩猜測道︰「狄三公子人品出眾,難不成郡主竟會是嫌他是個武夫?」
清河郡主輕輕搖頭,神情中竟帶著些苦澀,過了良久方低聲說道︰「你可知道蜀國公主的事?」
「蜀國公主?」
「本朝的公主之中,論相貌、才華、品行,誰能在蜀國公主之上?但千挑萬選,還是……,王駙馬……王駙馬對她……原來竟是這般……,以前也有過王駙馬風流不羈的傳言,听說現在越是變本加厲,竟容小妾輕辱公主,但公主卻生怕駙馬被降罪,竟一直隱忍著不說,所以竟連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都被瞞得死死的,絲毫也不知情,若非柔嘉那日撞破幾個侍奉公主的宮女私下哭泣議論,便連我,也不知道竟還有這樣的事!」
「怎麼會這樣?」王倩听清河郡主說得含糊,便也聰明的不敢追問。有些事情,女孩子本就不好開口,何況事涉宮闈,更是不便議論。
「听說是因為王駙馬覺得自己才華出眾,卻因娶了公主,阻了他的前程——本朝之法,你也不是不知,蜀國公主是何等尊貴清潔的人物?又哪里會去學那些下賤的女子般去做些無恥之事,討他歡心?」
王倩一時無語,蜀國公主與駙馬王詵之間的事,她也不是全然沒听過傳言︰蜀國公主溫柔嫻雅,一貫為人稱頌,但王詵也是開國功臣之後,文采風流,也是有心做一番大事業的,卻因尚主而前程受限,心中頗有不平郁郁,于是縱情于聲色,冷落了公主,但公主對他卻是一心一意,所以一直瞞著此事,不敢叫皇太後知道。想到這里,她隨即便悟到清河郡主為什麼會黯然了,于是輕聲問道︰「郡主是怕狄三公子……」
清河郡主幽幽說道︰「本朝的例典,尚宗室之女,便再不可領兵。這為的是嚴防外戚之亂。狄武襄公之後,只怕也不是甘願默默無聞的人。我卻是實在不願他日受辱。」
「似王詵那般的人,終是少數。郡主也無須太過介懷,締姻皇室,是多少人盼也盼不來的榮耀!」
清河郡主澀然道︰「是啊,多少人盼也盼不來,所以我倒寧願嫁個庸碌之人,那麼至少還能有郡主的尊榮。」
王倩握起清河郡主的縴手,柔聲道︰「你是堂堂郡主,有什麼好擔心的?何況狄詠未必是這樣的人,我請桑郎托人幫你詢查他的人品德性好了!」一面卻岔開話題笑道︰「今天我帶你去,卻是看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什麼了不起的姑娘?」
「她是大程先生的女兒,據說河洛一帶的名門望族、少年英杰,為了想娶這個姑娘,把程家的門檻都踏破了,卻終是沒有一人讓程家看得上眼的。」
「啊?」清河郡主輕笑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兒呀?」
「你見了定會喜歡的,」王倩笑道,「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看著她那動靜舉止,竟要以為自己是個鄉下人了,……听說她自搬到白水潭後,雖然深居簡出,可卻是把白水潭圖書館的書看了個十之七八。若是說起經義道理來,就連二程難她不住,有時候甚至要向她請教呢!前不久做了一篇《問道》,拿著幾位大家的著作,提出來十八個問題,石子明听了也連連夸贊,只道是五年以來,除了我爹爹,沒有人見識及得上這位小姐。」
「啊,那豈不是個女博士?素來女子無才便是德,只怕太過聰明……」清河郡主說到此處,方覺失言,連忙止住。
王倩卻絲毫沒有在意,自顧自的說道︰「我向來以為自己是女子中的聰慧者,卻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位姑娘不僅學問道德出眾,便是相貌,也是說不出來的可親可愛。以前我老笑郡主是菩薩,見這位程姑娘,方知郡主是假菩薩,她才是真菩薩。皮膚便如定窯的瓷器一般白潤,五官不是五官,竟似是玉雕成的。你見了她,雖不覺得是傾國傾城,卻自然而然的覺得可親可敬,想要和她親近說話,我雖然是一個女子,也會對她生出喜愛之心哩!」
「若這般說來,這個女子不是天人也似?她閨名喚做什麼?」
「程琉,小字喚做‘璃璃’的。郡主見了,便知道了。」
二人一路說著程琉的種種事跡,馬車從西面的舊鄭門拐了個彎,直奔西南面的戴樓門而去。在將出戴樓門的那一剎,風動車簾,縫隙中王倩竟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
「他們怎麼到京師來了?」她不由得心中納罕,不明白大哥王雱的書僮,怎麼竟到京師來了?
※※※
此時,開封城外北郊的一座小山林中。
石越一身勁裝騎于白馬之于,挾彎弓在林中穿行。跟在他身後的,是李丁文、陳良、唐康、秦觀、劉道沖等人,及一眾家丁。
「潛光兄,去桂州調查的人,安排好了嗎?」石越淡淡的問。
「公子放心,已經安排好了。我也想明白究竟是誰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陷害公子。」李丁文此時的感覺,完全是自己被人家打了一巴掌。
「去宣詔的王燾,不過是中書省的一個小官,我打听了他的底細,他斷沒有膽子來陷害我。他是迫不得已接了數十個百姓的狀紙,又被人暗示,不得已才上報中書門下的。這件事情,背後一定有人弄鬼。唐二叔那邊來信了嗎?」石越平靜的聲音中卻透出一股寒氣。
「還沒有。」唐康接過話來,答道︰「小弟回家也想了一回,若按那些狀紙所說,是有一個人叫石珍的,拿著您的書信,還有一枚大約是偽造的印章,往來諸州縣,強買田地。我家中諸位叔伯堂兄,縱有不肖,也不至于如此大膽。」
越漫應一句,舉起馬鞭頓了頓,忽然道︰「若是別人陷害,我也不怕。若果真是跟我的人膽敢如此,我卻斷不能容他。」
「我們理會得。」眾人趕忙齊聲答道。
「這件事情,不過三種可能,要麼是我自己做的;要麼是我們家中門下,果真有人膽大妄為;要麼便是有人陷害我。那個石珍干下這麼大的勾當,背後沒有人撐腰,我定然不信。」
李丁文苦笑著說道︰「我看咱們府上也沒有人有這種本事。雖然親戚繁多,門人家丁,也在不少數,難免有不肖之徒,宰相門前七品官,出去便能為惡。但是家中的家規森嚴,我諒也沒有人敢犯,何況又是這樣的大手筆。根據現在的線索,那個石珍不是等閑之輩,熙寧七年他運過糧去災區,得過太常寺頒發的勛章,他配著勛章,拿著莫分真假的印信,也難怪他能得志一時。桂州偏遠小郡,那些地方的縣官,誰又敢來問公子真假?」
「沈起也不敢嗎?」石越厲聲反問道,一片棲鳥被他的話驚起,亂糟糟飛上空中。「沈起不是怕事的人,他是敢惹事的人!」
李丁文沉思半晌,說道︰「這件事情,還須得從桂州調查起,最要緊的,是抓住那個石珍。只要抓住人,不怕他不說真話。只是,這要是個陰謀,也未免太簡單了。既便石珍跑了,那些印信核對一下,就能分出真假了,抓住石珍,不過是可以揪出幕後指使的人而已。誰會這麼傻?」
「學士、李先生。」默默跟在後面的劉道沖忽然道︰「學生有些話,不知當不當講?」
「湛淵請說。」石越見是劉道沖,語氣稍稍緩和了一點。
「學士,學生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會給學士帶來什麼樣的損害?皇上對學士一向信任恩寵,為何這次卻又大發雷霆?學士身在局中,李先生又是一時受蔽,否則,豈能不明白其中的關鍵何在?」劉道沖年紀輕輕,雖然是外出打獵,卻也是一身道袍,只是騎著一匹黃馬,夾在眾人之間,未免有點不倫不類,不過他自己卻旁若無人,非常自在。
石越與李丁文听了這番話,均覺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二人連忙跳下馬來,低頭思索起來。片刻之後,二人同時輕輕「啊」了一聲,石越嘆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李丁文卻苦笑道︰「呂吉甫真是了不得。」
劉道沖也嘆了口氣,說道︰「呂吉甫的確了不得。眼下要應付過這一關,一時間竟也難覓良策。」
「是啊,一時間也難有良策。」石越也開始苦笑起來。他拿著鞭子,不停的在手中輕輕敲打,苦苦思索。李丁文與劉道沖也默默不語,垂首苦思。
唐康等人迷茫的望著三人,不知道他們在鬧什麼玄虛。唐康皺著眉,苦苦思索著,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忽的長吐了一口氣,說道︰「我總算明白了,原來如此。」
秦觀躡手躡腳走到唐康身邊,笑著低聲問道︰「康時,究竟這件事的奧妙是什麼?」
唐康微微笑道︰「要弄明白整件事情,還須得反過來問。少游兄,我問你,皇上為什麼會大發雷霆?」
「這樣的事情,皇上豈能不怒?」秦觀一臉愕然。
唐康搖了搖頭,嘆道︰「少游兄,皇上正要銳意進取,一切改革措施都有賴于家兄,以皇上的脾性,是絕不可能為了一點點小過而責罰家兄的。除非這件事情,對皇上的變法產生了很壞的影響。」
秦觀依舊一臉茫然。
「依我的推想,那個石珍,可能的確是有人想陷害石大哥。也許還有其他厲害的手段藏著沒有使出來,或者是來不及使出來。但那個人肯定不會是呂吉甫。呂吉甫不過是看到了這後面的機會,善加利用而已。這個人,真是善于把握時機啊!」唐康感嘆不已。
秦觀依然想不清其中的曲折,不好意思的笑道︰「這後面又有什麼機會?只要調查清楚真相,不就一切大白了嗎?」
「那時候就晚了。」唐康冷笑道,「這才是呂吉甫的厲害之處。皇上一早決定,很快就要正式公布官制改革,與此同時,左右僕射六部尚書九寺卿一切重要的職務,都要公布人選。家兄本來定為太府寺卿,改革後的太府寺卿是僅次于戶部尚書的財政大臣——但如果這時候,家兄正陷在一起嚴重影響道德聲譽的案件中,你要讓皇上如何服眾?到時候,呂吉甫就可以趁機提出他的人選,將家兄排斥于尚書省系統之外。皇上即便再加寵眷,也不過是守著翰院做學士——以改革後尚書省的權力來說,一個翰林學士又豈能主導變法的進程?他呂吉甫自然順理成章,可以唱回主角了。待到這個案件澄清之日,尚書省眾相早已各安其位,若無大過,豈能輕易罷免?要任用家兄,豈碼也要兩三年之後——有了這兩三年的緩沖時間,呂吉甫可以發揮的余地根本不可以想像了……」
「康時說得不錯,到時候眾多的預備措施,說不定呂吉甫稍加改變就會加以施行,將名望與功績,全部攬到自己身上,若有成效,兩三年後他已地位鞏固,牢不可破;若無成效,自然于學士身上,也沒什麼光彩。」劉道沖走過來,接過唐康的話說道。
秦觀听到唐康娓娓而談,背脊上冷嗖嗖的寒氣直往上竄。他萬萬想不到,一樁看起來愚不可及、簡單明了的陷害案,能夠被人發揮到可能影響到朝局的地步……
「這些勾心斗角……」秦觀心里想著,游顧四周諸人,心中冒出一股涼意。「呂惠卿的聰明才智,用來爭權奪利,已是如此可怕;幸好石越和這些人還有著為國為民之心……」他完全不敢想象下去了。
劉道沖與唐康卻沒有去在意秦觀,二人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唐康喃喃道︰「皇上大怒,是因為皇上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皇上既說了要提前改革官制,話不能收回;可偏偏出了這樣的事情……」
「如今之計,是要趕快澄清這件事情,純粹是出于誣陷。只要澄清此事,鎮壓交趾,學士有建策之功,到時候大加宣揚《升龍府盟約》的文治武功,朝廷便可以借此聲勢,將官制改革順順利利的推行下去。並且可以借此機會,逐步開始進行軍事改革!」劉道沖慨聲道。
唐康精神一振,笑道︰「這只是大道之前的小坎?」
「這是許多大坎前面的小坎。」石越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唐康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只可惜這個小坎也不是那麼好過的。按著先前確定的方針,皇帝將在四月二十五日,公布官制改革中的大部分內容,五月初一大朝會,既公布中央政府中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同時下令增建「海船水軍」,建設港口,市舶司,並且命令新任太府寺卿厘定新的「市舶務敕令」草稿。如果不出意外,皇帝還會在這一天正式宣布對交趾的武功,嘉獎有功人員!
五月初一,石越究竟是太府寺卿兼參知政事,還是依然做翰林學士?很大程度上便取決于短短七天之內(注一),石越有沒有可能澄清自己。
正如石越等人所料,變法並沒有因為「石珍案」而停住腳步。
四月二十四日,趙頊在崇政殿召見中書門下、樞密院、學士院、御史中丞以及戶部尚書司馬光等大臣,最後一次確立官制之細節。討論從早晨持續到晚上。每個部門每個職位都進行再一次審核。
四月二十五日朝會,趙頊向天下頒布《熙寧八年新官制第一敕》,煩瑣復雜的官制改革,正式開始。「朕要在今歲之內,結束官制改革之過渡期!」皇帝以威嚴的語氣,向龐大的官僚機構展現他的決心。
這是對一個龐大官僚體系進行的外科手術。
趙頊首先做的,是穩定滿朝文武的人心,所有人都在關心著新官制推行後自己的官位。
禁中右掖門東面,原本是中書省、都堂、門下省在東面,樞密院在西面,兩府遙遙相對,稱為「東西二府」。趙頊以非常的效率與果斷,簡單的將中書、都堂、門下的官衙,改稱「尚書省」,迅速任命了尚書左右丞以下的官員,讓幾位宰相依然暫時保留原有的職務與官名,初步完成了尚書省的改組。然後將中書、門下二省遷到尚書省北面,緊挨著文德殿的幾個院子中;將樞密院北面的院子,劃歸門下後省,任命了門下後省的官員。
在大宋少有的雷厲風行的作風之下,不過兩天時間,中樞機構就可以基本上維持運作了。
幾乎同時,趙頊又詔令以馮京為權吏部尚書,剛剛召回京的範純仁為權吏部左侍郎,以翰林學士韓維為權吏部右侍郎;允許三人選擇在京官吏,經尚書省、門下後省同意後,即頒布任命,在宣德門外御街東側的官衙中建立起吏部。
如此,僅僅三天時間,官制改革的核心機構,便已全部粗具規模。
然後,尚書省與吏部在趙頊的督促下,迅速頒布了「以階易官」的轉換表。並同時向天下官員宣示︰此次改革,暫時只涉及文官;勛爵、祠祿官、貼職等等暫不涉及;原有文散官一律廢除;所有文官舊的寄祿官一律按規定改換成新的散官;地方官員差遣暫時不變。
中央機構官員職事官(差遣)未接到新任命之前,照常處理事務,一直到接受新任命或者與新委任官員辦好移交為止。在此期間,所有批文往來必須有清楚的記錄,否則罷官奪告身,永不敘用。
為了嚴防作弊請托,皇帝更是斷然下令,尚書省、門下後省、吏部,包括擬詔的學士院、舍人院所有官員,暫時一律住進官衙,由皇城司派兵吏鎖院,禁止無詔外出。尚書省、吏部召見新任官員,皆須有第三人在場。
在如此嚴厲的措施之下,身為翰林學士的石越,與身為參知政事的呂惠卿,全部都困在了禁中。石越萬萬想不到,當初自己給皇帝的建議,竟然成為了捆住自己的一根繩子,眼前的困境,也只能夠指望外頭自己的幕僚們的努力了。
皇帝是如此重視這次改革,凡五品以上的職事官,也就是諸部各司郎中以上官員的任命,皇帝都要親自過目;並且他還會在尚書省諸相接見這些官員之前,親自接見他們。在此期間,一直陪在皇帝身邊,便是石越,他雖然並不擬詔,卻要向皇帝介紹所有這些官員的能力與聲譽,接見之後向皇帝提供自己的意見。
這的確是一個讓無數人羨慕的美差,從那些官員們的眼中,石越便可以看出來。但是在邇英殿一天站上十八個小時,中間吃飯還不敢放肆的休息,無論什麼樣的美差,同時也必然變成一種苦差了。
當子時的鐘聲響起,石越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回學士院自己的房間後,一向習慣自己照顧自己的石越,也沒能抵制住眼前的誘惑——他听之任之的讓皇帝特意分配來照顧自己的太監月兌掉了自己的靴子,伸進溫熱的清水中——讓一個太監給自己洗腳,真是奇特的體驗呀!石越沒有忘記露出諷刺的笑容,他看了那個太監一眼,見他年紀輕輕,長得白白淨淨,竟有幾分英俊,卻不知為何來做這種賤役。當下忍不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內侍連忙尖著嗓子答道︰「回學士,奴才姓童,叫童貫。」
石越早已疲憊得迷迷糊糊,一時竟沒有听清,反問道︰「童貫?這個名字好熟呀,我以前見過你嗎?」
童貫諂笑道︰「奴才進宮不久,還是第一次有幸見到學士。」
越正要閉上眼楮養神,忽的靈光一閃,雙腳一個哆嗦,腿一伸,把滿盆的水蹬得老遠,「童貫?」他不由得瞪大了眼楮,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幾乎是神經質的問道︰「你就是童貫?」直把童貫給問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學士大人發什麼神經,還以為什麼地方沒有服侍周到,忙不迭的說道︰「學士大人息怒,學士大人息怒。」
但在另一方面,饒是石越回到宋代後,已是「見多識廣」,王安石、司馬光、蘇軾、蔡京……什麼各式各樣的人沒有見過?但是一個直接造成北宋亡國的大奸宦,毫無預警的出現在自己身邊,替自己洗腳,自己還渾渾噩噩的沒有反應過來——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件極其吊詭的事情。看著眼前的這個家伙,想著他的種種「劣跡」,石越心里忽然有一種抓住他暴打一頓的沖動。
好不容易冷靜下自己的情緒,石越啞然失笑,「管他是不是童貫,現在他又能有什麼本事為惡?」但是那種鄙夷卻掩飾不住,便冷冷的說道︰「方才水太涼了,去換盆水吧。」
「是。奴才立即去換。」童貫立即諂笑著撿起盆子,輕輕退了出去。
石越望著童貫輕輕走出門去,方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來到這個世界上,總要和各種人打交道的。和童貫相遇,既是偶然,也是一種必然吧?「只是,不知道這時踫見這個閹人,究竟是凶是吉?」石越心中自嘲的想著,「踫上這種東西,估計不會是什麼吉事。」
※※※
石越這邊困在禁中出不來,為了避免給人口實,根本不敢遞什麼消息。外面李丁文等一干人也忙得熱火朝天。
七天的時間,無論能不能找到石珍,都已經來不及了。因此李丁文定下的策略,第一樁,就是「撇清」,只要能證明石越與這樁案子無關,案子什麼時候破,都並不重要。好在石越的親戚並不是很多,家人門客,也有限得很。這些人的名籍,田產在何處,很容易厘清,排除掉這樁嫌疑之後,石越的嫌疑就洗去了一半。
另外,還有最簡便的方法,就是找到石珍手中偽造的印信,只要證實是偽造的,那麼案子雖然未破,但石越亦可以立時由嫌疑人變成受害者——至少皇帝在心理上,會傾向于相信石越。從政治上來說,這就完全足夠了。
這些印信流落在各州縣的官員手中,但都遠在廣西,調過來核對已經來不及了,而蔡確又指望不上——蔡確接過這樁案子後,似乎心事重重,他簡單的詢問過沈起、王燾之後,就發文給桂州蘇緘,「耐心」的等待那邊移來石珍和涉案文書檔案,他的心思,也許是放到了官制改革之上,也許是另有隱情。總之他有充分的理由暫時不去搭理此案,別人也拿他無可奈何。李丁文相信,不管這個構陷是怎麼來的,沈起手中于情于理,也會保留著這些偽造的印信,除非他傻得願意自己去扛全部的責任。
他找到田烈武,讓他去尋來東京最負盛名的幾個小偷,于是沈起被軟禁的驛館,多了幾個梁上君子進進出出——四月二十八日清晨,舊曹門附近鐵塔之上,表面上神定氣靜的李丁文,靜靜地听著最後一個「神偷」的匯報,以前的幾人,都已報告說他們一無所獲。
「先生,那個人的行李非常的簡單,並沒有先生要的文書,翻遍了整個房間。」偷兒撇撇嘴,無可奈何。他並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但是從「田頭」的語氣來分析,顯然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李丁文「嗯」了一聲,掩飾不住失望之色。
「不過,我怕萬一漏了,誤了先生的大事,便將那個人藏得緊的幾份文書全部帶了出來,不知道先生要不要?」偷兒一面說,一面將一個布包遞給李丁文。當然,他順便還帶走了沈起的一些銀兩,還有幾張交子,不過這些就沒有必要稟報了。
李丁文不置可否的拆開包裹,小心檢查這些文書——大部分倒是信件。他一封封的檢閱,大都看了一眼,便即扔掉。忽然,一封書信上面的署名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個署名只是一個符號,更像是畫押——乃是一個圈圈上畫了長長的一豎。李丁文見過類似的畫押,那是前宰相王安石的筆法——這個筆跡略像王安石,但似乎更近于在刻意的模仿。他連忙張開信來,從頭到尾細細看過,頓時大喜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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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交趾海戰是倒敘,讀者勿以時間為怪。
附錄︰******************熙寧八年官制改革之輔樞部分簡介(三)
******************體例︰凡屬官,只列稍主要之官職;凡屬司,亦只列主要屬司。各寺監所隸場坊局甚繁,皆不詳列。
太常寺〔太常管禮樂、郊廟、社稷等祭祀之事。卿總其政令,少卿輔之,丞為之貳;主簿掌稽簿書;博士掌諸禮儀式、撰定謚文等;協律郎掌禮樂指揮;太祝掌頌讀;郊社局掌四方郊廟;太樂局類宋制教坊,專管訓練音樂;祭器所則管祭祀器物。廟祀局掌太廟及相關。唐宋制本屬之下的太醫院,改屬翰林學士院。〕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一人,從四品上。
屬官︰丞二人,從七品上;主簿二人,正八品下,博士二到四人,從七品下;太祝四人,從八品下;奉禮郎二人,從八品上;協律郎二人,正九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
屬司︰郊社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一人,從八品下;太樂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二人,從八品下;樂正六人,從九品下。
祭器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二人,從八品下;廟祀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二人,從八品下;宗正寺〔宗正掌皇族事務。撤大宗正司,宗正卿、少卿專用趙姓。另于西京設西外宗正寺,于南京設南外宗正寺。〕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一人,從四品上;屬官︰丞二人,從七品上;主簿二人,正八品下;錄事二人,從九品上。
屬司︰玉牒所︰修玉牒官一人,正八品上;知圖譜官一人,從八品上;知宗子表疏一人,從八品下;光祿寺〔光祿掌朝會、祭祀、賓宴等膳食之務。宋制下屬司分得過細,今總之,一為供應之太官署,二為管理調配之物料屬。〕卿一人,從四品上;少卿一人,正五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屬司︰太官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物料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衛尉寺〔詳見軍事體系〕太僕寺〔太僕掌車輅、馬政之令。宋制下屬機構亦多,並改三屬司。典牧管管馴養之法;車府管車駕配給;牧養掌孽牧之事。〕卿一人,從四品上;少卿一人,正五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屬司︰典牧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
車府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牧養監︰監一人,從八品下;副監一人,正九品下。
大理寺〔詳見司法體系〕鴻臚寺〔鴻臚寺掌藩屬、民族事務。宋制,鴻臚寺曾于南宋時廢入禮部,其存時所掌,無非四夷朝貢、宴勞、給賜、迎送,以及國之凶儀,中都祠廟、道釋籍帳除附之禁令。小說中,凡以上外交、禮儀、宗教事務,或者歸之太常,或歸之禮部。鴻臚寺所掌者,管理國內少數民族,海外殖民地,建立盟約之藩屬國等等〕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二人,從四品上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
屬司︰海外署,往來國信所,都亭西驛,管勾所,禮賓院……
司農寺〔司農寺掌倉儲事務及勸農、利農之事〕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二人,從四品上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
屬司︰分路設監所,各設監一人,從八品上;副監一人,正九品下;國子監〔國子監掌全國教育事務以及官立學校等。〕祭酒一人,正四品上,司業若干,從四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屬司︰略……
屬學︰宗學︰知院一人,從四品上;教授六到十人,正五品上;助教六到十人,從六品上。
太學︰博士六到十人,正六品上;學正五人,從七品上;學錄五人,從八品上;學諭,正九品上;直學,從九品上武學︰博士二至四人,從七品下;學正二人,正八品下;學錄二人,正九品下律學︰博士二至四人,從七品下;學正二人,正八品下;學錄二人,正九品下醫學︰博士二人,正八品下;學正二人,從八品下;學錄二人,從九品下算學︰博士二人,正八品下;學正二人,從八品下;學錄二人,從九品下書學︰博士二人,正八品下;學正二人,從八品下;學錄二人,從九品下畫學︰……
道學︰……
小學︰……
蕃學︰……
將作監〔將作監掌土木工匠板築造作之政令;八作署掌京城內外繕修之事;材料計量署掌計度材物及采需之事;物料管理署掌物料庫存。〕監一人,正四品上;少監一人,從四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屬司︰八作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材料計量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物料管理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軍器監〔詳見軍事體系〕***************熙寧八年官制改革之貼職部分簡介***************諸殿學士︰觀文殿大學士,從二品;資政殿大學士,從二品;觀文殿學士,正三品;資政殿學士;正三品;端明殿學士;正三品。
諸閣︰龍圖、天章、寶文閣學士,正三品;龍圖、天章、寶文閣直學士,從三品;龍圖、天章、寶文閣待制,從四品;館閣貼職︰集英殿修撰,正六品上;集賢殿修撰,從六品上;秘閣修撰,從六品下;直龍圖、天章、寶文閣,正七品上;直秘閣,從七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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