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軍隊一前一後,跑了里許。野利榮名遠遠望見前面旌旗,頓時大喜過望,雖然他一直奇怪為何打了這麼久的仗,相隔不遠的中軍卻沒有部隊來接應自己——此時他早已忘記自己是以三倍兵力與敵作戰——但是此時看到旌旗,野利榮名還是大松了一口氣。
然而他的噩夢並沒有結束,這口氣松得太早了。
等待高高興興靠近的野利榮名的,是一陣撲天蓋地的箭雨!為野利榮名掌旗的軍官,瘁不及防,身中數箭,撲通一聲,連人帶將旗,摔于馬下。早就是驚弓之鳥的野利榮名部以為是主將中箭死了,頓時嘩啦一聲,四散逃命。只余下千余人馬,緊緊護住野利榮名,不敢逃竄——失了主將與旗鼓,逃亡也是死罪。
到這個時候,野利榮名才看清楚,狙擊自己的部隊,從穿著上看,竟然是宋軍的鄉兵組織——沿邊弓箭手!原來卻是種誼看到便宜,悄悄把四千名輕裝的沿邊弓箭手派了出來,在此狙擊。
此時野利榮名也不敢再逃跑,散了頭發,撥出腰刀,紅著眼楮大吼著率部向劉昌祚部沖去。佔據著人數與士氣上的優勢的劉昌祚,也「刷」地一聲,拔出佩刀,高喊著沖向野利榮名殘部。
兩支騎兵終于正面狠狠地踫撞到一起。
但是面對拼命的野利榮名殘部,神銳軍將士打起來,反而更加吃力。鐵盔、吼聲、白刃、馬尻……一切交織在一起,不斷有染紅了戰袍的士兵從馬上摔下來,沾滿了鮮血的武器飛上天空……戰爭是如此的慘烈,連初次參戰的文煥都殺紅了眼楮,身上、臉上,早已濺滿不知是何人的鮮血。
沿邊弓箭手們遠遠的看著這一切,他們雖然人數眾多,此時卻幫不上忙,只好在旁邊射殺試圖逃跑的西夏軍士。但是不料這種行為,反而激起了野利榮名殘部必死的戰意,他們更加凶狠的攻擊著宋軍將士,毫不顧忌自己的傷亡。因為,反正無論如何都是死了!
如果有一位有實戰經驗的禁軍軍官在此,情況就會好上許多。但是……
吳安國不能不承認野利榮名的刀法真是非常出色,他已經和野利榮名交手十幾個回合,卻沒有傷到他分毫,反倒是自己差點被對方砍掉腦袋。
但是砍掉敵方主將的腦袋,實在是一個過于誘人的想法!
所以吳安國不打算放棄。
「咄!」吳安國大吼一聲,手中的長刀在空中劃出一道懾人的光芒,砍向野利榮名。野利榮名一夾馬月復,雙手持刀,「咄!」雙刃在空中相斫,發出金屬的震音。吳安國只覺手臂發麻,卻毫不停留,勒馬回轉,高舉著長刀,再次沖向野利榮名。野利榮名眯著紅眼楮,「嗚嗚」大吼,再次迎著吳安國沖來。
兩人的戰刀再次在空間相斫!
突然,周圍的空氣一瞬間變得有點詭異。吳安國與野利榮名撥轉馬頭的時候,兩人都怔住了!
不知何時,在戰場的周圍,突然冒出了無數密密麻麻的軍隊!
「被包圍了!」吳安國在心里嘆息一聲,甚至連他自己都有點驚訝自己的冷靜。
但是野利榮名也未必見得多高興,在戰斗的時候努力求生,此時卻又開始後悔自己沒有能夠戰死在那個不知名的宋將刀下。
雙方都自覺的停止了戰斗,劉昌祚集攏了部下,戰斗之慘烈讓人心驚,雖然是勝仗,但是此時尚能戰斗的神銳軍士兵,也不過是一千多一點,戰斗減員幾乎有五分之二。沿邊弓箭手們也開始自覺的退聚到神銳軍騎後的身後。
這個陣形還真是糟糕!但是眾人已無暇感嘆。一面斗大的「李」字旗就在前面,幾萬人彎弓搭箭瞄準著自己,圍了個密不透風,也許只要一次沖鋒,己方就將全軍覆沒!
一場大勝,轉眼之間,就要變成大敗!
「投降吧!」西夏軍帥旗移近,一名身著明光鎧,騎著高大白馬,被眾多親兵護衛擁簇著的中年男子沉聲說道,他並沒有大喊,但是卻中氣十足,足夠讓每個宋軍都听到是他在說話。如果仔細一點,可以看到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嘲諷,但卻不知道是對宋軍還是對狼狽無比的野利榮名而發。
「大宋有戰死的神銳軍,沒有投降的神銳軍!」劉昌祚出列幾步,冷冷的回道。這個姓李的夏將,把所有人都耍了。劉昌祚不相信他可以料敵先機到這種地步,但是毫無疑問,在最後,他卻是將整個右軍當成了誘餌。否則,按劉昌祚的想法,他的援軍早就應當派出來。幸好種誼沒有大舉出兵來助戰……想來他真正想鉤的魚,還是種誼的振武軍吧?!
「你的戰法很了不起,若投降大夏國,絕不失封侯之位。」果然,他早就看到了一切。
「呸!」劉昌祚冷笑著啐了一口,大聲回道︰「華夏貴冑,豈能委身于夷種!」
李清臉上竟是紅了一下,旋即笑道︰「既不肯投降,便成全爾輩盡忠吧!」
王儻從摯旗手中接過軍旗,高高舉起,厲聲喝道︰「弟兄們!忠烈祠相見!」
所有神銳軍的將士一齊拔出戰刀,齊聲喊道︰「忠烈祠相見!」雪白的刀刃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奪目的光芒;神銳軍將士決然的神態,讓沿邊弓箭手也深受感染,一齊喊道︰「忠烈祠相見!」
李清微微嘆息一聲,一咬牙,緩緩地舉起了右手!
立時,號角「嗚嗚」地吹響……
東大營。
「將軍!」一名致果校尉單膝跪了下來,「請發兵吧!」
「種將軍!不能見死不救啊!」又一名致果校尉跪了下來。
種誼輕輕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微微嘆道︰「李清是很會打仗的人。他分明是想誘我出營,必有後著。」
「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幾千兄弟戰死在營前吧?」
「是啊!」種誼長嘆了一聲,「但是出去的話,會不會將幾萬名將士置于險地呢?」
「將軍,請讓末將去吧!縱然戰死,末將也無怨言。」
種誼的目光掃過眾人,落在了軍都虞侯的臉上,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種誼不禁搖了搖頭,道︰「看來我別無選擇。」
眾將立即安靜下來,等待種誼最後的決斷。一道道期盼的目光,讓種誼不自禁的苦笑。李清就是想讓自己出營,這樣他才好充分發揮騎兵的機動力,打擊自己笨重的重步兵。至少種誼絕對不會相信李清會和自己精銳的重步兵正面對決。
歷史上,當宋軍布下戰陣與敵軍堂堂皇皇對決之時,是很少有敗績的。但是關鍵是,敵人從來沒有義務來陪宋軍以堂堂之師,對皇皇之陣。兵法的要義,就是以強擊弱,以石擊卵,以長擊短。在種誼看來,所謂的「名將」,就是指在對戰的那一刻,他的部隊永遠比敵人多的那種人。
剛剛那一陣,劉昌祚的神銳軍,就將這一點發揮得淋灕盡致。
但是,難道現在輪到李清來發揮了麼?
種誼苦笑著,終于,他站起身來,緩緩環視眾人,說道︰「諸將听令!……」
李清一直沒有看被圍攻的宋軍一眼,他的目光始終盯著宋軍的東大營。並非他不了解包圍圈中的戰況——抱著決死之心的宋軍是可畏的。幾輪射擊後,那些鄉兵們折斷了自己的弓箭,用佩刀與自己的騎兵戰斗……瘋狂的沖入馬月復下,用一條生命的代價來砍斷馬腿,然後幾個人一擁而上,將摔下馬的騎兵砍死。那些神銳軍的騎兵更是可怖,身上帶著三四支箭,卻依然揮舞著長刀,用近乎瘋狂的斗志與自己的騎兵同歸于盡!
宋軍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李清忍不住暗暗感嘆。不過他知道,宋人的心中,並沒有那種瘋狂的因子,只不過大多數人很容易會被上位者的英雄行為所感染罷了。幸好如此,否則的話……少數人的悍不畏死可以稱為英勇,如果全部都是如此,只怕只能稱為瘋狂了。但是……李清腦海中突然閃過對方主將眼中的驕傲、那位舉著軍旗的將領眼中的決然毅然……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泛了上來。
李清不由搖了搖頭,「兩軍對戰的時候,自己居然還在想這些無謂的事情!」然而一瞬間,一句話又從他腦中掠過︰「華夏貴冑,豈能委身于夷種!」李清不覺有點愕然,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知遇之恩,自當肝腦相報。」
「嗚——」北方傳來的號角之聲,終于讓李清的精神集中起來。
他定晴望去,宋軍東大營終于營門大開,振武軍的旗幟與「種」字將旗在風中飄揚,數以萬計的宋軍列著整齊的陣形,向己方走來。
「催鼓!」李清淡淡的命令道。頓時,戰鼓急擂,幸存的宋軍都有了死亡的覺悟。文煥的馬匹早已戰死,他與一個袍澤背對背靠著,笑道︰「兄弟,殺了多少西賊?」
背靠著人淡淡的答道︰「一個大首領,四個小首領。」
文煥听到這個聲音,幾乎呆住了,驚道︰「鎮卿?!」
安國依然懶得多說什麼。
「真是至死不改的脾氣!」文煥笑罵道,言語中卻充滿了喜悅,能和自己認識的人死在一塊,有時候便已經是難得的奢侈。
「暫時還死不了。」吳安國冷冷說完,手中白光一動,一刀砍向一個西夏騎兵,趁那個騎兵接招,左手疾伸,竟是將那人拉下馬來,右手之刀不可思議的劃過,那個西夏騎兵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已去了鬼門關。
「好身手。」文煥贊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西賊催鼓,為什麼卻沒有加大兵力進攻?」
「那鼓聲是給種誼听的。」吳安國言簡意駭的答道,躍身上了西夏騎兵的馬,繼續沖殺起來。
「給種誼听的?」文煥卻是怔住了,一不留神,一柄長刀向他的後腦勺砍來,他就地一滾,險險避開這一刀,那柄長刀又如附骨之蛆般砍到,文煥雙手揮刀,堪堪接住這一招,那戰馬沖鋒帶來的巨大沖力,卻帶著他連退數步,一不留神竟被身後的尸體絆倒,仰天摔了下去,一頭撞在一顆石頭上面……
李清望著不斷走近的振武軍,贊道︰「種誼果然名不虛傳。」振武軍前進的速度,始終是勻速。走一段路,就停下來,整一下陣形,再繼續前進。西夏軍的戰鼓催得再急,種誼始終都不為所動。
「野烏瑪!」
「末將在!」
「你領三千騎兵,去騷擾來援的宋軍。不準戀戰,且戰且退,將他們引過來,來與被困的宋軍殘部會合。」
野烏瑪怔了一下,道︰「這……」
「這有何難?」李清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道︰「你只管進攻,感覺打不過就跑。就這麼簡單。我想知道來的部隊,是不是真的振武軍!」
野烏瑪更加莫名其妙,卻不敢再多嘴,忙接了令箭,道︰「得令!」便領了兵馬,去「攔截」來援的宋軍。
很快,野烏瑪就知道自己接了一個苦差使。
宋軍推進固然緩慢,但是組成戰陣的宋軍卻不是好惹的。野烏瑪的三千騎兵剛剛靠近,宋軍便停了下來,便見陣中弩箭、弓箭,如同蝗蟲一般飛來,野烏瑪尚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折了數十人。他不敢硬沖,只得遠遠射箭。宋軍便高舉著盾牌,如同一個鐵桶一般,緩緩的推進,野烏瑪被硬生生逼得步步後退。
雖然他的本意就是要誘敵深入,但是誘敵過來,和被敵人逼得後退,那兩種感覺卻是完全不一樣。野烏瑪氣得兩眼冒火,但是手中兵少,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眼見著宋軍就這樣一步步的逼近,終于,苦難的日子到頭了,宋軍終于靠近了己方的大陣。但是野烏瑪卻看到不可思議的一幕!
在中軍旗幟的指揮下,西夏軍竟然自動讓開了包圍的一個缺口!
難道宋軍還會從這個缺口走進包圍圈不成?野烏瑪呆呆的想到,卻突然看到中軍的令旗命令自己向後包抄!
野烏瑪頓時覺得自己明白了李清的用意,忙率領部下繞過宋軍大陣,向後包抄過去。果然,不料有友軍開始向宋軍後方包抄。
與此同時,對包圍圈中宋軍的擠壓式進攻,也開始了。包圍圈中殘存的不到千名宋軍,根本無法抵擋西夏軍的攻勢,開始向宋軍大陣敗退。來援的宋軍用弓弩掩護著殘兵退入陣中,立刻開始後退——而這時候,西夏軍的大包圍,也完成了。
野烏瑪有時候甚至認為這是自己的錯覺,因為他發現,被包圍的宋軍並沒有半點慌亂。只是有條不紊的後退,雖然第一步的移動都非常的緩慢。
而最讓野烏瑪奇怪的是,己方圍攻宋軍大陣的人馬,似乎有點不對勁!
騎兵們圍著宋軍奔馳,不斷的射擊,試探著攻擊宋軍的軍陣,試圖尋找宋軍軍陣的薄弱之處。而宋軍用盾牌與長槍為外圍,以弓弩居中,嚴密的防範著可能的進攻。時不時有人會丟出幾顆霹靂投彈,讓圍攻的西夏軍膽戰心驚一下。
用幾支部隊進行牽制,用一到兩支騎兵進行強攻,甚至是讓潑喜軍發石彈,那麼這個陣形,也不難攻破。但是奇怪的是,李清似乎沒有強攻這只宋軍的想法。
野烏瑪接到的命令,只是困住宋軍,不讓他們回營,也不讓他們逃跑!
等待他們箭盡力疲之時麼?
野烏瑪似乎又明白了李清的想法。如果能阻住宋軍的援軍的話,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于是啼笑皆非的事情出現了,西夏軍居然開始在路上安置鐵蒺藜與路障。
宋軍終于停止了他們緩慢的撤退。
時間已經是下午,東大營前,龐大的宋軍與西夏軍在此僵持。奇怪的是,宋軍的營寨中,竟然沒有人出來接應。
與此同時,宋軍東大營東門。
遠處灰塵高高揚起,隱約傳來馬蹄踐踏大地的聲音與戰馬的嘶鳴聲,這一切的一切,無不顯示著,有一支騎軍,正向此地接近!
守營的宋軍警惕起來,瞪大了眼楮,望著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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