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第一眼見著李清清的眼神,便愣住了,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故人,那個被埋葬在石越最初出現在這個世界的小村莊的女子。
「李姑娘不必多禮。」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石越彬彬有禮的說道。他的語氣十分的隨和與親切,卻也無可避免地帶著一種威儀。
但是李清清好象完全沒有將這種成儀放在心上,她笑吟吟的起身,望著石越,笑道:
「奴家雖在邊睡偏僻之地,亦早聞石學士之盛名,數年以來,恨無福相見。今日冒昧求見,實是死罪。」雖然口稱死罪,但是李清清卻並無一點害怕的意思。
當時歌妓地位甚低,較之奴掉亦遠遠不如。石越心傷楚雲兒之死,在朝廷時,曾經數度建議皇帝提高歌妓的法律地位,但是卻一直未被采納。此事天下人甚少知聞,而歌妓地位也一直沒有得到過任何改善。這時候見著李清清如此大膽豪爽,石越與李丁文、侍劍都不由暗暗稱奇,石越更是依稀感覺到幾分楚雲兒的風采。不過李、楚二人卻並不相同,楚雲兒外柔內剛,眼前這個女子,卻是一口秦腔,顯得非常的豪邁大月旦。
石越的手指不自覺地在古琴上輕輕撫模,口中一面說道:「李姑娘適才可是說有退兵之策獻上?」
「有一雕蟲小技,或可退兵。」李清清含笑說道。
「請說。」石越心中其並不太相信。
「這幾日西賊在城外罵陣,奴家亦略有耳聞。」李清清抿嘴笑道,卻不繼續說,只是用一雙妙目,大膽地凝視石越。
石越頓覺尷尬,兩軍對壘,自然罵出來的話甚是難听。這其中不少話題,都是涉及石越的私隱,比如罵石越是石介的私生子,罵石越與楚雲兒有舊卻坐視其死,又罵石越與清河有私情而故意陷狄詠于死境—
這等等事情,石越自然不會因此而悖然大怒,中慕澤之計,但是若當面被人提起,卻也會覺得有幾分惱怒。須知這種閨鬧之事,最易被謠傳,而流傳出去,實是頗損令名。
李清清微微一笑,心中頓覺十分有趣。她早聞石越之名,因此故意試探,須知這樣的話題,若是別的官員被一個妓女提起,必定惱羞成怒,說不定就要受皮肉之苦,她雖然不懼,卻也是冒了風險才說出來。但是石越卻是只覺得尷尬,毫無因此要遷怒的意思,久歷世情的李清清,不禁也覺得這個石學士確實與眾不同。
「有道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李清清笑道:「他西賊能造謠辱罵,難道我大宋便找不出他們的污穢事麼?奴家十三歲入勻欄,環慶與夏國交壤,往來客人說起西夏的陰事,卻也頗是不少。」
石越與李丁文都笑了起來,連侍劍亦不禁莞爾。只覺得這個女子十分有趣,卻也過于天真。「難道罵幾句私隱,就能讓西賊退兵?」
李清清也不生氣,只是笑道:「學士可知賊兵的統帥是何人?將領又是何人?」
「統帥是仁多淤,將領是慕澤。」
「學士可知這仁多淤實是仁多族的族長,一向親附夏主,頗為梁乙埋所忌?而慕澤不過一降將,在夏國立足未穩?」
「那又如何?」話雖然這樣說,但是石越與李丁文的心都動了一下。
「夏國如今實是女後當權,梁太後不堪,有許多丑事,都難以宣諸于口。若是將這些丑事一一罵將出來,學士以為仁多淤與慕澤當如何?」李清清微微笑道:「這些事情,在大宋流傳,自然無關緊要;在西夏私下流傳,亦是無關緊要。讓旁人听見,亦可能是無關緊要,•準獨是讓仁多淤與慕澤听見,卻足以讓他們如坐針氈。」
玩弄這等陰謀權術,人性心理,李丁文最是得心應手,此時听李清清提起,李丁文便擊掌贊道:「正是如此。不管梁太後會如何處置,仁多淤與慕澤,卻不能不懼。這是數萬人親耳所聞,親眼所見,都知道仁多淤與慕澤知道了梁太後的陰事。雖然除去此二人亦己是欲蓋彌彰,但是總好過放任此二人逍遙自在,成為眼中釘、肉中刺。仁多淤縱然是仁多族的族長,亦不能不疑懼;而慕澤一降將,更不待言。」
「正如這位先生所言,梁太後雖然未必因為此事便要殺仁多淤與慕澤泄憤,但以仁多淤與慕澤所處之地位,卻不能不怕。」李清清狡黯的一笑,說道:「奴家相信,經過此事,仁多淤絕不敢再一個人去興慶府。」
「可惜這等毒計用多了便不靈。」李丁文充滿惡意的評價道。
這一刻,石越竟然開始替仁多淤擔心起來。不過,對于真實的效果如何,石越總有幾分將信將疑—但是這件事情,不管怎麼樣,對自己一方是不會有什麼損害的。
「侍劍,派人去請豐參議與賈、張二位將軍前來商議。」石越向侍劍吩咐完,站起身來,向李清清恭恭敬敬的一揖,誠懇地說道:「無論能否退兵,石某都要替慶州百姓向姑娘道謝。」
李清清不料石越竟會如此,’隱陀避開這一拜,斂枉還禮道:「誠如學士所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奴家一介女流,苟能有益國家,是奴家之幸。」
一夭之後。
慶州城外。
西夏中軍帳中,仁多淤眯著眼楮,據坐帥椅,听一個書記小心翼翼地念著一封書信:「……將軍向懷忠義,而今夏國牡雞司晨,權臣當道,此越竊為將軍所憂者。使將軍不建寸功,固必遭奸侵之害;若立功于外,則亦不免招梁氏之忌!將軍處此兩難之境,雖忠臣義士,不暇謀身,然則將軍欲置夏主為何地?使夏無將軍,興慶易主,指日可待矣。中國與夏,本為君臣……」
「好了,不必念了。」仁多淤輕輕揮了揮手,書記忙將書信合上,垂首退立一旁。卻听仁多淤笑道:「這是石越勸我退兵呢。」
此時站立在中軍帳中的寥寥數人,盡皆是仁多淤的心月復,他說話也並無顧忌。右手輕輕摩輩著刀柄,一面環視眾人,問道:「你等以為如何?」
「若要攻克慶州,眼下來說,亦並非沒有辦法。」說話的人是清遠軍守將黨名訛兀,與梁氏一向不合,「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黨名訛兀遲疑了一下,說道:「石越親自坐鎮慶州,而宋軍兵力卻如此之少,那麼宋軍主力在何處呢?」
「自然是在綏州。」眾將對黨名訛兀提出如此常識性的問題,顯得非常的不屑。須知平夏城距此不遠,戰報還可以互相通報—雖然了解的,也只是許多天以前的戰況,但是也可以斷定,平夏城的兵力並非是宋軍主力。
黨名訛兀眯著眼楮笑了笑,望著仁多淤,說道:「不錯,正是在綏州。但這意味著什麼,統領可曾想過?」
停了一下,黨名訛兀方接著說道:「這便是說,宋軍早己知道我軍三路進攻的方向,並且知道我軍主力將會進攻綏州!」
听到這句話,連仁多淤都不由一震,一雙眼楮瞬時睜開,露出迫人的光芒。
「有奸細?!
「不知道。」黨名訛兀緩緩搖頭,道:「不過這無關緊要。」他話中的語氣,奸細都不關他屁事,「要緊的是,平夏城梁乙道佔不到便宜,綏州只怕要吃大虧,惟我們這一路能勝!」
擺明了是說有沒有宋軍的
換句話說,三路大軍,
「那不正好立下大功?!」另外幾個將領都興奮起來。
但是仁多淤的表情卻變得嚴肅起來。
「兩路皆敗,•準獨統領得勝!」黨名訛兀嘿嘿笑道:「這可並非好事。況且萬一宋軍狗急跳牆,我軍也免不了損失慘重。眼下的天氣,也是說變就變的,不可預料的因素太多。一旦我軍損失稍大,這場勝利,只怕會成為催命符。」
他話說到這里,仁多淤己經是了解于胸。如果出現兩路受挫一路獨勝的情況,只要他的力量不能超過梁乙埋,就會激化雙方的矛盾,梁乙埋一定會急于將他除掉,以防止軍中出現成信很高的敵人。石越的書信,雖然是說辭,但是說辭之所以能游說人,卻正是因為它有道理。兼之就在昨天,他收到同是擁護秉常的另一重要人物禹藏花麻的書信—那還是在環州之戰前寫成的,禹藏花麻在信中的話,與石越說得幾乎是一般無二。
仁多淤惟一不知道的是,身為清遠軍守將的黨名訛兀,這兩年來收受的大宋職方館的金錢與物品賄賂,總價值至少超過八千貫!
對黨名訛兀復雜的動機並不了解的仁多淤,再度眯起眼楮思索起來。
攻不攻慶州城,在他看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退兵,可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況且軍中還有一個讓人生厭的降蕃慕澤……他剛剛想到這里,便听一個將領說道:「但是現在退兵也不成,更會落人口實。況且還有慕澤那個野人在那里堵河……」
「一個降蕃而己。」黨名訛兀陰惻惻的冷笑道,話語中冒出一股殺氣。
仁多淤思忖了一會,沉聲說道:「將慕澤召回來,明天見機行事。」退不退兵,仁多瀚還在遲疑之中,但是慕澤這樣的人物,對仁多瀚來說,始終是一個麻煩。如果是打敗仗,他倒是一個替罪羊;但是沒必要在打勝仗的時候留著他來爭功,做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之時,讓他當眼中釘。「是該解決麻煩的時候了!」仁多瀚在心里發出一聲冷笑。這樣想的時候,他身上並沒有一絲殺氣,因為慕澤這樣的麻煩,對他而言,實在提不到「殺」的層面,正如人們更喜歡說「捏死一條蟲子」,而不習慣說「殺死一條蟲子」。
次日。
慕澤躊躇滿志的踏進中軍大帳,他這兩天都是不眠不休地親自率軍堵河,想到數天之後,慶州城就會成為澤國,而生擒石越這種大功,竟被自己立下,慕澤連走路都覺得有點飄。盡管此時慶州城兀自巍然屹立,石越也好端端地呆在城中。
但是很快,慕澤就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勁。
仁多瀚高據帥椅,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注視著他。而帳中諸將看他的眼神,都非常的奇怪,好象,好象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一一慕澤心中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手下意識的去模佩刀,不料卻模了個空。這時候他才想起進帳之前,武器都全部解掉了。
「末將慕澤,參見統領。」感覺到危險氣息的慕澤一面抱拳行禮,一面警戒地注意著帳中的反應。他這時非常的後悔,為什麼沒有讓部族的人馬保持戒備。
然而,出乎慕澤的意料,仁多瀚的笑容十分的溫暖,「慕將軍辛苦。」
「不敢。不知……」
仁多瀚笑著打斷了慕澤的話,「昨日軍中截獲一個奸細,從他身上搜了一個蠟丸,其中有十分有趣的軍情,所以召將軍回來一道商議。」他說完,朝中軍官吹吹嘴,中軍官忙從帥案上取過一張紙來,雙手遞到慕澤面前。
慕澤疑惑地接過紙來,把眼楮一瞄,頓時冷汗直冒。他雖然只是粗識漢字,但是這張紙條寫的東西,他卻看得懂。這是一封「他本人」寫給石越的密信,說以前自己為奸人所誤,現在•海晤,願改投宋朝,約宋軍于某日劫營,他將率本部人馬于軍中接應雲雲。
慕澤自然知道這封信是偽造的,但是無論這個陷害之計是多麼的容易識破,都沒什麼意義—因為他知道仁多瀚壓根就不願意「識破」。慕澤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仁多瀚,竟導致他要致自己于死地?
「我只想死個明白。」慕澤將那封偽造的書信很鄭重地交還到中軍官的手中,抬起頭來注視仁多瀚,語氣平靜地說道。
仁多瀚在這一瞬間,倒真有點欣賞慕澤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慕澤居然沒有撕毀那封書信—否則的話,他就更可以把慕澤的罪名坐實得死死的。不過這顯然都不重要。
「本帥也正想問慕將軍要個明白!」仁多瀚的臉沉了下來,如同烏雲蔽日,整個帳中的溫度都似乎下降了許多。
「這是有人陷害末將……」
慕澤的話再次被人打斷,但這次卻是來自帳外—「報「何事察報?」中軍官快步出帳,厲聲問道。
來察報軍情的小校卻頓時結舌,想了半晌,方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說道:「宋軍罵陣!」
「這也要大驚小怪,拖出去,軍棍伺侯!」中軍官說罷便要轉身,卻听那小校大聲喊道:「冤枉!實是宋軍罵得厲害……」
「蠢貨!」中軍官抬起了腳。
「報—」又一個小校跑了回來,臉上神色十分的古怪。
「何事?」
「宋軍罵陣。」這個小校要伶俐許多,不過他的要求卻十分的無禮:「十分厲害,請將軍親自去听一下……」
「渾球!」中軍官厲聲喝罵道。卻听帳中傳來仁多瀚的聲音,「是何事察報?」
中軍官連忙快步入帳,察道:「是宋軍罵陣。」
「這等小事,要兩人來察報?」仁多瀚頓覺奇怪,他的話音剛落,突然听到外面有鼓噪之聲,似乎宋軍罵陣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便在中軍帳中,也可以清晰地听見一些污言穢語。有幾句話清晰入耳,罵的卻是梁太後如何與臣子偷情,全無廉恥。
帳中眾人瞪時面面相覷。
仁多瀚也是意想不到,站起身來,道:「隨我去陣前看看-先將慕澤綁起來!」
西夏眾將到了陣前,仁多瀚才知道自己不該來這里。
只見慶州城樓上,一個女子雲髻高聳,身著素衫,裹了一件淡墨色披風,正在那里清晰地罵著梁太後的一件件陰私之事,有許多事情,連時間、地點、人物都說得清清楚楚!她每說一句,身後便有幾十個婦人跟著大聲喊出來。慶州城上的宋軍,一時間笑聲震夭,不時還有幾個宋軍大聲附和著加幾句點綴之言。
而西夏陣前士兵,卻是一個個捂緊耳朵,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反應。
眼前之情景,絕對是仁多瀚做夢都想不到的,雖然兩軍交戰變成潑婦罵街,固然十分的可笑,但是仁多瀚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他只愣了一會,立時便做出反應,「弓箭手,射那個女子!」
很快,一陣箭雨射了出去,但是弓箭飛到空中,便變成名副其實的「箭雨」,無奈的跌落下來,根本傷不到那個女子分毫。
反而,那女子仿佛被這陣箭雨激起斗志,罵得更加起勁了。
「罷了!」仁多瀚揮手制止住正在再射的士兵,這種浪費箭枝的事情,不做也罷。
但是這個局面卻是尷尬異常。仁多淤一時之間,竟然是想不出對策良方。他卻不知道被綁的慕澤在心里冷笑—這等計策,實在容易化解,只要將戰鼓搬到陣前,擂動戰鼓、吹響號角,將那女子的聲音淹沒住,便可以輕易解決。不過慕澤此時卻沒什麼興趣幫助仁多淤月兌困。
「統領!」黨名訛兀策馬走到仁多淤身後,低聲說道:「僵持下去,有利無害。此事斷難掩飾,趁現在諸將都害怕被太後遷怒滅口,不如就此下令退兵。」
仁多淤心中一動,這的確是退兵的良機,此時撤退,軍中沒有一個人會反對。
但是,仁多淤卻還有一點顧慮,他擔心這樣退兵,日後難免成為笑柄。
正在猶豫之際,最後一根稻草被輕輕放了上去。
慶州城以東的夭空中,突然出現了漫夭飛揚的塵土!
這奇異的變化很快被西夏的將領們所注意到,緊接著,慶州城中,出現了震夭徹地的歡呼聲!
援軍?
仁多淤與黨名訛兀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
「難道綏州這麼快就敗了?還是渭州的援軍?或者只是疑兵之計?」幾個念頭在一瞬間同時涌上仁多淤的腦海中。
「拔寨、撤兵」終于,仁多淤掉轉了馬頭。
慶州城上。
望著漸漸遠去的西夏軍,石越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轉身問站在身後的賈岩道:「要不要追擊一下?」
「待西賊撤得遠一點,再虛張聲勢的追擊一下,把戲演得逼真一些。」賈岩沉聲說道。
石越點點頭,道:「待仁多淤撤回清遠軍,便派人與他交涉。贖回狄將軍與王將軍的首級,凡是被掠入西夏的漢戶與熟蕃,用四匹絹布、四匹棉布一個人的價格贖回。現在首要的看看環州城還有沒有幸存者。」
是
在眾人心中,環州城此時必無誰類。
石越沒有注意到,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遠遠站立在下首的李清清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絲被掩飾得極好的敬意。
在戰爭勝利之後,首先想到的是戰死者與被掠的百姓,這樣的上位者,並不是很經常能見到的存在。
綏德城。它的城東,是一條夾雜著滾滾泥沙由北向南急流的無定河;城之西,則是由西北入東注入無定河的大理河。而在城之西南,還巍然屹立著一座險峻的磋峨山。
自春秋以來,這里便是西北邊睡要地。綏州控扼高深,形勢雄勝,是郵、延之門戶。後漢虞詡稱贊「安定、北地、上郡山川險隘,沃野千里,土宜畜牧」,說的便是綏州一帶。而自隋唐以來,更為藩衛之重地。宋朝自李繼遷叛亂建立西夏以後,一直到熙寧二年,才由種愕夜渡大理河,收復綏州。從此改名為綏德城,隸屬延州,並打算以此為基地,控制橫山。但是因為撫寧碧之敗,卻導致綏德城前線的幾乎所有要塞關隘,都控制在西夏手中,從地緣上控制橫山的戰略,因此亦遭到失敗。但饒是如此,自從綏德城收復之後,原郎延路所受的西夏方面的軍事壓力,也小了許多。
可以說,綏德城的重要性,還在平夏城之上。
而大宋朝在綏德城的建設上,也投入了足夠的血本。
這座唐代貞觀初年不過城周四里多的要塞,現在分為內城與外城,外城高五丈、闊二丈(注一),周長己經達到九里有奇,城牆外三十步的地方被一道護城壕溝所環護著。外城開有四門,每扇城門都為三重,最里面的一重門比普通城門加厚了數寸;第二重門采用鐵葉釘裹;最外的一重門,則以木為柵。
每座城門之外,都築有半圓形的甕城,甕城上設有敵樓,可以遮隔箭叢,兩側設門。而在壕溝與城牆之間,距離城牆十步的地方,又築有高達一丈的羊馬城,它的城門與甕城的城門錯開,上有五尺高的女牆。
在城門之上,則有門樓兩層,在門樓的上層,裝備了床子弩等重型器械。外城城牆上,亦有女牆,城上每十步設有一個敵樓。四面又設有面積為寬一丈六尺、長三步的弩台,都安置著大型的弩機。
除此之外,綏德城最為顯眼之處,還在于它西北面的城牆,除了用傳統築城法之外,更在城牆之外,用碎石夾水泥摻雜著鋒利的竹刺、鐵刺,涂了厚厚的一層。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閃著懾人的寒光。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綏德城在大宋將士的心目中,便己經成為了「難以攻克」的代名詞。許多人都相信,只要有足夠的兵力與糧草、軍械,綏德城將永遠在大宋的控制之中。
他們似乎都己經忘記,綏德城的上一次陷落,距今還不足十年。
負責綏德城防務的雲翼軍都指揮使「小隱君」種古,是大宋西軍中的名將。但是此時,「小隱君」卻鎖緊了眉頭,凝視著擺放在公廳當中的巨大沙盤,久久不發一言。站在他下首,同樣緊鎖著眉頭的,是率領振武軍第三軍第二、第三、第五共三個營計九千禁軍前來協助防守的振武軍第三軍副都揮使劉舜卿。他也是這次宋軍防御戰略的策劃者。
兩個人的眼楮中,都充滿了血絲。
「士兵都需要休息。」雲翼軍都虞侯趙泉說的話也許不合時宜,但卻是當前最實際的問題。
西夏軍這次果然是有備而來。
第一天攻城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西夏人竟然排出了十架拋石機與車行炮,粹不及防的宋軍準備不足,結果吃了大虧。在漫天飛舞的箭雨與十架拋石機的遠程打擊的掩護下,西夏士兵以十人為一組抬著一座座壕車、雲梯蜂擁而至,如同螞蟻一樣爬向城牆;另有數以百計的西夏士兵則在覆著牛皮泥土的小車的保護下,沖向城門與城角。
綏德城幾乎被西夏人一舉攻克。
當日的•隆烈眾人時至今日,都•比如昨日,歷歷在目。
種古拔刀砍倒了第一個攻上城牆的西夏人,劉舜卿射光了箭壺中的所有箭枝,連都虞侯趙泉都中了一支流箭。將軍們的身先士卒激勵了士兵們的決心,最終才勉強穩住城牆上的戰局。
但當夭最大的功臣,卻是吳安國。
雲翼軍因為是對宋朝來說十分珍貴的騎兵,自然沒有參加城牆上的防守。在戰局危急之時,吳安國故態復萌,率幾個親信士兵「說服」了雲翼軍副都揮使,取得兵符令牌,假傳命令,帶出三個營近六千騎兵,從南門出城,無聲無息地繞到西夏軍側翼,突然發動進攻。
投入攻城戰的西夏軍因為沒有足夠的拒馬槍保護進攻的部隊,結果被這一記側擊幾乎徹底擊潰。若非李清率援軍急時趕到,整個戰局很可能就會發生戲劇性的變化。但饒是如此,也足夠讓城中宋軍徹底穩住陣腳。種古立刻率領城中余下的兩營騎兵出東門,繞至與吳安國混戰的李清部後,試圖夾擊李清,不過卻被另一支西夏軍擋住。
二人這才且戰且退,撤回城中。
不過這次吳安國幾乎被處斬,因為眾人求情,才逃過一死,只是被杖罰。
這樣,第一天的守城戰,雖然最終挫敗了西夏人的進攻,但是宋軍卻也損失慘重,有一千五百多名步兵在這一天陣亡或者失去戰斗力,騎兵也有近七百人的傷亡。對于全部兵力不過二萬七千余人(包括振武軍第三軍三個營九千余人、雲翼軍九千余人、未整編禁軍八千人與神衛營第三營一千余人)的綏德城守軍來說,這實在是不堪承受之重。
種古與劉舜卿對于自己的戰略目標非常的清楚—綏德城守軍的任務,就是盡可能的拖垮西夏軍,利用綏德堅城,消耗西夏軍的戰斗部隊與士氣。並且,對于騎兵有限的宋軍來說,雲翼軍不僅要做為一支機動力量協助守城,同時還要擔負著援軍到來後,夾擊西夏軍,延滯其撤軍速度的任務。
當然,哪怕目標沒有達到,綏德城也是不允許丟的。
如果種古與劉舜卿認為快守不住了,那麼就應當至少提前三夭,在晚上燃放約定的煙火。
雖然計劃十分周詳,綏德城卻差點在第一夭就被攻破。這想起來就讓種古與劉舜卿感到無地自容。
不過萬幸的是,最壞的結果並沒有出現。
當夭晚上的戰斗,宋軍的表現就好了很多。
特別是神衛營的作用充分的發揮了出來。
西夏人的企圖非常明顯,就是想一鼓作氣攻下綏德城。西夏軍中並非缺少知兵之人,他們也知道如果長時間的屯兵于堅城之下,不僅會面臨著補給與天氣諸般不利因素,隨著傷亡的增大與進攻的受挫,士氣也會災難性的下降。
因此,沒有給宋軍太多的機會,在當夭晚上,借著黑夜的掩護,西夏軍又如同白蟻一般,涌向綏德城。
但是這次神衛營卻洗刷了白天的恥辱—以器械先進見長的宋軍,居然會遭到西夏人區區十架拋石機的壓制,神衛營第三營的將士們想起這件事情,就有想跳無定河的沖動。正摩拳擦掌等待報仇機會的神衛營,當夭晚上讓西夏人見識了什麼才是技術!
門樓與弩台上,射程可達三百步的三弓弩,隨著一聲聲的大喝,一次發射出數百枝的弩箭,幾部改良過的拋石機將震夭雷準確地拋擲到八十步以外,每一次拋桿的揮動,城外就會傳來「呼」地巨響,然後便是伴隨著一陣火光與煙霧,以及幾塊肢體的分離、西夏士兵的慘叫聲。
那些通過宋軍遠程打擊的西夏軍也並非就可以平安無事,宋軍每取下一塊括木,就可以听到機橋翻塌,數以十計的西夏士兵摔落陷阱中,死于非命。
而那些沖到城下的英勇士兵,剛一抬頭,就會發現從城牆上扔下來一個個巨大的東西,身經百戰的老兵們以為那是滾石擂木之流,正在暗暗嘲笑宋軍扔得太早,卻不料這種東西摔到城下後,突然發出火光,並且在地上四處亂竄,目瞪口呆的西夏士兵還來不及琢磨清楚這是什麼物什,這種名為「萬人敵」的新式火器,在竄入攻城者中間時,突然就開始爆炸,只听到巨響之後,鐵彈橫飛,血肉四濺。驚呆了的西夏士兵們拋下手中器械,瘋了似的向後面跑。
當晚的進攻,西夏人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但是宋軍卻幾乎沒有多大的傷亡。
只不過這樣的挫敗遠不足以打擊夏主親征鼓舞的西夏軍士氣。
秉常雖然親眼見識到宋軍各種武器的先進與戰斗力的強悍,卻並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梁乙埋更是丟不起這個人。在大將梁永能的建議下,西夏軍調整了進攻的策略。
梁永能將部隊成十部分,其中兩部負責抄掠地方,保護牲口,實際就是護糧之兵;兩部分負責阻擊宋軍的援軍,一部分保護夏主的安危,其余五部分晝夜不停,輪流進攻,縱使不進攻,也要擂響大鼓,不使綏德城有一刻休息。
而這五部分,當一部分進攻時,有三部分則負責秘密挖地道,壘土山,一部分休息。只要地道挖到城牆之下,燒塌地基,再堅固的城牆,也會倒塌。這自然是攻城的常用之法。為了在宋軍凶猛的遠程打擊能力下掩護進攻的部隊,梁永能又命令五百士兵,在騎兵保護下,準備易燃的干草或薪束一萬束,攜帶傍牌,至綏德城的上風處,以干草為中心點燃,而在干草周圍放置濕草,使其發出濃煙,借著風力吹至綏德中,燻逐宋軍。
這樣的手段果然頗為見效。
只要有風的日子,綏德城宋軍都要在濃煙的燻逐下作戰,實是苦不堪言。不僅僅打擊的準確度下降,而且濃煙亦讓城牆上守軍無法忍受。雖然點燃濃煙的地方在弩炮的打擊範圍之內,但是西夏士兵都帶有傍牌,弩炮手在濃煙中逆風打擊,很難形成有效的殺傷。種古組織了幾次出城攻擊,結果只有一次成功。但是到了第二夭,西夏又照樣卷土重來。
梁永能的這種更為靈活的戰術,讓綏德守軍幾乎每天不眠不休的作戰,不僅僅時時刻刻要應付著西夏人的進攻,而且白天要受濃煙之燻逐,晚上要被如雷鳴一般的戰鼓聲所騷擾—這同時還影響了專門負責監听敵人是否有挖道的士兵們的听覺—在這種情況下,宋軍的疲勞一日甚過一日,在堅持了十幾天後,終于在昨夭,繼開戰第一夭以來,西夏軍再一次攻上了城牆。
幸好劉舜卿守御得法,早就準備好了狼牙拍,將西夏人硬生生的打下了城去。
但這種狀況,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持續下去。否則,綏德城只怕堅持不了幾夭了。
「有些士兵們在守城時,竟然站著睡著了。」趙泉沒有理會自己的話是不是不中听,他對種古與劉舜卿的自尊心毫不介意,他關心的是,綏德城絕不能破。
「是該召喚援軍的時候了」終于,從趙泉口中,說出了種古與劉舜卿覺得最刺耳的一句話。
注一:《石學七書》關于地為球形浮于宇宙、有南北極及赤道之猜想,在熙寧八年初率先得到沈括、蘇頌、衛樸的後,在熙寧八年至熙寧九年間,又陸續得到大宋朝眾多精通天文、歷法、算學的學者之—雖然也有同樣多的反對者,但熙寧八年底翰林院的天文學者還是在皇帝的下宣布將根據《石學七書》的有關假設推衍夭體運行規律,並著手重新修訂歷法,以適應農時。
在這段時間里,天文學者與各學院的學生們,進行了測量子午線長度的工作,西湖學院在衛樸的領導下,率先測量出子午線一度的長度為三萬七千丈有奇。(約合現代米,唐代僧一行測量結果為千米,現代測量結果為米。)此後白水潭學院以及官方的測量結果,都與之接近。
以此事為標志,在熙寧九年底,石越在一篇寄給《白水潭學刊》的書信中,提到可以將子午線的九十度的千萬分之一,定為一種新的量度標準單位:米。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石越要給這個新的量度單位取這樣一個怪異的名字。但是有一部分學者們認為,以歷法學為標準來定義量度單位,不僅非常的客觀,而且也帶有神秘的色彩,並且在換算之後,發現一丈正好約等于三米。(實際上這是測量誤差導致,熙寧十年的一米,與現代的一米,約有百分之四的誤差。)
于是「米」這個新單位在熙寧十年,開始在幾大學院部分的采用。
但是熙寧九年最新頒布的《軍器欽定法式》以及太府寺熙寧十年初最新頒布的《大宋欽定度量衡準則》兩部法令中規定的新式度量衡單位,都不曾采用「米」這個單位。而在民間,「米」的概念也幾乎無人知曉。
所以「丈」與「尺」,依然還是當時量度單位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