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通,大丈夫建功立業,未必要在疆場。」
「我一生之願,是馬革裹尸,豈願死于兒女子之手?!」郭逵搖頭泣道,「星星白發,生于鬢垂;星星白發,生于鬢垂!」
石越默然將盞中之酒一飲而盡。何畏之端起酒壺又給石越斟滿,又緩緩給郭逵與自己滿了,放下酒壺,雙手捧杯,直身道︰「石帥……」
石越見他神態,已知其意,端起酒盞來,苦笑道︰「蓮舫之意,我已理會得。」
「還請石帥成全!郭公若得為帥,下官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內,替朝廷蕩平所有叛夷!」何畏之睥睨道,「恕我直言,下官未知大宋還有何人,勝得過郭公。」
石越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氣,郭逵未必不是一個極好的人選。但是王厚自軍制改革開始,便傾心歸附于他,縱然其父王韶對軍制改革一直極為冷淡,但王厚卻是始終熱心地。其後直至伐夏,石越暗中、提拔王厚,而王厚對石越亦十分尊敬、服從。他與慕容謙其實都是西軍青壯派將領中親附石越派的代表人物。加意提拔重用西軍中的青壯派將領,乃是石越既定的策略。郭逵雖然也是堅定地軍制改革,但他卻畢竟只能算是石越的盟友。更何況,石越已經與呂惠卿達成了妥協。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替郭逵說好話。
「仲通乃國朝名將,若能以仲通經略西南,朝廷可高枕無憂。」石越委婉說道,「然聖意既定,只恐某亦無力回天。」他嘆了口氣,轉向郭逵,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依我看,只怕是聖上已有方略了。再者,若仲通出外將兵,兵部之事,又當屬何人?」
郭逵本來對石越還抱著一絲僥幸的期望,這時候听見石越婉拒,眼神頓時落寂下來,默然又喝了一口酒,澀聲道︰「子明不必為難,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不可強求。」
「仲通不必灰心,天下事並未抵定。西南夷,只是小仗而已。」石越言不由衷地勸慰道。
郭逵听到此言,嘿嘿干笑了兩聲,自嘲道︰「只怕我等不到朝廷北伐之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這亦是朝廷之福。若用一個六十有三的老將為帥,豈不讓人笑話我大宋無人?」
石越听他發著牢騷,勸亦不是,不勸亦不是,只得低著頭默默地喝著酒。
*
為了保住自己搖搖欲墜的相位,呂惠卿在局勢不利、政敵虎視之下,不僅沒有投子認負,反而爆發出了更大的能量。會見石越的第二日,呂惠卿借著在崇政殿講經的機會,在講完一篇《禮記》後,便向趙頊說起了平定西南夷叛亂的事,他激烈地批評了樞府的效率低下,向皇帝陳敘了先天晚上石越向他說過的方略,並且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為益州路經略使、副使。為了讓自己的舉薦更有力,呂惠卿特意說明了這是他與石越商議的結果——換而言之,便如石越所料的,呂惠卿故意將自己拉下了水。呂惠卿的舉薦無疑在無意中迎合了皇帝想要重用、培養年輕將領的心意。王厚與慕容謙的戰功與履歷,都足以讓皇帝信任。而呂惠卿提出來的平定叛亂的方案,趙頊將李憲先前的建議加進去後,也並無沖突。皇帝也希望能夠盡快地平定西南夷的叛亂,解決這個讓他心煩意亂、不得安寧的麻煩——尤其是他覺察到這個麻煩,很可能會影響他朝中脆弱的平衡,引發新一輪的黨爭之時。
又過了一天後,皇帝分別召見了石越與李憲。石越承認了呂惠卿曾經征詢過他的意見,並且再次極力舉薦王厚與慕容謙。而李憲也肯定了王厚與慕容謙的能力。從私心來說,李憲與王厚在西北的合作還算不錯,但是,熙河、秦鳳的宋軍,都是王韶留下來的最嫡系的部隊,李憲雖然曾經是王韶的監軍、副將,節制這些部隊並不成問題,然而王厚的迅速升遷,借著乃父的威名,卻不可避免地讓熙河、秦鳳方面的西軍將領隱隱分成李、王兩派,既便是李憲並沒有刻意要在軍中培植自己勢力的意圖,這也絕非是李憲願意看到的局面。本來李憲還擔心以王厚為經略使會帶走自己部下的精銳部隊,但是他委婉從皇帝口中探出呂惠卿與石越的策略是從各軍中抽調部隊組建新軍時,便放下心來,在皇帝面前大力夸贊著王厚的才華。
皇帝素來信任李憲,征詢過李憲的意見後,趙頊便幾乎已經拿定了主意。但無論是從慣例還是謹慎的考慮,他都必須再詢問樞府的意見。
然而,出乎趙頊的意料之外,樞密使文彥博對此做出了激烈地反應。
盡管宋朝的祖宗之制規定兩府對掌文武大柄,在某段時間內,也出現了重大軍事決策完全不通過政事堂這種令宋朝的宰相們感到尷尬的窘境,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僅樞密院的長官們開始大量使用文臣,政事堂的宰相們對于軍事決策的發言權也在逐漸加強。但即便如此,在事先達成了默契——益州巡邊觀風使與經略使由兩府分別決定的情況下,身為尚書左僕射的呂惠卿全然不征詢樞府的意見,徑直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選,卻不能不被文彥博視為一種挑釁行為。在他看來,這與當年王安石另設機構,悍然剝奪樞府對武官的人事權,幾乎是同一性質。名義上兩府對掌文武之柄,實質上卻是政事堂越來越凌駕于樞府之上,並且其姿態越來越肆無忌憚。而皇帝的態度更讓文彥博覺得無法容忍——皇帝不慎重征詢樞府的意見,僅將樞府與樞密會議視為例行公事,卻只是信任一二親信大臣的意見……文彥博對于皇帝重新征召王安石,本來就非常不滿,只是因為恪守事先的默契而一直隱忍不語。此時,呂惠卿的挑釁、皇帝的輕視,還有對石越種種不滿,各種情緒累積,便借著這件事情,全部發泄了出來。
王厚與慕容謙是不是經略使的適當人選,已經不是問題的關鍵。文彥博借口二人年紀太輕,朝廷從未寄托過方面之任,斷然否決了二人的任命。他上表推薦宿將林廣為經略使,並且言辭激烈地批評皇帝「親小人,遠君子」,又列舉王安石種種行為,大翻熙寧初年以來的老賬,預言此人一出,天下不安。西南夷之亂還只是疥癬之禍,而王安石復出,則是月復心之患。
皇帝一直擔心朝野黨爭再起,卻沒有料到,遠在金陵的王安石還沒有消息,益州路的局勢還沒有完全弄清,熙寧初年的激烈黨爭,似乎又露出了苗頭。
所以,趙頊對于文彥博的行為,內心十分不滿。但文彥博是他尚需倚重的樞密使,又是三朝元老,北方士大夫的領袖之一,如此身份,讓趙頊不得不優容三分。然而,這種優容並不能平息他心里的惱怒,他隱隱覺得文彥博太過于倚老賣老,而且完全不顧全大局。對于皇帝而言,王安石代表的,不僅僅是一段君臣相知之義,不僅僅是明君賢臣的千古佳話;王安石還是他統治的前半期的標志。當年他以一腔銳氣,銳意圖治,整個朝野中,真正能他改變國家命運的名臣,便只有王安石。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王安石功不可沒。而且,從政治現實來說,王安石亦是大宋朝廷中堅決變法的一派官員的旗幟,趙頊內心深處,對于新黨的貢獻,是非常認可的。文彥博對王安石或明或暗的批評,讓趙頊覺得非常的不舒服。而他斷然否決王厚與慕容謙,趙頊也並不能接受——王厚未曾寄方面之任,林廣又何曾寄過方面之任?幾年以來,林廣一直在河朔軍中為將,而趙頊征詢過所有文武臣工的意見,卻都認為平叛必須以西軍為主力。身為樞密使的文彥博,反要讓一個河朔軍的大將來當經略使,渭南兵變殷鑒未遠,他不是老糊涂了麼?
不過,內心的不滿歸不滿,文彥博畢竟還是舉足輕重的元老重臣。趙頊並沒有如對其他臣子那樣訓斥,甚至也沒有留中,反而派使者去安慰文彥博,表示他會重視「文公」的意見,會再慎重考慮經略使的人選。
*
崇政殿。
郭逵對突然被皇帝留下來單獨接見,頗覺有幾分意外。他忐忑不安地低著頭,暗暗猜測著皇帝的心意。難道益州經略使的事,又有了轉機?一念及此,郭逵心里又生出一絲希望來。兩府之間的爭執,雖然還沒有發展到大爭吵的局面,但他也已經有所風聞。文彥博堅決地拒絕呂惠卿的人選,而呂惠卿則不斷地催促皇帝早下決心,毫不掩飾地指責文彥博以黨爭為上,國事為下,欺君誤國。兩人的親友、門生、黨羽,也早有互相攻訐,不過所有奏折被皇帝全部留中,又下旨將他們狠狠斥責了一頓,雙方這才收斂了幾分。不過,皇帝能夠控制住局面,也是因為司馬光以下,兩府的宰執們,無論傾向哪一方,對于文彥博與呂惠卿的這場爭執,都還有所保留的緣故。有傳聞說,司馬光並不反對王安石復出,甚至于認為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批評「太過」;而孫固私下里亦不反對王厚與慕容謙的任命。而呂惠卿的新黨方面,許多人對于呂惠卿的政治前途還有點看不清,都不敢貿然行事。在這樣的情況下,郭逵的確也還有「漁翁得利」的可能,如果皇帝想要息事寧人的話,他也許會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仲通。」趙頊親切地叫著郭逵的表字,「你雖然只是兵部侍郎,但朕心里知道,你這個兵部侍郎,其實與兵部尚書無異。」耳里听到皇帝親口說出這番話來,郭逵心里一陣激動,無論如何,這都是皇帝對自己的一種認可。「但朝廷有朝廷的制度,沒有兵部侍郎直接接任兵部尚書的道理……」
皇帝說的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兵部在六部中僅次于吏部,位居右司三部之首,一個兵部侍郎,怎麼樣也沒有道理直接跳到兵部尚書。雖說「爵以賞功,職以任能」,新官制繼承與發揚著宋朝官制原有的優點,主要是以勛章——包括勛刀與勛劍、功臣、勛階、爵位四大制度來獎勵功勞;以散官來敘資歷;以官職來任賢與能。但另一方面,新官制也更加強調資歷對官職的制約,以防止「幸進」,制約皇帝與權臣隨意地任用親信,擾亂帝國官僚體系的秩序。所以,在吳充死後,盡管信任郭逵的能力,但即便是沒有呂惠卿從中作梗,皇帝的確也不能隨隨便便讓郭逵做兵部尚書。從這個角度來說,皇帝沒有任命新的兵部尚書來制肘他,已經是對郭逵的極大信任。
「但朕要兵制改革,還要依賴卿的能力,所以,朕那時候也不能升你的官。但伐夏之後,朝廷議功,朕還記得,你的侯爵,是朕親自點的名。」趙頊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要是在熙寧新官制之前,朕知道,這侯爵也不值幾個錢,不過是個虛名。但新官制後,朝廷重名爵,除了那幾個元老大臣,朕特旨保留原有爵位外,呂惠卿貴為宰相,石越立下這麼大功勞,都不過是個開國郡公。政事堂的執政中,有好幾個都不過是侯爵而已。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過是想在自己的爵位之前,和石越、薛奕一樣,加上‘武功’二字而已。但朕以為,其志雖可嘉,然朕也不能許你——統率三軍者,不能隨意沖鋒陷陣。卿的才華,要用在廟堂之上。」伐夏以後,宋廷對原有的十二等爵位體制也進行了改革——公爵以下,宗室襲封則不加「開國」、「武功」;大臣授爵,加「開國」二字;以軍功封爵,則加「開國武功」四字。有沒有「武功」二字,在待遇上並無任何區別,但卻象征一種榮耀。
「陛下!」皇帝這麼著贊賞有加,推心置月復,郭逵明知道這些話說出來,他最後一絲率軍出征的希望便告破滅,卻依舊是感激涕零,說話都有些哽咽了。這幾天來對皇帝的怨氣,也在這一瞬間,一掃而空。「陛下,臣雖萬死,不能報陛下厚恩!」
但趙頊凝視著郭逵,語氣卻忽然嚴厲起來,「然朕頗听到一些傳言!」他頓了一頓,正感恩戴德的郭逵一個激靈,竟嚇出了一身冷汗來,卻听皇帝厲聲質問道︰「你對石越不肯替你說話,反與呂惠卿一道舉薦王厚、慕容謙,頗有怨言?」
「臣不敢!」郭逵慌忙回道,鼻子上都沁出汗來。
「你不敢?」趙頊哼了一聲,「你覺得石越在幫呂惠卿——石越素來與你交厚,這番卻不肯成全你,反去幫呂惠卿,你牢騷多著吧?」
「臣死罪!臣死罪!」郭逵連連叩頭,不停地謝罪。
「朕不讓你去西南帶兵,你有點怨言,亦是人之常情,朕也不來怪你——你到底是忠君為國!」趙頊冷冷地望著郭逵,道︰「不過,你身為朝廷大臣,有些話,要有分寸。酒樓里你也敢亂議軍國大事?這種事情,若傳揚出去,豈不令要淪為諸夷笑柄?你的薪俸,不夠你在家里喝酒麼?」
「臣萬死!臣萬死!」
「朕不要你萬死。你怎麼想呂惠卿,怎麼想石越,朕也不來管你。不過,你是朕的兵部侍郎,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若有什麼不滿,可以到朝廷上說,可以和朕說,但不能去酒樓說!難不成,是朝中有人阻塞言路了麼?是朕不肯納諫了麼?」
趙頊的質問越來越嚴厲,郭逵叩頭如搗蒜一般,早已羞愧欲死。所幸皇帝還給他留著面子,這崇政殿中,空蕩蕩的只有君臣二人。
「朕這便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造膝直陳。究竟王厚、慕容謙,做不做得益州經略?朕要听你的真話!」說罷,趙頊又注視著郭逵,重重地重復了一遍︰「你听仔細了,朕要听你的真話!」
「臣死罪,臣遵旨!」郭逵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回道︰「臣自知罪在不恕……」
「誰說你罪在不恕了?」趙頊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要罪在不恕,今日朕便不和你說這些。你只管說,朕要你說真話,王厚、慕容謙,你以為究竟如何?」
皇帝的態度,讓郭逵感到一陣迷糊。他一時也模不準皇帝的心意,穩了穩神,方道︰「是。回陛下,臣不敢欺君,臣以為,以王厚、慕容謙經略益州,不過是小材大用。」
「哦?」趙頊若有所思的望著郭逵。
郭逵連忙又說道︰「臣雖行為不檢,有失大臣體。然這等軍國大事,絕不敢因私廢公。伐夏之役不論,這數年間,李憲半在京師,王厚主持蘭州軍務,其西拒夏國,南和青唐,內撫西蕃,觀其所為,絕非一勇之夫。朝廷在平夏移民屯田,總不免與當地羌人有些沖突,這幾年間,惟獨慕容謙的轄區蕃漢相安無事,這等能耐,亦非等閑將領可比。陛下對臣恩信有加,臣卻不知檢點,臣慚愧無言,實不敢再自辯,無論朝廷如何處分,臣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臣之所以口出怨言,亦是因為王厚、慕容謙之薦,臣也說不出什麼不是來。否則,臣又何必有牢騷,若是所薦非人,臣只管上表反對便是……」
趙頊看著郭逵,默默點了點頭。半晌,忽然說道︰「你用不著上謝罪的折子,以後自己知道檢點便好。明日你交卸了兵部的差遣,旨意已經下了,孫固任兵部尚書,兵部侍郎也另有任命。你去樞府,除同知樞密院事。」
「陛下?!」郭逵吃驚地望著皇帝,訝異得說不出話來。皇帝剛才那嚴厲的責問,他都已經做了出外做知州的心理準備,但是皇帝不僅沒有加罪責罰,反而升了他的官——雖然不是兵部尚書,但誰都知道孫固的年紀,在兵部呆不了幾年,他這個「同知樞密院事」,未必不只是一種過渡。郭逵一時之間,竟怎麼樣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機。只覺得皇帝對自己的恩德寵信,實在無以復加,雖粉身碎骨,亦不能報答。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韓維沒帶過兵,樞府的事,卿要多費點心,只要是忠心為國的,便不要顧忌,好好替朕做好這差遣。」
郭逵忙不迭地叩頭謝恩,他暗暗咀嚼皇帝的話,更是不著頭腦。韓維要熟悉樞府的事務,的確需要一點時間,但是樞府有文彥博在,哪里又用得著他「多費點心」?
*
唐康這是頭一次進御史台。但僅此一次,便足以讓他終身難忘。
大宋御史台在新官制之前,是兼管司法的。御史台獄曾經讓多少公卿聞風而喪膽,新官制後,石越等人苦心設計,剝奪了御史台的司法權,只保留了司法監督權。但是,古往今來,人類的任何一個文明,其政治與制度,習慣的力量都是無比強大的。制定所謂「完美的制度」是容易的,但是即使是在一個有普遍尊重制度傳統的時代,制度亦常常會被種種因素有意無意地破壞。雖然許多人幻想能依靠完美無暇的制度解決一切問題,但是他們卻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一個悖論——他們在建立他們完美的制度之時,必然會破壞掉舊有的制度。一群破壞固有制度的人,卻妄想自己設立的制度可以永遠不被破壞,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即使在童話中都顯得有些荒謬。幻想有一套能自己完美運行,具備超強糾錯能力的制度體系,與期待一個完美無暇的統治者永遠統治著人民過著幸福的生活,其實並無本質的區別。這永遠都只能是普通民眾的一種懶惰與依賴。抱著這種想法的人,他們並不明白,好的制度與好的婚姻一樣,都必須要持續不斷的去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犧牲去維護,稍有懈怠,便可能前功盡棄。
然而,不幸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並不多。
任何權力機構,都有擴展自己權力的本能。更何況石越煞費苦心剝奪的,是御史台保有一百年的司法權。權力機構的自我擴張,還有那看不見模不著,但影響卻無處不在的歷史慣性,讓本來應當是秩序維護者的御史台,有意無意地想恢復著自己的權力。許多御史稱得上是正直無私,但他們卻常常習慣性的會想用到曾經擁有的司法權,而不僅僅滿足于司法監督權。皇帝、甚至是朝中的大臣們也一樣,他們會習慣性地想起「御史台獄」。于是,盡管皇帝已經極力克制,但是「詔獄」仍然時不時的會復蘇。
習慣的力量不時地沖擊著新的制度。御史台獄始終存在是一個證據,這次唐康、田烈武案的審理則是一個最新的證據。唐康一回京,就被關進御史台獄;皇帝想當然地讓御史台、樞府、衛尉寺共同審理此案,而真正擁有司法權的大理寺、刑部、開封府,卻都被遺忘了。甚至連制度的主要設計者石越,都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不妥。這可以視為朝野依舊默認著御史台對官員的司法權,也可以視為御史台在不知不覺中,又收復了被剝奪的司法權中的一部分。
不過,在御史台獄中的唐康,暫時還沒有閑情逸致去思考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他被帶進御史台的第一天,就不由得從心里發出與周勃同樣的感嘆︰「如今方知獄吏之貴!」
他還記得他回到汴京的當天,便有兩個自稱是台院「承差人」的小吏拿著牓文在城門口等著,二人讓他驗過文書,便有一人從懷中取出一份櫝書,對他說︰「台院奉聖旨推勘公事一項,要戎州知州唐康一名,前來照鑒。」知會完畢,二人便客客氣氣領著他前往御史台。到御史台時,天已經漸黑,二人到了門前,便招呼守門的閽吏,唐康只見二人將牓文又給閽吏看了,說了聲︰「我等已勾人至。」便將唐康交給閽吏離開。此時御史台的大門已然半掩,門前用柵欄攔住。唐康只得攀著柵欄翻進御史台中,這般過了兩道門,有承差吏告訴他向東往台院而行。此時天已昏黑,御史台中陰沉沉的,顯得格外的陰森。一路之上,四處不斷傳來隱隱約約的哀號苦叫之聲。進了一小門樓,引人注目的便是門樓數盞燈,沒有置于楣梁之間,反而置于廊間。就著昏暗的燈光沿走廊而行,一路經過的房間內,不是穿著紫袍,便是穿著綠袍,都是朝廷命官,其形容憔悴,讓人不忍多看。唐康方暗暗奇怪沒有人來接引自己,便听到庭下有人唱了聲諾,到了這個地步,饒是他再有傲氣,也不得不連忙還禮。卻是一個承行吏,這承行吏引著他盤繞曲折而行,不知道繞了多少路,方到一個土庫旁,止有一個小洞門,高不過五宋尺,那承行吏要取掉襆頭,彎著腰方能進去。唐康雖心中不忿,卻也只得依樣進去。進去之後,才知道里面便是牢房了。牢房中床被俱全,還有一個獄卒「恐其岑寂,奉命陪伴」——連在這等狹小的空間內,其一舉一動,都有人寸步不離地監視著。
從此,唐康便算是在這御史台獄中「安家」了。唐康算是徹底明白了「井底之蛙」的含義,每日里,他除了能听到旁邊監獄中犯官們的痛苦申吟之聲,便只能抬頭看看四方的天空。至于他的案情,他原以為會有御史押他過堂審問,不料關進御史台獄後,竟連一個御史也沒見過。凡要問案,便有一個獄卒拿著一張紙來問他,他回答之後,獄卒便記下了回去稟報。到了後來,竟是連問都沒有人問起了,倒仿佛他被人遺忘了一般。只有在金蘭奉旨來看他之時,他方才出過一次牢房,感覺到一絲人間的氣息。然而其間兩個獄卒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縱有再多的話,也只能憋在心里。
在這種完全與外界隔絕,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日里只能听到痛苦哀號的地方,連唐康這種意志堅強的人,也不免會時時泛起絕望的感覺。命運全不由自己掌握,生死仿佛撰在他人手中,唐康有好幾次,都不禁會想自己究竟還能不能生出這御史台?每一次,都是對于石越的信任,將唐康從崩潰的邊緣給拉回來。
人長時期被關在這種如同地獄一般的地方,是很難還保持著清醒與理智的。許多犯事的官員,就是這樣被生生逼得精神崩潰的。在御史台獄的每一天,唐康都只想著一件事——快點定案,哪怕是被發配到凌牙門也好!
但是,他卻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的案情清楚,並無疑問,甚至都沒有必要過堂。案件的關鍵,只是如何定罪。而這中間,既有對法令的理解不同導致的爭議——他入獄之初,獄卒拿著紙片前來問他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爾處死數千叛軍,依得祖宗是何條法?!」唐康當時坦然回答說︰「祖宗即無此條制。」從此之後,便無人再問他任何問題;而另一方面,也必然會夾雜著復雜的政治斗爭與利益交換。
所以,在神智清明的時候,唐康亦只能默默替田烈武與李渾祁禱,希望他們不要因為自己把性命給搭上——他已經從獄吏口中打听到,奉旨主審的官員是侍御史馬默——僅僅是馬默此人,便足以讓唐康陷入希望與絕望並存的混亂之中了。唐康對馬默可是一點也不陌生,這位以「剛嚴疾惡」著稱的熙寧名臣,是石越的「父親」石介的得意門生,當年石介在徂徠授徒講學,家境貧窮的馬默從單州步行到徂徠,拜入石介門下,成為石介最得意的弟子,他學成之日,石介率領數百弟子親自送到山下,並且預言︰「馬君他日必為名臣。」馬默後來果然成為名臣,他到一地為官,當地行為不檢的官吏甚至會望風而逃。但盡管馬默與石越有如此深的淵源,唐康亦不敢寄望他會循私。在馬默身上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某島流放的犯人,朝廷限額三百人,因為人數太多,該島的砦主便將多余的犯人丟到海中淹死,兩年內竟殺了七百人,此事被得罪執政而遭貶官為當地知州的馬默知道,馬默召來那砦主責罵,並預備深究此案,那砦主竟然嚇得自縊而死。
唐康自認自己的行為,不太可能贏得馬默的贊賞。
*
「奴才叩見官家。」郭逵告退後,趙頊方回到睿思殿小憩,便見石得一低眉順目地走了近來。趙頊「嗯」了一聲。石得一叉手侍立一旁,細聲稟道︰「官家,唐康、田烈武的案子,已經定讞了。」
「唔?」趙頊只是斜著眼看了石得一一眼,沒有多問。
石得一連忙繼續稟道︰「這樁案子案情原極簡單,三司會審,只不過是將犯官過堂按問確認而已。幾名犯官與人證,口供一致,既無爭議,亦無疑點。難以定案,實是主審的大人們對怎樣定罪,各執己見……」他停了一下,偷眼看皇帝臉色沒什麼變化,方繼續說道︰「最後定讞,主犯唐康,雖有平叛之功,然擅發禁軍、擅殺叛卒,當降職編管;主犯田烈武,未受令而擅發禁軍,以違軍令,絞。主犯李渾,擅發禁軍,附唐康擅殺叛卒,身為軍法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斬。從犯高遵惠,劾貶官……」
他一面說著,皇帝的眉頭不知不覺便皺了起來。宋朝制度,皇帝擁有最高司法權,對于案件的審判若有疑點,或以為定罪不當,皇帝有權發回重審,若有爭議,竟可干脆交兩制以上大臣與台諫雜議。按新官制,一般的案件,即使是大理寺、開封府定讞後,刑部可以復核,御史台可以置疑要求重審;軍事案件,衛尉寺定讞後,樞府也可以復核。但唐康、田烈武的案子,卻已經屬于「詔獄」。兩府與台諫雖然也可以討論定罪得當與否,但在某種意義上,它直接體現的是皇帝的意志。
趙頊原以為這件案子在論刑的時候一定會爭議,到時候他就可以順勢交兩制以上大臣與台諫雜議,然後以朝論公義的名義,給三人月兌罪。他萬萬料不到,三司會審,竟然會最終達成統一的意見,直接定讞論罪了,而且罪名還定得這麼重。這下子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石得一是極為察言觀色的,看見皇帝神色,連忙又解釋道︰「本來,以祖宗條制,唐康、田烈武諸人雖擅發禁軍,然畢竟是事急從權,說起來竟是有功無過的。但馬處厚引了太祖朝的一則故事……」
「什麼故事?」趙頊听說竟然是馬默主張重判,心里更是哭笑不得。他以馬默主審,原也是想著馬默與石越的那點淵源,不料這馬默竟然全不認賬。
「忠正軍節度使王審琦與太祖皇帝有舊,為殿前都指揮使。禁中大火,審琦不待召領兵入救,台諫官劾之,太祖皇帝對王審琦言︰」汝不待召以兵入衛,忠也;台諫有言,不可不行。‘竟罷歸壽州本鎮。祖宗家法如此。「
趙頊听到馬默竟然抬出太祖皇帝來,不由得做聲不得。
卻听石得一又說道︰「唐康、田烈武率兵平叛,確是忠臣。然其又擅殺叛卒,軍法︰賊軍棄杖來降而輒殺者斬。雖渭南叛卒,是不是軍法所謂‘賊軍’,諸位大人頗有爭議。然馬處厚以為︰縱其不是軍法所謂‘賊軍’,以祖宗故事——凡歲饑時,強民相率持杖劫人倉廩,論法應棄市,然每具獄上聞,輒貸其死。真宗時,蔡州民三百一十八人有罪,皆當死。知州張榮、推官江嗣宗議取為首者杖脊,余悉論杖罪。真宗皇帝下詔褒之。祖宗以人命至重,若非情理深害者,悉皆免死,此為祖宗立法之深意。渭南叛卒可比此例,其雖有罪,一則有司未定其罪;二則即使論罪,法雖論死,其實止當刺配。縱使擅殺刺配囚徒,其罪非淺,況唐康、李渾所為。惟念唐康素有功績,且其擅發禁軍平叛,所為者社稷;擅殺叛卒,亦屬事出有因,故從輕議處,乞發落某州編管。田烈武雖未涉擅殺之事,然其罪亦非止擅發兵而已,其奉軍令赴益州平叛,非尋常駐軍可比。田烈武軍令在身,而中道擅違節度,論法當斬。惟其所為皆出公心,且未釀大禍,平叛渭南,于社稷亦不得謂無功,以法則處絞罰。然恩自上出,亦乞陛下寬宥之。惟李渾之罪最重,且身為軍法官,更當罪加一等。其罪在不赦,定斬刑。只高遵惠之罪輕……」
石得一轉述馬默定刑的理由,竟讓趙頊半晌說不出話來。他也知道,宋朝的制度,如果法官論刑不當,是要受到懲罰的。馬默主審這麼大的案子,又是在朝野中極具爭議,若是沒有充足的理由,他怎麼敢輕易定讞?
「依奴才看,此案朝廷必定還會有爭論的……」石得一揣測皇帝的心意,小心翼翼地說道,「朝野的議論,還是以為唐康、田烈武有功無罪的居多。不過,三司會審的定罪,亦有其道理,朝廷大力整肅軍紀,若以為事後有功便可以抵罪,會大開僥幸之門。」
「朕以為還是重了些。」趙頊沉吟了一會,終于搖了搖頭,道︰「馬默自己也說,叛卒多半也只是刺配之罪。這些人無父無君,犯上作亂,朝廷還要會上天有好生之德,留其一條生路。田、李之輩,忠君為國,反要論死,朕要讓天下人怎麼想?」
「陛下英明。」
「朕以為定罪不當,明日馬默的折子遞進來後,便下兩府、台諫、翰林學士、知制誥雜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