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三卷 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四)

作者 ︰ 阿越

但蔡京卻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趙佣、趙俟的身份,只抱拳笑道︰「不料與長卿、楊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緣。」

「巧遇,巧遇。」桑充國尷尬地笑著,見蔡京並沒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來,一面問道︰「元長怎麼會在這里?」楊士芳卻只是退到一邊,並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為意,笑道︰「听說西湖學院將被中香爐改造了,和他們新研制出來的旱羅盤裝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羅盤,我特意過去看看。」

趙佣與趙俟不知道羅盤是什麼東西,但听到「被中香爐」,卻是極熟悉的。那是一個圓形多孔的銅殼,里面放著香爐,放到被褥中,無論你怎麼滾動,香爐永遠都是常平狀態,半點爐灰都不會灑出來。在禁中大內,這是趙佣兄弟平常最喜歡琢磨的玩具。兩兄弟曾經想盡辦法想把爐灰弄出來……這時候听蔡京提起,便都以為是什麼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聲叫道︰「桑先生,我們也要去看。」

桑充國心里也極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呆在一起,又覺得到底不怎麼穩當,心中不覺猶疑,卻听蔡京又笑道︰「兩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聰穎。長卿若是無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過呆在這里。」

桑充國當然听出了他話中提醒之意。這時見蔡京似無惡意,當下又看一眼楊士芳,卻見楊士芳無可無不可地站在一旁,低頭想了一下,終于還是點頭答應︰「那就有勞元長帶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勝,卻不肯表露出來,一面領著桑充國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著介紹沿途的風物和各國的人情。從學問淵博上來說,蔡京自是遠不如桑充國的,但在熙寧番坊,蔡京卻是遠比桑充國熟悉,他說話也比桑充國風趣,並不見得如何拍馬屁,卻總能講些各國的故事,逗得趙佣與趙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國以前與蔡京相交不深,總覺得他這人過于圓滑,但經過這一路交談,卻發現蔡京善解人意,為人頗和謁可親,心里的顧忌,早已不知不覺地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有楊士芳,始終是不苟言笑,無論蔡京講多麼好笑的笑話,他的表情始終淡然不變,只有當眼神投向趙佣與趙俟時,才多了幾分溫和之色。

眾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說的商行。蔡京主僕對于熙寧番坊的一眾奇珍異器,可以說是了若指掌。那西湖學院研制出來的新式羅盤,說起來其實也非常簡單——自從發明旱羅盤後,不僅宋軍廣泛配置,來往于宋朝的海船,無論是哪個國家的,都開始大量采用旱羅盤引導航行,但是羅盤在海上卻有很多不方便之處,比如至今仍然讓西湖學院頭痛的磁偏角校正問題;又比如在船在海上行走,難免會有擺動顛簸——這樣就會讓羅盤的磁針過份傾斜,無法轉動……西湖學院就是從被中香爐得到靈感,用兩個直徑不同的銅圈,使小圈正好內切于大圈,再用樞軸將兩個圈聯結起來,然後用樞軸將之固定在支架上,將旱羅盤掛在內圈中,于是,無論船體怎麼樣擺動,旱羅盤始終能保持在水平狀態。

趙佣對這個常平架充滿興趣,不停地撥弄著銅圈玩耍;趙俟卻對一幅海圖產生了興趣,不斷地問這問那,蔡京知道桑充國也不會看海圖上的針路,于航海知識也所知甚少,便主動替桑充國解了這個圍,向趙俟說著出海航行的種種故事。

如此不知不覺間,竟已到了日入時分,眼見天色將晚,楊士芳這才催促著桑充國,將戀戀不舍的趙佣、趙俟帶回宮去。蔡京陪著桑充國一行到熙寧蕃坊外的一家酒樓前,那邊早有穿便服的侍衛套好馬車等候。桑充國卻並不同行,只目送著趙佣、趙俟上了馬車離去,轉身對蔡京笑道︰「我約了呂與叔幾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長能賞光否?」

蔡京听說是呂大臨,亦不推遲,因笑道︰「正要叨擾。」

桑充國見他答應了,卻並不坐馬車,只叫人牽來兩匹騾子,與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邊走邊談,一行人反往固子門方向去了。

待桑充國與蔡京到城西北的固子門附近時,汴京城已是萬家燈火。桑充國領著蔡京在金水河旁邊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騾子,蔡京遠遠便听到從店中傳來大聲的喧囂聲。那店中諸人的聲音都不陌生,除了呂大臨,赫然竟有楊時、邵伯溫、賀鑄的聲音,蔡京在外面又留神听了一會,竟然連王谷、段子介也在里間。一時間蔡京不由得有幾分猶疑,他知道王谷一直在暗中搜集舒亶、呂惠卿的罪狀,對自己也一直寄予厚望,但蔡京卻因為不敢輕舉妄動,一直只是敷衍著王谷,這已經讓王谷開始心生不滿,只是沒有表露出來。此時見面,不免尷尬。而且正是準備干大事的當兒,私自與台諫官員交往宴會,萬一不小心流傳出去,畢竟也是授人以柄的事。然而他人已經到了這里,此時若是抽身離去,不僅讓桑充國臉上不好看,而且也難免得罪人。

正猶豫間,忽听到店內楊時醉燻燻地高聲說道︰「……桑山長這般做,我還是以為有欠謹慎……」

蔡京在外面听到這話,猛然一驚,轉臉去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本來已準備進去,這一時候卻是尷尬得緊,一只腳邁出,卻是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蔡京心里也極是納悶,他素知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的弟子,在白水潭雖然不是桑充國的嫡系,卻到底有師生的名份,而且程門弟子,一向守禮嚴謹,從來連話都不亂說半句的。楊時喝醉,已經是難得一見了,竟然還借著酒興臧否自己的師長……這可真不知道平日里積累了多少不滿,才能有這樣的場面。正奇怪著,又听有人冷冷地駁斥道︰「楊中立又有什麼高見?」听聲音卻是賀鑄的。

「賀鬼頭你不知道玩物喪志麼?兩位殿下正當沖齡,正是習性養成之時,約束著他們收心養性,受聖人之教,尚且來不及,何況還是這般……此斷非教導賢君親賢臣遠小人之道……」

「是麼?」賀鑄絲毫沒有掩飾這兩個字中的譏諷之意,「世用兄,那天你怎麼說來著?」

他話音一落,店內就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又听王谷吱吱唔唔地說著︰「這……這……」

蔡京本想提醒一下店中諸人,但這時卻被賀鑄、王谷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國,卻見桑充國也豎起了耳朵,顯然也想知道王谷說過什麼。因忍不住沒有吭聲。卻听王谷始終是吱吱唔唔不願意接話,反想著岔開話題。

但賀鬼頭卻不肯賣這個賬,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說,那便我來說。世用兄可要听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听王谷干笑了兩聲,只听賀鑄高聲道︰「據說東宮曾經得了一只獵犬,很是喜愛,每日都要帶著玩耍。某日去資善堂,卻被程先生瞧見了。當日程先生便抓住東宮,從楚文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寵說起,說楚文王如果耽于享樂,不理朝政,幾乎成為昏君,他師傅保申又如何進諫,以先王之名鞭笞楚文王。楚文王如何醒悟,殺良犬、斷利箭、逐美人,終成一代明主……這般聲色俱厲,整整訓了一個上午,直到東宮被迫叫龐天壽殺了那條獵犬,方才罷休——中立兄,這事可是有的?」

賀鑄說到這里,蔡京已經是皺起了眉毛,頗覺程頤有點小題大做。卻听呂大臨已先笑道︰「程先生不過糾君以正道,所謂防微杜漸,而東宮年紀雖幼,卻頗有納諫之資,這本是美談……」

「嘿嘿!美談?!」賀鑄肆無忌憚的笑聲中帶著明顯的不屑,「東宮雖然天資聰穎,但是到底還只是個小孩——嘿嘿,我賀鬼頭人微言輕,我怎麼評論不足辱諸位之耳,但這事卻是傳到了司馬相公耳中的,當時司馬相公卻是說……」

「賀兄,你喝高了。」王谷不曾想賀鑄還真的如此口沒遮攔,心中暗悔自己多話,連忙想拿話岔開。但賀鑄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休說賀鑄不願意停住,連楊時、呂大臨也想听個明白了。楊時已高聲叫道︰「賀鬼頭,你說,你說,司馬公怎生說?」

「嘿嘿!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

賀鑄的話一出口,頓時令店中安靜了下來。

「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蔡京在心里又重復了一遍這句話,忽然發覺司馬光也並非那麼不近人情。他偷偷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神情中,也是大有知己之感。

但這句話,卻不是讓每個人都那麼听著受用的。

蔡京不用進店中,也知道楊時與呂大臨會是什麼樣的反應。雖然司馬光沒有當面批評程頤,但這句話無疑卻深深地刺傷了楊時、呂大臨的自尊心。要知道,這批評是出自他們非常敬重的司馬光之口!

但賀鑄尤不肯住嘴,還在繼續向楊時、呂大臨的傷口上撒著鹽,「聖人之道,是要使萬事合乎天理。如石山長所言,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這才是聖學之大道。程先生所為,看著合乎禮教,卻離聖學之道遠矣;桑山長所為,看著離經叛道,但依我之見,這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只恐未必然。」連呂大臨都有點按捺不住了,「人性本分兩種,天理之性,與生俱來,至善無疵,便如孟子所言,人性本善,按石山長所說,天理即是人情,皆無不可;然除了天理之性外,還有氣稟之性。氣稟之性,受後天影響,卻是有善有惡。若是養正于蒙,在人智愚未有所立之時,常以格言至論日陳其前,使人盈耳充月復,所見皆善,凡有不良之品行,皆及早糾正,則人性不難向善。若是自小所見皆不善之事,才學說話,便習穢惡之習,日月消鑠,還能有甚天理?還能有甚善惡?自古善教人者,最好要從胎嬰開始,其次則在啟蒙之時用力,關鍵便是防微杜漸,禁豫為要。是以漢昭烈才說,毋以惡小而不為。司馬公、桑山長,雖然皆是在下素所敬服者,但就事論事,此事還是程先生所為,才是正道。」

「道理說得好听,但依區區之見,要是有人日日在我面前說著格言至論,用不著盈耳充月復,我早已避之惟恐不及。難道司馬公不知道要養正于蒙麼?但教人向善,不是靠著念經——和尚們整天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卻見有幾個不偷吃酒肉?防微杜漸,也不能只靠著堵,大禹之時,便已知堵不如疏了……程先生見識不及司馬公、石山長、桑山長,高下之別,便在這里了。」賀鑄言語中的譏諷之意更濃了。

「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狗。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仿佛是受到賀鑄的刺激,連楊時也刻薄起來。

听到這里,蔡京已經听出來雙方話中隱隱的火藥味——雙方的爭論不知不覺便已經升級了。他不免暗暗納悶,這其實不過是些些小事,楊時又何至要這般發泄自己的不滿?賀鑄說話怎麼便如此不留情面?連呂大臨的語氣中,也似乎有著絲絲未能掩藏住的情緒……

但桑充國卻已經開始在心里後悔自己沒有及時制止住這場爭論了。

在白水潭學院,石越、桑充國、沈括等人代表的石學,與二程為代表的理學,一直是兩個影響最大的學術派別,平素里便辯論不斷。相對而言,雙方的確有很多的共同點,比如二程主張「格物致知」,主張萬事萬物,都要弄明白它的「所以然」,這些主張與石學的主張調和之後,便成為白水潭學院一切生機與活力的基礎。但在很多問題,雙方又是有很多的分歧的。比如二程繼承張載的主張,修正孟子的性善論,將人性二分,得出天理與人欲兩個命題,主張發揚人性中善的一面——即「天理」,而抑制人性中惡的一面——即是他們所說的「人欲」;而石越、桑充國則從孔子的思想中找到論據,主張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實際繼承的卻是揚雄的「性善惡混論」。孟子與揚雄本來都是當時學者很重視的兩個思想家,以石、桑與二程的地位,雙方的主張各有道理,在宋朝思想界,也正好斗了個旗鼓相當。

但這種學術上的分歧,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人事上來的。在最初的階段,雙方矛盾還小,加上程顥性格溫和,在白水潭威望極高,有了他在,自然不足以生出什麼是非來。但到了熙寧十七年的時候,兩個派系的人物,不僅在學術上歧見日多,平時共事,也難免因為種種問題發生小的磨擦,矛盾已經是越積越深。而這時大程病重,眼見來日無多,在明理院,由于性格上的原因,卻是程頤的學生並不服桑充國,桑充國的學生也一貫看不起程頤,裂痕已經接近公開化。

這時候桑充國、程頤正好一道為資善堂直講,在教育太子的問題上,桑充國和程頤更是發生了直接的沖突——早在白水潭的時候,與程頤的因材施教、耐心細致一樣出名的,便是他對學生的嚴厲,這種嚴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方,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讓很多如賀鑄這樣的學生極不喜歡他;而也許是受到石越的影響,原本只會閉門讀書的桑充國,教育學生時,卻更加善于徇徇誘導,鼓勵學生自己去思考、實踐,對待學生,因為年紀的原因,也常常缺少「師道尊嚴」,有時候寬容得近乎放縱,甚至經常讓人感覺他有點護短的嫌疑,同樣,這樣的教育方式,也是讓不少學生有月復誹的。在白水潭的時候,雙方風格的不同,倒並無多大的關系,畢竟白水潭學子數以萬計,教授們風格各異也是正常的。但當二人教的學生突然只有兩個小孩的時候,這種風格的迥異,卻不免讓彼此都對對方滋生強烈的不滿。

只不過程頤向來是主張煉涵養功夫的,而桑充國又一直主張兼容並蓄,縱有什麼不滿,也只是藏在心里,從未表面化過。

不料桑充國最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而且,還是發生在他眼前。

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最重要的學生之一,司馬光對程頤的評價,賀鑄的譏諷,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傳到程頤與他的其他學生耳中的——就算楊時與呂大臨不說,但這里再小,也是一個酒店,而且賀鑄更是有名的大嘴巴……程頤或許不會說什麼,但他的學生們卻會更加感到委屈與不平;而司馬光的傾向性與特殊地位,也許只會加深他們的這種情緒……但他們的不平,也許卻只能換來桑充國的學生們更加刻薄的譏諷。

這無疑不利于維持白水潭的良好氣氛。

桑充國雖然不再擔任白水潭的山長,但白水潭在他心中,卻始終佔據著最重要的位置。他當然不想白水潭受到任何傷害。

他這時候,根本意識不到這種裂痕的影響遠遠超過了白水潭的範圍。桑充國的學生也好,程頤的學生也好,他們中的大部分,最終都會進入仕途。這裂痕不會因為他們考上進士而停止。而另一方面,對于舊黨來說,這也不是一個好消息。舊黨青壯派的佼佼者中,二程的學生佔據了相當的部分。他們與司馬光的政見也是素有分歧的,司馬光對他們老師的評價流傳開來後,會引起什麼樣的反應,沒有人可以預料到……

「原來在這里……人言汴京最好的美酒都在固子門,長卿可知道固子門最好的酒又在哪一家?」蔡京忽然笑著高聲問道。

桑充國怔了一會,才知道蔡京是為自己解圍,因笑道︰「我卻不擅此道。」

蔡京並肩與桑充國一道緩步向店中走去,一面笑道︰「原本我也不知道。不過這次秦少游離京前,卻帶我去了一個好所在——便離此處不遠,叫畢三家,竟是專賣葡萄酒的,我平生竟是再沒有嘗過比那更香醇的美酒……」

桑充國勉強笑道︰「秦觀自是極熟悉這些事的……」

二人在外面這麼一說話,店中立時便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店中眾人早已迎到了店門口。王谷遠遠便笑道︰「蔡元長只管胡說,也不怕掌櫃的逐客麼?」

蔡京留神打量眾人,楊時、呂大臨、賀鑄猶自紅著臉,勉強笑著相迎;邵伯溫神色間也透著別扭,段子介看起來卻是沉穩許多;倒是王谷看起來是松了一口氣。他心里好笑,口里卻笑道︰「原來世用兄也在——我可不曾胡說,田烈武也在的。」

「田烈武?」一直沒有說話的段子介立時關心起來。

蔡京與桑充國一面被眾人簇擁著進了酒店——店中除了掌櫃與店小二外,卻再沒有別的客人,顯然是被眾人包了下來,蔡京笑著坐了,才又說道︰「便是田烈武,秦少游與田烈武是故交,他這次回京,田烈武陷在獄中,他還親自向皇上求過情來著。離京之前,他請田烈武喝酒,我卻是與今晚一樣,正巧踫上,吃了頓白食。」

「秦少游替田烈武求過情?」此時眾人都不願意再去觸踫剛才的話題,楊時這時候酒也已經醒了很多,心中亦暗生悔意,因听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嘆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觀敢在皇上面前替田烈武說情,我等卻從未听聞過,也令人佩服。」

「中立兄說得極是。」楊時的話卻令呂大臨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嘆道,「田烈武不過一介武夫,我等雖讀再多經書,相形之下,亦覺慚愧。可憐我輩尸位素餐,田烈武卻要被閑置……」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立時便听出他話中之意。桑充國因笑道︰「田君也閑置不了多久了。」

眾人不由驚訝地望著桑充國。桑充國卻不肯再多說,只是低頭喝酒。王昉早就從清河郡主那里听到消息,六哥雖然很早就升儲,但因為年紀小,一直沒有設置東宮官。皇太後、皇帝準備給太子陸續配齊東宮官,按祖宗舊制,同主管左、右春坊事,歷來由武人擔任,同主管左春坊事自然是楊士芳的,同主管右春坊事,高太後卻親自挑中了田烈武。不過這等大事,尚未公布,桑充國此時身為資善堂直講,又怎麼敢亂傳?

他既不願說,眾人也不好追問。但店中諸人都知道桑充國平素是最不肯亂說話的,這里幾個人,或者與田烈武有舊交,或是頗為同情田烈武的遭遇,這時候听說他這麼快就將被重新起用,也無不替他高興。

楊時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高聲呼道︰「果真如此,真是痛快!朝廷畢竟不肯令忠義之士抱屈!」

「這一杯酒,我也喝了!熙寧十七年以來,汴京城里烏煙瘴氣,難得有件能令人開懷暢飲之事。若有朝一日,能將狐狸豺狼一掃而空,便是醉死,我也樂意!」呂大臨卻始終無法忘記時局。

「與叔慎言。」蔡京卻生怕惹出什麼漏子來,落個「怨謗」的罪名,連忙好意提醒。

「怕什麼?!」呂大臨本來心里就不痛快,想著時局更是痛心疾首,這時被蔡京一說,反而更加高聲,「叫皇城司的察子去彈劾我啊!我沒什麼好怕的……我只恨不能與司馬公休一起被關進御史台!今日國家之害,莫過于皇城司!今日國家之害,莫過于皇城司!」他越說越是激動,說到最後,幾乎已是高聲叫嚷了。

蔡京見他如此,也不敢再勸。自從石得一勾當皇城司開始,皇城司實在是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眾人,卻見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臉色,尤為難看。他心中一動,猛的想起段子介現在的職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听到呂大臨痛罵皇城司,段子介此時的心情真是郁悶之極。他自衛尉寺丞離任後,便被調離了軍法系統,進入樞密院在京房,擔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樞府本來是個極重要的機構,不僅主管京師及附近諸路的防務、軍政,而且還兼管益州路的防務、軍政。在益州平叛的當口,尤其是個很有權力的部門。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設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開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軍事力量的軍政事宜。而在名義上,皇城司不隸屬于殿前司,反而隸屬于樞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說,段子介品秩雖然不高,卻是皇城司的「現管」。

然而在實際操作,休說是他一個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樞密使韓維,也拿皇城司無可奈何。

從表面上看來,段子介早已不是當年的段子介。他投筆從戎,考武進士,原本是想立功疆場,但這雖然是風雲際會之時,與他一道考上武進士的薛奕、吳安國、田烈武、文煥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名,他卻偏偏進了衛尉寺當軍法官。外任陝西,結果與他共事的向安北死于非命,高遵裕雖然被貶,但今年卻又重新被起用。其實在做衛尉寺丞之時,段子介便已經見到太多的不公——妥協、交易、不了了之,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數不勝數,段子介不知道為此做過多少斗爭。衛尉寺對于嚴肅軍隊的紀律,的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衛尉寺有太多的管不到的地方,幻想單憑著一個衛尉寺,便能建立一個公正的軍法體系,無異于痴人說夢。而且,段子介常常忍不住想,自己是用向安北的生命,換來了衛尉寺丞的官位。所以他終于還是忍受不了內心的痛苦,最終設法離開了衛尉寺,進入樞府。

經歷過這麼多事情,段子介已經成熟很多,他本來希望自己能和別人一樣循規蹈矩,按步升遷,最終能積勞升到五品後致仕。但是,仿佛有些人注定不能與普通人一樣,段子介始終無法讓自己在面對不公正的陰暗面時,保持漠不關心的心態。

自己管不到的事情,他都不能漠然視之,何況,在名義上,他還是「應當」管得了的。

「三千多人……」段子介的語氣,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什麼?」蔡京沒有听清,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

「三千多人。」段子介抬起頭望著蔡京,苦澀地說道︰「今年,不到一年,皇城司辦了一千多件案子,三千多人牽涉其中。現在審完的,只有三成,還有七成還拖著未辦。結了的案子,定罪的不到二成……相比而言,舒亶不算什麼。百姓不比品官之家,官司纏身,就算最後被判無罪,許多人家也已經被鬧得家徒四壁了……」

段子介如同白開水一般地說著,平平淡淡,聲音沒有任何的波動,但眾人卻听到心中發緊。蔡京對于百姓的生死並不關心,卻是一直盯著段子介的眼楮看著,仿佛從那雙茫然的眼楮中,看穿段子介的內心。

「皇上曾經親口說過,皇城司之設置,本來只是為了防止兵變,最初只管軍政。但如今已有衛尉寺與職方司,這皇城司卻為何還要保留?勾當皇城司本來有四到七名,內侍與武官參任,互相制衡,為何今日皇城司之權力反集于一人之手,其余幾個勾當只能唯唯而已?祖宗之法,皇城司本當受在京房轄制,為何今日在京房竟不敢以一紙公文至皇城司?」段子介連續質問道。

「本朝制度周密詳備,本來皇城司不當成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為惡,更不敢似今日這麼般為非作歹。」桑充國忽然接過了段子介的話,溫聲回道,「但是,任何良法存在、發生作用,都需要有人敢去維護它。真宗之前,皇城司本來可以四處探事,只因士大夫抵制,察子到了地方,便被綁送京師,甚至直接杖斃,至真宗時遂下詔皇城司探事不準出開封府界,從此便成為定制……」

「桑山長說得極是。自古正進則邪退,邪勝則正退。今日奸佞能如此猖狂,是我輩之過。田烈武一介武夫,尚敢為國不惜性命;我輩卻只會斤斤計較得失利害……」呂大臨慷慨激昂地說著。

蔡京把目光移向王谷,卻見王谷也正在看著他,二人目光相接,互相苦笑了一下,各自轉過頭去。蔡京手里端著酒盞,中指輕輕敲擊著杯面,心里翻來覆去地想著剛才那個冒出來的念頭——段子介是在京房同知事,他可以安排皇城司兵吏的輪調。太府寺左藏庫是大宋最重要的財庫之一,按新官制,左藏庫歷來都要由皇城司派出兩名親事吏監督,半年輪換……

如果……

蔡京又瞥了段子介一眼。如果段子介肯幫忙,又能找到可以收買的親事吏的話,他就可以看到左藏庫的出入賬目。有了這個賬目,蔡京就可以估計出方澤們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又看了一眼王谷,倘若能夠得到司馬光的的話,果真大干一場,也不是不可能的!看看楊時、呂大臨,便是讓他們與呂惠卿同歸于盡,他們只怕也不會遲疑。

舊黨也已經被逼急了。

蔡京在心里說道。

「必須要設法見一次司馬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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