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輕聲啜泣的向皇後卻並不知道趙頊在想些什麼。她的擔憂與害怕,純粹只是出于女人的直覺。官家是她的靠山,如今靠山將傾,六哥七哥尚還年幼,宮內宮外,卻已是謠言四起,盡是些不利于六哥的混話,而太後偏愛雍王,也是她早就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六哥、七哥雖非她親生,但卻由她親手撫養長大,她算是他們嫡母,對他們視如己出,若六哥不能順利繼位,向皇後即使是女流,也知道後果會是什麼。若是小叔子繼位之後,其他的妃子或能平安無事,但她這個嫂子「太後」,又能有什麼好下場?
一面是害怕,一面卻是性格中的懦弱——向皇後在面對高太後的時候,是從來不敢說半個不字的——明白自己性格上的這個弱點,讓向皇後更加憂慮。這幾日,她派人天天守著六哥、七哥,除了每日來探視官家的病情外,連宮里都不讓他們亂跑,更不敢讓他們亂吃東西。非但如此,她還自己吃起長齋,求神拜佛,祈禱官家早日康復,每日里親自在心在意地照顧著官家,所有的湯藥,都必須她親口嘗過,才肯給官家喝……
但是她心里的害怕,卻未能因此減弱分毫。
她輕輕地握著官家那只依然不太靈便的右手,溫柔的摩挲著,試圖從中汲取一些力量與勇氣。但她腦子里卻依然混亂,只是不停地回想起昨天和十一娘的對話。
「聖人還記得治平元年四月之事麼?」清河是這樣回答她的。
治平元年四月發生的事……向皇後當然記得。那時候她還只是王妃,但是在那個月發生的事情,官家曾經不止一次地和她說過——便在那個月,韓琦巧妙的迫使慈聖撤簾還政于先帝……
十一娘又說︰「今日三公之賢,未必在韓琦之下。」
她明白十一娘的意思是叫她不必擔心。然而,王、馬、石之賢,是否比得過韓琦,她卻沒有清河那樣的信心——當時兩府,還有文彥博、富弼、曾公亮,哪一個不賢?可最後也只有韓琦才能主持公道。今日之三公,果真便賢得過當日之文、富、曾麼?況且慈聖也不比高太後,慈聖沒有親生兒子,將先帝當做親生兒子來養的;可高太後,卻還有個最疼愛的親生兒子!
然而當她小心翼翼表達自己對三公的不放心之後,十一娘卻沉默了,無論她怎麼追問,也不肯回答。直到清河告退回到靜淵莊後,她依然不肯死心,又派親信的內侍去問,內侍回報,道十一娘依然不肯回答,只是默默看書。她感到蹊蹺,又詳細問十一娘所讀書名,才知道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是《漢書》卷六十八。向皇後平日是並不讀史書的,這時特意找來《漢書》翻查,才知道原來卷六十八乃是霍光、金日磾傳。她又細細去讀,書中一句話吸引了她的注意——「上以光為大司馬大將軍,日磾為車騎將軍……皆拜臥內床下,受遺詔輔少主。」
這句話令她茅塞頓開。
在宗室之中,十一娘最有見識。向皇後有信任十一娘的理由——當初就是她向向皇後力陳桑充國與程顥為資善堂直講的好處,而這個推薦終于也看到了回報。便在今日的《汴京新聞》中,桑充國親自撰寫文章,批駁贊美兄終弟及的觀點目光短淺,頌揚太宗皇帝傳子不傳弟之英明,指出嫡長子繼承制源自周禮,是立國之本,絕不可輕易變更;又以親身經歷,大贊六哥、七哥的聰慧仁孝,是國家「後繼得人」,駁斥有關六哥「頑劣失德」的傳聞「實不可信」、「用心叵測」。
桑充國的公開,對于向皇後與趙佣來說,稱得上是雪中送炭。而向皇後也更加感念清河的先見之明,所以,對于清河的暗示,向皇後的確當成了金玉良方。
若皇帝仿漢武故事,遺詔司馬光、石越等人輔少主,在這一層名份之下,司馬光、石越等人就會更加盡心盡力,她知道,這些士大夫們都很愛惜名節,有了這層身份,他們也能夠更有力的制衡高太後……
就因為這個想法,向皇後甚至還特意賞賜了有「金日磾」之稱的仁多保忠。
但這到底是大事,是大宋朝開國以來未曾有過的大事。大宋朝的慣例,是幼主即位之時,由母後簾垂听政。宰執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名份。所以向皇後猶疑著不敢開口。
若是官家拒絕怎麼辦?即使是如此簡單的問題,在向皇後那里,也是莫大的困難。
「官家……」也不知道猶豫了多久,眼見著官家真的要睡著了,向皇後才終于鼓足勇氣,抹了抹眼淚,輕輕喊了一聲。
趙頊睜開了眼楮,安靜地望著自己的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