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行被阻擊稍前,福寧殿。
「石相!石相!」李向安帶著一個小黃門急匆匆地跑進殿中。
石越方令人找了一身白衣換了,見著李向安,忙問道︰「李都知,中使都派出去了嗎?」
「早已派了。」李向安回道,一面指著身後的小黃門,道︰「石相,監右銀台門童貫派這個小黃門來,說有要事稟報聖人與石相。」
石越訝道︰「童貫?」
李向安忙又解釋道︰「童貫河東差遣回京後,便在右銀台門當差。」一面又對那小黃門道︰「這位便是石相公,有什麼事還不快說?」
那小黃門慌忙跪下叩了個頭,稟道︰「童公公令奴才來稟報相公,有小黃門與宮女見著尚書省內冒出濃煙……」
「什麼?!」石越驚住了。
那小黃門又繼續稟道︰「童公公以為著火,正想派人去救火,還沒道右嘉肅門,便見不知哪來的許多人馬,正朝右銀台門來,料來是心懷不軌。童公公差小人趕緊前來稟報……右銀台門的班直侍衛,奴才來的時候,已不知去向。童公公已召集了五六十名內侍,關緊右銀台門,絕不令叛賊輕易通過右銀台門。但請聖人與相公早做準備……」
「你回去告訴童貫,他做得極好!」石越望著臉色蒼白的李向安,故作鎮定地夸獎著童貫。感情上的悲痛,並未令他的思維變得遲滯,他腦子里馬上想起了早先潘照臨的判斷。
「看來有人真的利令智昏了!」石越瞥了一眼殿外,福寧殿內外,共有殿前指揮使班與西夏班輪值的侍衛各一百人,雖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叛兵,但既能令守衛右銀台門的班直侍衛望風而逃,顯然不可掉以輕心。更糟糕的是,還是此時根本不知道誰是敵,誰是友。
童貫話中之意,自是來求援兵,但他卻不敢輕易派出援兵。誰又能肯定叛兵只在橫街以南?他心里想著,口里卻對小黃門說道︰「你速速回去告訴童貫,令他堅守右銀台門。我馬上派兵相助,叛兵不過虛張聲勢,只要守到天明,自會散去!」
「是!」
眼見著小黃門答應了退下,石越又對李向安吩咐道︰「李都知,你速去請呼延將軍與仁多將軍來,我去稟報聖人!」
石越目送李向安離開殿中,這才悄悄將他握緊的拳頭緩緩松開,掌心早已濕透。
兵變?!
這時石越事先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真有人敢在宋朝的皇宮內發動兵變?
即使道了現在,他甚至都不能肯定主謀是誰!最大嫌疑者當然是雍王趙顥,但是亦不能排除別的可能。若是雍王,叛兵又是從哪里來的?靠著收買班直侍衛,便可以攻擊兩府,直闖右長慶、右嘉肅數道宮門,令右銀台門的班直侍衛望風而逃?這等兵力,是雍王絕對收買不到的。
難道只是虛張聲勢?自古以來,利用黑夜發動叛亂的最大好處,便是可以虛張聲勢,造成一宮皆判的假象,令人們驚慌失措,喪失抵抗的勇氣。
但若是如此,便當四處放火才對。何以只在尚書省一處放火?而且火勢看來也不大,站在福寧殿外,根本就看不到任何火光!
石越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整個大宋,有如此實力的,只有一個人。
難道真的是高太後?!
如果真的是她,那麼整個宮中,便不再有可信之人。
石越第一次感到孤獨的可怕。這比在慶州時還令他感到恐懼。他身邊沒有可靠的部下,沒有可以信賴的謀士,此時,必須完全靠他自己做出決斷,辨別敵友。
「無論是誰發動兵變,都絕不可能一宮皆叛!」石越在心里對自己說道,以堅定自己的信心。「只要能辨別敵友,處置得當,便一定能化險為夷。」
石越穩了穩心神,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向趙頊的寢殿走去。向皇後一直守在趙頊的尸體旁哭泣。
「聖人,還請節哀!」石越走到寢殿的外頭,跪下叩了頭,隔著帷幕勸道。
過了一小會兒,里頭的向皇後暫時止住了泣聲,哽咽問道︰「石相公,是六哥來了還是太後來了嗎?」
「聖人……」石越不敢想象里頭的向皇後听到這個消息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每個人都必須直接面對殘酷的現實。「聖人,宮中有叛賊作亂!」石越只能讓自己的話听起來盡可能的從容。
「相公說什麼?」向皇後一時竟沒有听明白石越的意思。
「宮中有叛賊作亂!」石越不得不又重復一遍。
帷幕那邊突然沒有了聲音。石越能夠想象向皇後震驚得不敢置信的樣子,石越正想安慰兩句,忽然,向皇後發出一聲尖叫︰「六哥!六哥會不會有事?!宋用臣呢?怎麼還沒來?」
「太子斷不會有事!」石越向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有信心,但因為實在對此沒有把握,居然也有些顫抖起來。再屈指一算時間,那麼太子的確也應到了!難道……如若太子出事,那宿衛宮中的石越,還有何面目見朝中百官?他要如何向死去的趙頊交代?!
「聖人放心,太子斷不會有事!」石越又咬著牙說了一遍,「只是黑夜之中,萬萬不可自亂陣腳。臣立刻派人去接應太子,此時只須固守殿門,到了天明,叛賊便會不戰而潰!」
但帷幕後的向皇後卻遲遲沒有回答,石越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他心里很懷疑這位皇後是不是承受不住悲傷與驚變的雙重打擊已經暈倒了,但他卻為禮法所限,無法進去察看,只得試探地又問了一句︰「聖人?」
這一次,帷幕後發出的卻是一聲充滿了絕望的哀泣,然後是帶著哽咽與顫抖的哭聲。石越站在帷幕外,他能理解向皇後此時的悲痛與無助,但同時,他卻也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當他對著這樣一個悲痛欲絕的女人時,他既無法分擔安撫她的痛苦,甚至本能地想逃避她,可是理智卻又告訴他不能夠逃避。
就在石越彷徨無計的時候,帷幕後終于傳來了向皇後抽噎的聲音︰「國……國家不幸,咱們……孤兒寡母,全都要拜托相公了!」
皇後的聲音里幾乎是溢滿了哀求之意,「孤兒寡母」四個字讓石越驀地就心酸起來︰「聖人放心,臣便拼得一死,亦會平定叛亂,保護太子安全!」
說罷,朝著寢殿又扣了個頭,便辭了皇後出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皇後的聲音里幾乎是溢滿了哀求之意,「孤兒寡母」四個字讓石越驀地就心酸起來︰「聖人放心,臣便拼得一死,亦會平定叛亂,保護太子安全!」
說罷,朝著寢殿又扣了個頭,便辭了皇後出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到了外殿,呼延忠與仁多保忠已經到了。二人手里托著頭盔,臉色凝重,顯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何事。石越打量著二人,心里暗暗掂量。
殿前指揮使班素稱精銳,乃是馬軍編制,分左右兩班,每班滿編三百三十人,若非武藝絕倫,又得皇帝親信絕不能入選。他們不僅一直侍衛皇帝起居,連大慶殿、文德殿等正衙的守衛,亦由他們負責。石越素知這支「羽林軍」如同皇帝的親軍,而左班指揮使呼延忠是烈士子弟,祖上三代都死于王事,他由殿前侍衛班選入,雖然稱不上將材,亦遠不及狄詠人望高,能服眾,但對皇帝卻忠心耿耿。因此呼延忠與他的一百余部下,亦是他此時可以放心倚重的力量--他也別無選擇,若是連殿前指揮使班都背叛了,那可真是大勢去矣。但可惜的是,輪值的人數太少,只不過一百余人。
但仁多保忠與他的西夏班,就沒那麼值得信賴了,石越與仁多保忠一家打過太多的交道,仁多保忠當年還不是深得秉常信任,但照樣為了部族利益,首尾兩端。仁多保忠無論文韜武略,都遠勝于呼延忠,乃是西夏人中的佼佼者,但此人素來畏威而不懷德,若能向他展現出強大的實力,無隙可乘,此人便是得力的幫手;但他卻絕不會站在失敗者一邊!
西夏對這個西夏人如此信任,實是失策。
但幸運的是,今晚是石越在宿衛!黨項人與沿邊的許多番部一樣,有其可愛之處,對于能夠征服他們的強者,他們便心懷敬畏。當年王韶開拓河煌,殺人如麻,但當地西番卻都對他敬畏有加,其威信流布,令得夏主倉皇遠遁,但黨項人對石越卻沒有怨恨,只有敬畏。
只要仁多保忠與他的西夏班留在視線這內,那麼石越便可賭一賭他在西夏人的威望!此事固然極為風險,但此時石越手中兵力有限,一兵一卒都彌足珍貴,也只能冒險一試。
而除了眼前這二百多人以外,真正可以讓石越信任的,便只有殿前侍衛班這三千六百余眾的「羽林孤兒」。但殿前侍衛班的軍營在皇宮北面,它的本意是作為一支皇帝可以隨時調動的常備親軍,在皇帝親征或者出行時,跟隨皇帝身邊,保衛皇帝安全。雖然白天經常也會參與禁中輪值,但晚上卻是從不在宮中--原本從安全的角度來說,亦無此必要,外三重有皇城司、開武軍以及御龍弩直、御龍弓箭直的護衛,宮里有任何異動,殿前侍衛班都來得及馳援。
誰又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皇城司、內殿班、御龍右直、御龍骨朵直、御龍弩直、御龍弓箭直,這許多軍隊,竟無一支可以信任!原本固若金湯,護衛森嚴的皇宮,一夜之間,竟變成了處處都是敵人的大陷阱。
負責護衛太子的御龍左直此刻多半已經自身難保,其余的侍衛在皇帝死後,受太後影響太大,敵友難分。石越此時還能夠寄望的,只有第二重的天武軍--天武一軍兩個營十個指揮,混在一起排班輪值,每晚有五個指揮的兵力。或許是因為指揮過禁軍作戰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兩府對禁軍的影響遠大于班直侍衛,相對而言,石越在心理上更加信賴禁軍……
所有這些問題,在電光火石間閃過石越的腦海,他馬上在心里下了一個大膽的決斷。
「二位將軍想必已經知道發生了何事!」石越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鎮定、從容不迫,又能帶上一點威壓,此時此刻,他絕不能讓任何人懷疑自己的威信。「守義侯,本相問你,你要多少人才能守住這福寧殿?」
仁多保忠愣住了,他沒想到石越會問這個問題。他抬起頭想看看石越的眼神,但是對石越的忌憚,這時忽然間便破土而出。這忌憚,還是他在西夏時,便已在心里面生根發芽,不曾想過了這麼多年,雖然時移勢轉,亦依然牢不可破。他終于沒敢抬頭直視石越,只低著頭回道︰「稟石帥,若有三百精兵,無論有多少叛賊,末將亦能堅守至天明。」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口誤,但「石帥」兩個字,卻是從仁多保忠心里很自然地冒出來的。仁多保忠忽然覺得得成為石越的部將,竟能令自己莫名其妙的安心。
「本相沒有三百精兵給你!」石越一直盯著仁多保忠,只須他流露出絲毫不妥,他便要立時下令呼延忠將之格殺。「這福寧殿內,連宮女、內侍一共二百余人,再加上你的西夏班,便這點兵力。本相令你堅守到天明!」
「這……」仁多保忠霍地抬起頭來,望著石越,眼神中全是驚愕之色。開什麼玩笑,內侍、宮女也能打仗嗎?他囁嚅道︰「今晚風雪太大,拉弓不易,更易失準。西夏班所長,全在弓矢……」
呼延忠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這時正欲替仁多保忠解釋幾句,石越已用眼神止住他,「難不成西夏班沒了弓矢,便不會打仗了嗎?!還是你仁多保忠不會帶兵?」石越說道最後一句,已是動怒。
仁多保忠自會走路起,便已在馬背上學著拉弓射箭,在西夏亦是又名的將才,這時被石越如此羞辱,哪里忍耐得住,當下冷冰冰地回道︰「末將只怕叛賊是烏合之眾!經不起沖殺!」
「那本相便等著看你帶兵的本事!」石越板著臉,轉向呼延忠︰「呼延將軍,本相令你率本部班直,去東宮接應太子,確保太子安全後,將軍不必急于回福寧殿,可率部先往東華門,看能否出工,若能出宮,將軍立即領兵往殿前侍衛班大營,招兵平叛,若出不了宮,便去聯絡天武軍,此乃本相的印信,到時將軍可以一次為憑,召集援兵!」
「相公……」呼延忠難以置信地望著石越,他心里根本不信任仁多保忠與他部下的西夏人,但石越如此,卻等于將聖人與他自己的性命,交到了這群狼子野心的人手里。
石越見他遲疑,立時沉下臉,厲聲喝道︰「將軍速速領兵去東宮,休得延誤!若太子有個萬一,你我皆無顏再見先帝,更為天下社稷治罪人!」
「末將遵令!」呼延忠在不遲疑,朝石越行了個軍禮,便大步走到殿門口,高聲喝道︰「呼延國、高豎!」
便見兩個帶甲侍衛大步走到殿門前,欠身道︰「屬下在!」
「你們隨我來!」呼延忠領著二人,又轉身回到石越跟前,抱拳道︰「相公,這時犬子與甥男,末將請相公準他二人跟隨相公左右!」
石越望了二人一眼,點點頭。
呼延忠見石越答應,轉身對呼延國與高豎厲聲道︰「我家祖宗三代死于王事,一族清名,休要給我毀了!」
「是!」二人欠身抱拳應了。
呼延忠在不多言,將頭盔戴好,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石越注視著呼延忠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之中,才轉過頭來,對仁多保忠說道︰「聖人與本相的性命,便全交給將軍了!」
「請石相放心!」仁多保忠哼了一聲,正欲告退,卻听石越又對呼延忠、高豎道︰「本相不用人保護,你二人便去听仁多將軍差遣!」
呼延國與高豎相互看了一眼,方想拒絕,卻見石越朝他們打了個顏色,二人一愣,石越已板起臉來,道︰「此乃軍令!」
那呼延國顯得甚是機靈,悄悄拉了拉高豎,欠身應道︰「是!」
仁多保忠自然知道石越的用意,不過監軍事屬平常,無論西夏、大宋皆然,他也不以為意,默默地欠了欠身,戴上頭盔,轉身出殿,去安排房屋。呼延國與高豎也連忙跟上,竟是不離他三步之外。
一直在旁邊沒有做聲的李向安這時見石越向他遞了個顏色,也心領神會,緊搶幾步跟上仁多保忠,尖著嗓子安慰道︰「守義侯不必擔心,福寧殿的內侍宮女,也不是弱不禁風的,這里的內侍多少都會點弓馬……」
石越背手站在殿中,望著外面悅來越肆虐的風雪,心里越發的茫然,賭注已經丟下了,這時候亦只能听天由命。誠如李向安所言,大宋朝的內侍,若不能理工,積勞道了一定的位置,便不能再升遷,而軍功則是最常見的晉身之途。因此很多內侍都會點弓馬,有少數人還身手不錯,甚至連宮女也並非一樣弱不禁風。石越早已算到了這一點,才叫仁多保忠率內侍、宮女堅守福寧殿。但是石越心里也明白,內侍、宮女,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比得上精銳班直侍衛。只是他不能不冒這個險,他既不能坐以待斃,消極地等待援兵,更不能去冒太子出事的風險。而這種形勢下,派一兩個使者出去,也不保險。既然如此,他便只好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