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時分,江陰城中的混亂就結束了。江南民風柔弱T|狠之輩。江陰已經算是民風彪悍,不過,最為輕悍敢死的北門少年卻正在軍部院里,就是憑著這幾十少年和十來個鎮兵,軍分守薛琣又扛住了江陰守備兵馬的兩次進攻。
不過,老兵戰死了兩人,切指明誓的那個老兵便在其中。
新兵幾乎全部戰死了,昨天黃昏之前,顧元泌帶著守備兵馬猛沖,薛琣率眾而出迎敵,七個新兵沖在前面,陷入敵方陣中,就這麼戰死了。
就是薛琣自己也受了幾處刀傷,流了不少血,又沒有藥品,只是用衣服簡單裹了一下,如果不是王曉趕到,就傷口感染也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招來的江陰北門的無賴少年中死了十來個,余者人人帶傷,也算慘烈了。
王曉陰沉著臉,看著軍分部的慘狀,心頭一陣陣的怒火涌起。
他開始還有顧忌,不願多加殺傷,不過,看到眼前的情形,卻也很難保持住克制冷靜的心態了。
一個團體就有如一人,薛琣這樣的老兵就如同他的親兄弟一般,當團體受到損害時,所有人的反應都是揮刀。
「來人,傳我令下去。拿捕本縣的知縣、縣丞、學使、都司、海防並所有吏員,不得疏漏一人!」
「傳令,自昨起攻擊軍分部者,不論耆老、士紳、百姓,一律拿捕,抗命不從者,殺。」
「傳令,拿捕無錫籍貫無賴書生顧,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傳令。江陰守備顧元泌部。一律拿捕。不要教走月兌了一人。」
停留在王曉身邊地親兵接連接到他地命令。然後手持令牌。飛奔而出。拂曉時。秋風正冷。而江陰城中。必定會拋灑不少人地熱血。
「薛琣兄弟。你受苦了。」
王曉地兵一過來。原本圍攏在軍部四周地差役丁壯和守備兵已經四散奔逃。人群中隱約還有不少戴著紗帽穿著圓領地官員。不過。王曉並沒有著急。進城之前。他已經分派明白。江陰地所有城門已經被騎兵把守地嚴密。一只蒼蠅也不要想飛出去。
薛琣臉色蒼白。他原本只是普通地一個戰兵。後來當上了代把總。軍中前途剛剛有了起色。又傷了一退。不得不退役。好在。進了軍管司到江陰做軍分守。按軍餃來說。正好是三轉飛騎尉視從六品。只打過一次大仗地薛琣已經很知足了。
而且。授田地風聲已經隱約傳了出來。三轉地功勞應該有一百二十畝地地收益歸他。雖然這田地還不知道在哪里。不過。這在當時也是一個小地主地田產了。一畝地一年兩熟。江南這里一次收兩石糧每畝。現在地糧價已經貴過以往。一石糧約模就能值一兩銀子。一百二十來畝地。算算一年地本色折色。已經夠他養活自己一家七口人。還能雇佣幾個長夫和粗使丫頭了。
一個在一年前還是一個月領幾錢銀子領半石米的雜兵,淮安衛所出身的軍戶,薛琣已經感覺到自己夠幸運了。
他微微一笑,把自己手中的長刀往地上一拋,一坐了下去,道︰「大人,卑職是盡力了,底下的事就看大人的了。」
王曉伸手將他一扶,笑道︰「這是自然,薛兄弟放心便是。」
薛琣眉頭一皺,道︰「這一番,總得殺不少人來震懾人心,不過,還請大人留意,要為我江陰保留點元氣。」
王曉搖頭道︰「這件事不是我能做主的,恐怕大帥早就有了主張。這一次,各地的分署都還無事,不過分部幾乎全部失陷。你不知道,丹陽那里,分部的人全被殺光了,首級還被掛在了城牆上。
大帥聞之震怒,已經派了天雄軍去攻打了。」
薛琣聞言大震,驚駭道︰「丹陽人怎麼敢如此?」
王曉冷笑道︰「丹陽人從來就是武勇輕悍,上次攻打鄭家,難免有些誤傷,丹陽人對本鎮不大喜歡,這一次,又被人鼓動,一下子便殺起了性子。這一回,丹陽人要倒霉了,恐怕,大帥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薛琣雖然只是軍人,不過,也知道這一次的事件並不簡單。
不過曾志國早有訓斥,軍人少想多做,現在他雖然不是純粹的軍人,卻也不願去多想大帥的布置,只是道︰「江陰這里,百姓還是要少殺一些。」
王曉笑道︰「你現在分守此處,人家不認你,薛兄弟你倒是對本地百姓格外看顧了。」
薛琣理所當然道︰「這是自然,死傷多了,傷了元氣,大帥交辦的事做不好,我有什麼臉見大帥和諸位弟兄。」
王曉點了點頭,卻不再與薛琣多說了。等醫官一來,就把薛琣等傷者扶了下去,清洗包扎上藥,不少潑皮無賴都疼的痛不欲生,薛琣等鎮兵卻是談笑風生,根本不把這點小傷放在心上。
這一次拿人,卻比進城時聲勢還要大的多。江陰城平時的常住人口約模在四五萬人左右,這在當時也算過的去的城市了,換了雲貴川陝的不少縣城,經常只有幾千人。
軍分部原本就距離縣衙和學院不遠,也算是城中的高級住宅區,不少士紳都住在附近。由中心發散開去,城內一共有十幾條街道,沿途都是青磚碧瓦的小院,也有些兩三層的小樓,密密麻麻的住滿了人。
從早到晚,到處都是拿人的叫喊與百姓士紳的求饒聲音。這麼大的一個小城,進來一千多如狼似虎全身帶甲的武士,還有城中原本的青皮無賴們帶路,這兩天出人出力攻打分部的各大家族和士紳,再有城中官吏,到了午間已經全部束手就擒。
然後就是抓昨天出手的壯丁,這一下卻都是貧門小戶的人,拿捕之時,常常要面對街坊鄰居的求饒,有時候不得不用軍棍把人打散,這才能成功抓人。
再然後,就是全城繼續大索,懸賞讓百姓出告,拿捕知縣與顧等人。
晚間的時候,幾
的鬧事頭領還沒有抓到,王曉一邊派人向鎮江報告,T燥,下令全部不得休息,打著火把繼續搜查。
這一晚,整個江陰都在長戟與火把之下顫抖著。
天明時分,在一口旱井里抓到了顧與林之驥兩人,江陰守備顧元泌已經自殺身亡,倒是省了不少事。
顧的下人已經在混亂中逃散了,他自己也走丟了一只鞋,這時候狼狽不堪,光著一只腳被人捆的如同粽子一樣。再加上這幾天一直沒能休息好,這時候年色青白,看起來象鬼一樣。
林之驥的神情倒是極為鎮定,士兵要捆的時候,他輕輕一推,道︰「吾是朝廷命官,刑不上大夫,你們不能如此無禮。」
當然,拿人的內衛和曾志國的親兵隊都沒有人理睬他,一道繩索照樣把這個紗帽圓領的官員給捆了個結實。
後來內衛中有人把此事稟報了王曉,倒是博了王曉一笑。
「把這兩人,還有原本城中的那些官員,有名望的大士紳,全部捆了關在一起。」
兩個首惡押到,王曉倒是沒有什麼話說,只吩咐人繼續關押了事。
顧大奇,原本想著鎮江鎮派過來的將軍必定會審問一番,他已經想好了不少說辭,準備與這將軍辯論一番,誰想對方居然不加理會,這一拳又算是打了一個空間。
他偷眼看這去,知道王曉年紀不大,最多也就二十七八,不過三十,這樣倒是與自己年紀相當,看到對方威風凜凜,自己卻身陷,不禁也有些氣沮。
軍部的房子倒是足夠大,把顧和林之驥等人推了進去,這一天功夫,六間廂房里已經關了近百人了。
全都是官吏或是有頭臉的士紳,顧林二人一進去,里面卻是已經污言穢語的開罵了。
王曉听的一笑,也是一陣輕松,還好,江陰這里趕路趕的急,算是把這事圓滿做好了。
整得意間,曾志國的傳令卻也趕到了,讓他再去常州,亂了幾天了,常州分署的壓力也大,這一次軍管司損失已經不小,派到分署的不比下面,多是精英人才,不能因小失大。
接到命令,王曉也不敢怠慢,留下三百兵維持江陰的秩序,然後便帶著部下飛速趕往常州。
除了他之外,松江府、蘇州府、鎮江府,到處都是天雄營的步兵和騎兵在將領們的帶領下去彈壓地方,大亂初起,在天雄軍強力的彈壓下,各方的勢力還沒有真正介入,朝廷也只是表示要調查的當口,就已經結束了。
十一月下旬,天氣已近轉冷,有點初冬的樣子。
從各縣押解來的人犯,陸續送到了鎮江城中。城里早就闢出了大量的地方用來關押各地的犯人,就算這樣,也還有些不夠使用。
後來把原本的鎮兵大營也開啟使用,這才勉強敷衍了下來。
王曉先平江陰,然後是常州府城,接著又是靖江,武進。常州可以說是東林黨和江南大士紳的大本營,四府之中,除了松江就是這里鬧的最凶,可撲滅起來,卻是一點也不困難。
士紳們還是太高看了自己的力量了。朝堂之上,幾個在家的大士紳聯起手來,寫幾封信,就能趕出一個知府,就是巡撫,也未必就弄不倒。兩百多年來,江南士紳已經形成了密不可布的關系網,在這網面前,一切勢力都沒有辦法。
就是皇家,想在江南收稅,也不是撞的一鼻子灰嗎?神宗皇帝時,太監到江南收礦稅,收商稅,整個江南的士紳聯起手來抗議,朝中勢力遙相呼應,就是神宗皇帝也是咬牙苦頂,死了之後,內閣立刻把所有的礦收商稅都停留了這是何等厲害!
人死之後,神宗皇帝,也就是萬歷皇帝還不能安生,當年因為在江南收稅的事得罪了太多人,士紳們給他造謠,說他與鄭氏荒婬不似人君,說他在宮里吸鴉片,說他的稅收害死了多少百姓,這些謠言是何等厲害,繪聲繪色,極盡詳細,幾百年後,還有人信以為真,以為大明神宗皇帝是個癮君子!
皇帝也不是對手,卻不代表手中有軍隊的鎮帥就不是對手。江南士紳沒有搞明白,他們的手腕與實力是在常態下才有作用的,是在朝廷力量掌握一切,政局穩定,一切按規矩來的大前提下,他們的勢力才有作用,才能發揮出他們的實力與能力來。到了現在,天下大亂,綱常名教已經不在是他們護身的法寶,而一切規則,都可以重新制定。
關鍵就在于,誰是制定規則的人?
曾志國以前沒有這種資格,如果他能把江南四府的地方勢力一掃而空,然後頂住這一次的壓力屹立不倒,他就隱然有這種資格了。
這一次的行動,曾志國動員了三個團近一萬人的兵力,一團防備黃得功,也與對方的偵騎將這幾次手,毫無懸念的把黃得功部的先頭部隊給打縮了回去。
另外兩個團,再加上親兵營與內衛部隊,還有各地的軍分署分部的人,動員了八千多人,在四府十九縣的地界整整抓了三天。
這一下,可是把江南地方有頭有臉的士紳基本上全部抓了起來。除了士紳之外,也有各地的清流名士,不少路過或探親訪友的士紳都遭了池魚之殃,一樣被抓了起來。
還有,就是順手把有田產的田主也基本全抓了起來。
蘇州地方,有織機工人和海船窯廠的富商不說,有大量田土的富戶就不在少數。江南地方,土地兼並的情形非常嚴重,沒有民變,是因為出產豐富,佃戶貧民打打短工都能混口飯吃,這一點北方不能與江南相比。
萬歷年間,北方災情不斷,南方這里一石糧才五錢到六錢銀子時,北方的糧食已經賣到一兩一石或是更高了。三餉一加,北方人更是活不下去,而南方這里,不過是再緊一下褲帶就是了。
僅是蘇州一地,明初的時候有田地六百多萬畝
往的黃冊賦稅表單來看,一年交三十石糧的有一千多百石糧的有四百多戶,交一千石糧或是更多的,也有好幾十戶。
一戶人家,一年交上的賦稅皇糧過千石,就是說,最少有千畝左右的土地。
而交納賦稅的,還是沒有功名的普通田主,按大明的規矩,一旦成了舉人有了功名,就可以不再交納皇糧。自大明的中後期開始,不少田主拼命培養子弟讀書,家里一旦出了舉人進士,就可以不交一文錢的賦稅。這等人家,就可以吸引不少人把自己家的土地賦稅算在名下,田主與這些投充戶說好了糧食收成的分配,然後便又可以幫著這些人免去朝廷的賦稅。如果循環,越是有田的人家,就越有條件讓家族的子弟們去讀書上進,讀書中舉,就成了官員就開始更進一步的兼並土地,如此循環往復。
明初時,丈量天下土地是八億五千萬畝,到了萬歷年間,土地最少也有十一億畝以上,土地增多,賦稅收入就算是加了三餉,也還不如國初之時。洪武年間,收入是三千二百多萬石,到了萬歷年間,只有兩千六百萬石了。
土地增多,丁口也大為增加,而收入反而銳減,這真是咄咄怪事。
中國原本就是個以農立國的純粹的農耕民族國家,在明末時,海外貿易當然是極度發達的,鄭家就是依靠著壟斷海稅積聚了千萬以上的身家。不過,這種收入是曾志國沒有辦法伸手的,而且,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在小農經濟為主的時代,貿易繁榮有時候未必能給政府帶來實際的收益,反而會壞事。
以賦稅收取為例。
明末加三餉,累計加征了六百六十萬左右的賦稅,因為張居正的一條鞭法,收稅為了減少中間環節,收稅已經不是征收糧食桑麻,也就是本色,而是以白銀抵稅,這便是折色。
明朝的賦稅征收,原本極低。明初時,收取畝產的百分之三左右,中期時,收取百分之二左右,到了萬歷初年間,有的地方的稅率更是只有五十稅一,遠低于漢唐,更無法與兩宋相比。
如果按正常的稅率來算,就算加征三餉,南方農民只需交出他畝產的百分之三或百分之五就能夠滿足朝廷的需要。不過,事實上卻遠遠不止如此。在每年收取賦稅的時候,正常的糧價總是要下降百分之三十甚至是五十。一石糧在正常時間是一兩銀子,在政府收稅的時候,就只能賣到五錢或是更少。
農民需要銀子交稅,銀子從哪里來?只能是賣糧。在收稅的時候,大量的糧食涌入市場,而商人顯然需要從中獲取重利,于是大量收購囤積,壓低糧價,農民不得不用遠遠低于市場價的價格把手中的糧食賣出,然後再拿去上交皇家的賦稅。
這樣一轉手,官府沒有得到任何便宜,農民已經多交了一半的稅。
而收稅時期一過,當時囤積的糧食再慢慢流出賣向市場,需要糧食的最大的冤大頭就是政府,在這個時候,糧價就又提升回來,回復到正常的水平或是更高。
一個農民賣出一百石糧,以每石三錢銀子賣到了三十兩銀子,上交政府。而政府到手這三十兩銀,卻只買到了三十石糧食。一轉手間,七十石糧食已經在中間環節消失的無影無蹤。
還不僅如此,除了賦稅之外,農民可能要上交給田主,還要擔任官府需要的力役,在繳稅的時候,黑心的商人用大斗當小斗,然後發給農民幾塊黑了的霉爛了的成色不足的銀子,上交賦稅的時候,再經過差役的勒索與剝削,這種成本的增加都幾乎是必然的,無可避免的。
這種低效率的極端浪費的收取賦稅的辦法居然已經是大明最先進的方法了,農民被剝削了,而官府得到的現銀卻遠遠少于應該得到的數字。到了災荒年頭,政府無力賑災,甚至一樣要收稅,而到了遼東戰事一起,再與整個北方的災害勾結在一起的時候,再加上極端無能低效的文官政府的內耗,于是一個龐然大物轟然倒下,看似不可能的事成了可能,這真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悲劇。
解決這個悲劇的辦法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漢朝就設有的常平倉制度。糧食豐產時,官府出面以平價收購,遇到災年時再發糧賑濟。這原本就是一個簡單而有效的辦法,不過,對一個徹底無能而且無恥的文官集團來說是不需要這種行之有效的平抑調節糧價的制度的。
別的地方不說,江南地方在賦稅收取時大量收米,並且壓低糧價,在農民手中賺取大量黑心錢的,自然就是這群心胸中有著浩然正氣,天天在嘴上成仁取義的官紳地主和受他們指使的商人了。
如果說大明的土地稅征收是個悲劇,那麼控制在士紳們手中的商業活動與對外貿易和相關稅收的收取,那就是讓人聞之落淚的人間慘劇了。
這樣的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他們的手段極多,花樣翻新,絕不重復。在隱藏田產,強取豪奪,收納強奪佃農,兼並土地,私開礦產,打造海船進行海外貿易而且拒不交稅等等等等的發財大計上,整個文官集團都有著數不清道不明的勾結與利用,種種交易與利益使這個集團越來越團結,緊密,充滿了力量。
現在,在曾志國以秋風掃落葉般的行動後,整個江南的士紳階層已經被橫掃一空,在曾志國眼前,一個階級的力量被他用蠻不講理的手段給掃除了,並且控制起來了。
這讓他份外的躊躇滿志,也沒有一點後悔的感覺。
當成千上萬的士紳和名士們被抓到鎮江的時候,他們的命運已經多半被注定了。曾志國已經明白,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做絕,脈脈溫情,只能讓這個階級團結起來反撲。(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