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下 第十八章

作者 ︰ 樓雨晴

孩子失蹤的第五日,驚動了城里的穆邑塵,他匆匆趕來,在陸家門外找到守了一日夜的莫雁回。

「究竟怎麼回事?」

她仰首,無助地回眸望去。「是她!是陸想容!可是他不信我——」

穆邑塵拍拍她的肩。「我來處理。」

「……家主信我嗎?」信她沒有挾帶私怨情緒,誤會陸想容?

「當然。」他答得毫不遲疑。「你先回去,我來與她談。」

忍了數日的淚水,靜靜滑落。

為何只憑一句話,家主便全然無疑地信了她,那個要與她共偕白首的枕邊人,任憑她說破了嘴也不願信她一回?

穆邑塵進陸家時,遇上正要出來的穆陽關。

「大哥?」

穆邑塵也沒多說什麼。「雁回在外關,你先回去陪著她,有事晚些再說。」

囑咐完,他直接去找了陸想容。

那女孩其實也不好過,他站在旁好一陣子了,房里的她仍恍惚失神,不知不貧民區。

是阿陽輕率,不該設想清楚便受了她的情,讓她編織了美好的夢,最終落了空。她只是……看不開罷了。

「想容。」

「穆大哥——」她連忙起身要為他斟茶。阿陽哥最重視的親人,她一定不能怠慢,否則,否則他就不會看她一眼了。

她動作一僵。「穆大哥,怎麼連你也信她?我什麼都沒有做,單單就憑她一句話——」

「一句話,就夠了。」沒有十足的把握,雁回從不說妄語。

「我沒有!穆大哥,我的性子你是清楚的,我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嗎?她介意我和阿陽哥,存心栽贓你也信?」

「想容,我打她十三歲就認識她,她什麼性子,我一清二楚。」

「人是會變的。」

「是,所以你變了。以前的你,不會做這種事,我信,可現在——你知道你提起雁回時,眼神有多猙獰可怕嗎?」

她啞了聲,答不上話來。

「把孩子還給她吧,你若傷了孩子,這一生,阿陽都不會願諒你的。」他頓了會兒,輕緩道︰「因為那是他的親骨肉,風雅與清雅都是。」

「胡說!她明明嫁了人,那是她前夫的孩子,叫什麼慕容的……」

「慕容是我們的本家姓,穆姓是跟著雨兒喊的,這誰都知道。雁回始終只有她,沒別人,阿陽只是忘了,可他的心記得,本能地想靠近她,找盡了各種理由讓她能留在身邊,他甚至連命都能為她豁出去,你明白嗎?他們之間的糾葛很深,沒旁人介入的余地。」這事說穿了,沒有誰是誰非,只不過是——去想衣裳花想容的旖旎風情,遠遠不及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刻骨相思。

陸想容跌從回椅間,震愕難言。

莫雁回……不是寡婦。

她沒有不知羞恥、硬賴著他,那是、那是他的親生兒。

他們——一直都是彼此相屬的,是她誤闖了,沒有誰奪了她的東西。

如今這樣,倒成了她無理取鬧了。

陸想容大受打擊,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直以為他心里是有她的,只是還不夠深刻,只要再努力一點,他會慢慢地、愈來愈在乎,可是——要真心上有她,豈會如此輕易便讓另一個女人取代了位置?

她不曾真正看清這一點,怨著莫雁回橫刀奪愛,卻忘了問自己,他們之間真有愛嗎?莫雁回佔去的,不是她的位置,而是本就屬于自己的東西。

他的心里,其實一直不曾有過她的位置。

「阿陽辜負了你,是他不對,但是想容,你真要為了一個不愛你的男人,讓自己變成這樣嗎?你原是那麼善良純真的女孩,可是現在,你讓自己充滿憤恨與不平,扭曲了本性,值得嗎?」

「我根本……連計較的資格都沒有吧……」人家是名副其實的一家子,她算什麼?她算什麼?!

「所以,趁著事情還沒鬧大,告訴我孩子在哪兒,我保證守口如瓶,讓事情平和結束,一生也不對誰提起。若要把事情鬧大,對你一點好處都滑。孩子要有個什麼閃失,依雁回的性子,真會殺了你,誰也攔不住,你真要阿陽恨你嗎?」

陸想容沒由地一陣膽寒。

她不知道真相是這樣的,拿他的親兒來脅迫,他要知道了,別說得到他,他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她。

「孩子……在田家。」她虛弱地、顫聲吐了出來。

這想容……她忍不住又是一嘆。

難怪眾人翻了村子也找不著,原來是內神通外鬼。

這田元達為了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她真是被仇恨沖昏了頭,用上這步險招,就不怕真賠了自己?

「我答應為你守密,就一定會做到。你自己——好自為之。」

匆匆趕回城里,與田元達交涉,要回了孩子後,又刻不容緩地回村子里,將孩子交還那個思兒心切的母親。

他到時,弟弟坐在前廳等候,見他來,趕忙迎上前,接抱過孩子。

確認毫發無傷,這才松下一口氣,臉貼著孩子安睡的頰,安撫幾日來備受驚嚇的心魂。

臭小寶,還睡得這麼香,都快嚇死爹娘了!

他瞥上一眼緊閉的房門。「不是要你陪著雁回嗎?」當丈夫的,這時不在身邊好生安慰,像什麼話。

穆陽關嘆氣,一臉無奈。「她氣我。」

「……」敢情是被逐出房門來著?

送回了孩子,還得再充和事佬,他會不會太忙了一點。

哭笑不得地上前敲了敲房門,沒人應聲,他徑自推門而入。

莫雁回一見他,連忙起身相迎。「家主——」

「都和阿陽成親那麼久了,還改不了口?」

于是她改喚︰「大哥,陸想容說了嗎?」

「孩子沒事,在外頭,阿陽抱著睡,一根毫發也沒傷到,你放心。」

她哪放得了心?當下便要去看孩子,眼見為憑,被他伸臂攔了下來。

「不急,我們談談。」

莫雁回也知他要談什麼,繃著臉回他一記軟釘子。「我不接受說客。」誰來都一樣,她這回是真氣他了。

明明才說,他的家人,他會好好護著,不教外人欺凌,那陸想容都欺得沒分沒寸了,他卻護著那個加害于她的外人,任他們母子孤立無援。

她難道不是他的空嗎?孩子不是嗎?這要她怎不心灰意冷?

「雁回,你是氣他沒保護好你們,還是氣他不相信你?」

「都有!」

「若是前者,他也極力在救孩子,村里來來回回搜幾趟了?這些天,他也沒敢合上眼,他的憔悴擔憂,不下于你。

「至于後者,我認為這指控對他也不公平。他認識想容一年有余,他知道的想容,確實是個不會耍心機的女孩,更別提做出如此可怕的事,若非深知你是有幾分把握說幾分話的人,我也是無法置信的。可是對于你,他認識時日尚短,以前的他必然會毫不遲疑地信你,但是如今,要指望他像過去那樣,你一個顰眉就能意會,那是苛求了,你總要給他機會重新認識你,找回過往的了解。」

她斂眉,垂眸不語。像穆邑塵知道,她听進去了。

「你們是承受了多少煎熬,今日才得以相守,真要為了旁人的蓄意挑惹,傷了彼此感情嗎?你自己好好想想,店里忙,我先回去了。」

「有勞大哥了。」親自為他開門,與廳里的穆陽關一同送他出了前院,人走遠了,這才返回屋內。

「雁回……」大哥一走,他整個人便僵窘起來,望住她吶吶無言。

她默不作聲,探手抱回他懷中的次子,徑自轉身回房。

她冷著一張臉,什麼也不表示,他也不曉得那道禁令是否還在,不敢貿然踏進房惹她生氣。

為孩子擦身,換了新的襁褓巾,孩子醒來好一會兒了,咿咿呀呀踢蹬著有力的手腳,明亮的眼兒轉呀轉,她還是不放心,由頭到腳謹謹慎慎檢視一遍,沒放過任何一處,要確認孩子沒受到任何傷害。

稍後,她將孩子安置在那空了數日的搖籃里,再度哄睡了,便自行上了床榻背身睡去,沒理會他。

他壯著膽進房,輕巧地在床沿坐下,見她沒趕他,也就得寸進尺,月兌了靴上榻,掌心試探地貼上她腰際,被她僵著身子掙開,更往里頭挪去,擺明了不想讓他踫觸。

他連忙抽手,安安分分躺著,不敢再造次。

靜默了半晌,他盯著那道冷漠背影,輕聲開了口。「對不起,不該質疑你的判斷,往後,你說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會听著,原諒我這一回好嗎?」

她沒應聲。

他不知她是睡了,還是鐵了心不想理會,嘆了口氣,也沒再多言。

連日來幾乎未曾沾枕,一合眼,倦意便襲了上來,跌入深眠之中。

孩子平安歸來後,這事便也悄然平息。

穆邑塵已答應對方,孩子平安返還便不再追究,于是莫雁回也尊重大哥說出口的承諾,得饒人處且饒人。

事件是平息了,倒留下些許余波未息。

其一,雁回還是不跟他說話。

如同她一貫的風格,夫妻嘔氣歸嘔氣,家里的事依然打點得一絲不苟,獨獨不理會他罷了。

他試了幾回,得不到響應,便只能默默等她氣消。

其二,這事鬧得全村子人仰馬翻,如今孩子回來了,前因後果沒個交代,難免引起他人不當聯想,諸如——孩子失蹤得莫名,回來得更莫名,沒有一個當娘親的,遇上這事會不追究、不討公道,除非……

當初,她咄咄逼人,強欺想容之事,眾人還記憶猶新,事後也沒見她出面道過一回歉。

類似的閑言閑語,穆陽關听了幾回,頭一回,心里起了反感。

這些人是夠了沒有!

原先,愛的是村民的人情味、一村子的和樂團結,如今這股子團結卻成了不明就里的批判,一鼻孔出氣的強權欺人。

雁回性情淡漠,守著她對大哥的承諾,不與人爭,給了他人後路,他看在眼里,疼惜之心難以言說。

她連嘔了他三天,直到第四日,他要出門前,她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心下一喜,以為她總算肯理他了,誰知她又偏開視線,徑自去忙,如同前三日,不送他出門。

他倍覺落寞。

三日,很夠了,他再也無法承受她更多的冷漠,打定主意今日回便要與她把話說清楚,看是要怎麼陪罪、怎麼罰他才願氣消。夫妻關起房門來,要他下跪也不會折損了膝下黃金。

誰知,傍晚下工回來,迎接他的是一室空寂。

他心房一緊,快步沖到後院,衣竿子上空空如也。

她如果要出遠門,才會把衣服收得干淨。

他當下慌得什麼也無法思考,怕她這一氣之下,轉身就走,不給他絲毫求得諒解的機會——

心慌意亂地要出門去尋,便見她抱著孩子,推開前院的籬笆門走來。

他收了步,忤在原地,怔怔然望住她。

她也沒問他恍神、恍神地站在門口做什麼,順手將托抱在手中的嬰孩往他懷間一塞,進了灶房。

她……沒走,是到城里抓藥去了。

心神緩緩穩定歸位,想問她哪兒不舒服,又發不出聲,怕她再冷顏背過身去。

她沒將藥包倒進藥罐子里煎煮,而是燒了一盆子水,用那一包中藥泡著、煮著,煮出了藥性,加入些許涼水,調到適當溫度,才端著那一盆藥水進來。

他先是不解,看著她走來,曲膝蹲跪在了跟前,為他月兌鞋、撩起褲管,再將雙腿放入盆內泡著,擰干泡了藥水的巾子,敷在他右邊的膝關節上,巾子冷了再重新換上,不厭其煩,殷切照拂。

他熱了眸眶,單手拉起她便往腰間抱去,將濕熱的眸藏進她腰月復間。

他這舊疾不知是哪回受的傷所留下,每每變了天,就會隱隱抽疼,她早上那一抬眼,應是留意到他走路姿態微跛。

明明心里是氣他的,卻又掛心,無法視而不見……他真的得修上八輩子,才能娶到她。

「雁回,別氣我了……」他咕噥,也管不得什麼男人尊嚴了。「我去向大哥借算盤來跪,你原諒我好不好?」

她僵立了好半晌都沒動作,以為她又要將他推開,心揪得死緊,而後,感受到她抬起的掌,緩緩撫上他的發。「……藥很貴。」

「什麼?」

「你要再折騰那雙腿,我就不管你了,直接讓它廢掉。」

他听懂了,如釋重負也笑出聲。「好,听你的,我保重自己,與你長長久久。」

雁回原諒他了。

慕容,拾兒,情長不移。

她腦海,又浮現那張他親手寫下的紙柬,與此刻溫存的嗓音重迭。

心房蕩漾著柔軟情潮,最後一絲惱意也不留了。

「你別壓著孩子了!」她推推他。

他哪里肯依?折騰了幾日,總算是雨過天青了,自然便耍起無賴。「睡得熟著呢,爹娘恩愛,他敢有意見?」

「哇——」話才剛落,夾在中間臉兒壓扁扁的娃兒被擾醒,放聲大哭。

「都你!」妻子嗔他一眼,抱了孩子踱開身安撫。

「……」又是你!就非要與我爭寵嗎?臭小寶。

家里的風波平息了,但外頭的還沒。

這一日,他整理一季的收成帳目,發現一本雜項支出的流水帳本還擱在家里頭,前幾日帶回家,因為甚重要,便落掉了。

他同村長說了一聲,回家去取。

雁回不在家,他取了賬本再出門,她正好捧著衣盆回來。

「怎麼洗個衣服,洗得一身濕淋淋?」

「不小心一腳踩進溪里了。」她口氣淡淡的,隨意帶過。

他蹙了蹙眉。「往後衣服擱著好了,我來洗。」

要不哪天跌到溪里頭,想想都覺危險。

「沒那麼嚴重。」她推推他,打發他出門。

回村長那兒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溪能有多深?雁回是習過武的,真要動起手來連他都抓不住,那身手有辦法跌到發梢都滴水,怎麼想都怪。

于是,他刻意繞了點路,行經溪畔,三兩名大嬸的談話聲飄入耳畔,那話中一成不變的批判主角,正是雁回。

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村子里的人排擠她,這他是知道的,可他以為那僅僅是口頭上說兩句,日子久了,自然能看清她的為人,無須多言。

只是……人往往只看表相,又有幾人能智慧地有心看人?加上孩子失蹤這事,她沒多言,更加深她與村民之間的齟齠。

如今,連動手都敢了,這村子還能待嗎?

她們也不想想,雁回不是弱婦子,真有心與人計較,還會由得旁人弄得自己一身狼狽?可她忍讓、不欺婦孺,又換來什麼?

這背後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在這之前,她又受了多少委屈?成親至今,她一句也不曾向他提及。

穆陽關閉了下眼,只覺胸腔之內的這顆心,絞得泛疼。

當日返家,她沒提,他也就不再刻意談論此事,只是,某些浮上腦海的抉擇,已在心頭暗暗斟酌、思慮著。

隔日清晨,向來在他醒前便已備好早膳的妻子,難得晏起,還賴在他懷中貪眠,他撫了撫嬌胴曲紅,愛憐地吻吻她耳鬢,輕咬小巧的耳珠謔言。「好賢妻,貪懶啊?再不醒我可要亂來了。」

頰畔親昵貼靠,這才察覺那不尋常的高溫,伸掌觸她體膚,再細瞧頰容上不尋常的紅,眉心蹙起。「雁回,不舒服嗎?」

她哼應了一聲,臉往他胸口埋去。

他安撫地拍拍她,下床為她請大夫,也向村長告了假,留在家中照料。

他煮了清粥喂她,藥也抓了幾貼回來,在藥壇上煎著。

「孩子……」病中的她猶掛心著。

「我會看著。」

「你……三餐……」

「我自己會打理。」他將她抱進懷里。「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好好休息,把身子養好。」

她又昏昏沉沉睡去,他盯著她微蹙眉心,不甚安穩的睡容,心頭思潮翻涌,糾葛難息。

信誓旦旦說,他的家人,他會護著,不讓外人欺凌。

然而成親以來,他護了她什麼?只是一再讓她承受曲解與不平,險些連孩子都要遭難了。

想容誣陷她,他沒信她,她自個兒氣一天,就當沒事了。

第二回,他還是沒信她,她惱了三、四日,也釋懷了,甚至沒多刁難他,更換了別人,不給他點苦頭吃、受取教訓才怪。

一直以來,她總是對他說「好」,從不與他計較,能為他做的,都做盡了,相形之下,他這個當丈夫的,連供她一個最簡單、不受侵擾的安穩日子都沒辦到。

他握住她的掌,由交握的指掌,摩挲已略微粗糙的肌膚。

初初成親時,不是那樣的,雖然指彎處有些練劍留下的細繭,指掌仍是滑膩柔軟。

大哥說,她以前是大戶人家的總管,很受重用,低位與吃穿用度完全是比照主子待遇。這樣的她,哪用得著自己洗衣打水?她心知肚明,嫁了他,是讓她吃苦受罪了。

將浣衣浣粗的指掌貼上頰畔,那細細刮著肌膚的刺疼,疼進了心坎。

他懂得了,為一女人心疼不舍,原來就是這般滋味。

有些酸、有些苦,也有飽漲的幸福。

甘之如飴。

莫雁回再一次醒來時,丈夫仍在床畔伴著,含笑睇她。

「你……」一開口,嗓音低啞。

他去將煎好的藥倒來,喂她喝了,又爬回床上,手腳纏了上來,將她摟的密密實實。

「想睡嗎?有事同你商量。」

「何事?」

他低下頭,眼對著眼,神情無比認真。「雁回,我們搬家吧。」

她不解。「你不是很新歡這里?」

只是簡單一句話,當下叫她心房狠狠一擰,疼得幾乎要忘了如何發聲,

「你……」嗓音比她這生病之人更啞,他咽了咽喉間酸意,再度啟口。「就因為這樣,什麼也不對我說?」

她記得他喜歡這里,記得他說待在這兒自在,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雁回,讓你不快活的地方,我也不會快活。明日,我便向村長請辭,然後與大哥商量,先搬回去住一陣子,將來如何再作打算。」

總之,他不會讓他的妻子,繼續留在一個不歡迎她的地方,早在成親那日,他就該這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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