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個,上次跟我爸去墾丁我有沖過喔,我還有粉紅色浪板。」
「你有買?」
「ofcourse!你想看的話今天放學後到我家,我拿給你看。我們可以先在我家的游泳池玩,我會基本動作。我還可以叫我爸把教練Call來,先練習,等你去夏威夷就可以好好沖浪了。」
陳明慧听著,插不上話,他們的話題太歡樂也離她太遠。她不可能去夏威夷玩,暑假她都是陪著阿爸做生意。因為最近那張罰單,害她阿爸每天為錢煩惱。還有她媽,一天到晚吵著要錢,一拿了錢就到外面亂花亂玩,不然就是喝酒鬧事。
蔣漢城向往的陽光沙灘浪花,都不在陳明慧的世界里。
她看蔣漢城跟喬娜英討論得那麼高興,隱約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好像她是個局外人,尷尬地杵在他們之間。
陽光下,蔣漢城穿著雪白硬挺的制服,喬娜英的制服也是整齊干淨得發光,他們的皮鞋都很新很閃亮,他們站在一起好美麗。他們越是美麗,陳明慧越是憂郁。
她低下臉,一陣失落。她以為蔣漢城會陪她傷心難過,但發現她的傷心難過畢竟還是只屬于她自己的,因為只有她一個人在真實生活里掙扎,他們都太歡樂了,不可能了解她的痛苦。
放暑假了,爸媽們苦惱孩子沒去處,才藝班乘機大招生,學生們看漫畫泡麥當勞,或吵著去游樂場玩。
陳阿勇看女兒每天都悶悶不樂的,還長了口瘡,痛到沒辦法講話。阿慧每次都這樣,不高興或生悶氣時就憋著不吭聲,憋到上火,嘴巴舌頭破了洞,疼得連飯都不吃了。
「阿慧啊,你要是想和同學出去玩就去,阿爸可以自己顧攤子沒關系。」看著人家的小孩都去學鋼琴、學畫畫、又是跟旅行團出國的,陳阿勇難過自己沒本事給女兒好生活。「你不是跟那個蔣漢城和喬娜英很好嗎?明天去找他們玩啊——」
「沒關系啦,阿爸。」陳明慧蹲在地上,幫著爸爸把腌料撲上五花肉。「我才不要和他們出去,他們都很幼稚。」
「新的班呢?有沒有交到新朋友?」
「這麼快就放暑假了,哪來得及交朋友?」陳明慧笑笑地說,其實她在新的班不和同學打招呼,也不交朋友,幾乎不說話,善于隱藏自己,就怕有人又找她麻煩。
後來,陳明慧知道為什麼整個暑假,喬娜英也不來找她。有天,蔣漢城家的佣人來買咸豬肉,跟阿爸聊天,才知道喬娜英一放暑假,就接到蔣漢城他們家的邀請,招待喬娜英一起到夏威夷度假。
原來如此,他們是結伴去的。
所以蔣漢城一走,喬娜英也跟著消失,此刻他們都在夏威夷玩,這下,喬娜英高興了吧?知道了以後,暑假好像更漫長了。以前,陳明慧恨不得暑假永遠放下去,反正她討厭學校。現在,她希望馬上開學。
時間好像變得很慢,特別是午餐的時候,她都沒胃口。有幾次溜進學校,在每天跟蔣漢城吃便當的那株老茄苳樹下,她一個人坐著發呆。她會慌慌地想著遠在夏威夷的他們,玩得很開心嗎?她竟有點邪惡地希望他們一點都不開心。就怕他們太開心了,蔣漢城會把她忘記。
蔣漢城沒離開時,她都不知道自己會這麼想他。她覺得好難過,好悶,頭重重的、沉沉的,好像有很多眼淚囤積著,而她拒絕哭泣。
有時,菜市場收攤後,爸爸去批肉,陳明慧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夏日的陽光炙著窗欄,小巷的野狗追得貓咪嘶叫,路人的腳步聲、小孩的吵鬧聲,住在吵雜的菜市場二樓,炎夏卻無法吞沒陳明慧越來越壯大的孤獨感。本來一個人是可以讓她感到放松跟安全的,現在,一個人獨處時,心很慌。
本來,晚上媽媽要是回家了,又跟阿爸鬧意見兩人打罵起來時,陳明慧躲進房間可以不理會。現在,每每听著他們爭吵,自己像顆炸彈也快爆炸了,有一股怒火想毀滅一切。
她討厭這種生活。討厭死了!失去蔣漢城,自己怎麼變得很暴躁?
她的世界因為有了蔣漢城的呵護跟灌溉,丑陋的事物都被遺忘了。現在他一離開,一切丑陋難堪討厭的就更具體活躍得讓她無法呼吸。
她希望蔣漢城快回來,又害怕蔣漢城回來時,已經跟喬娜英很要好,甚至比跟她更要好。
陳明慧盼啊盼的,暑假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開學前夕。蔣漢城跟喬娜英仍不見蹤影,那麼開心嗎?是不是不想回來了?
這天傍晚,陳明慧到麥當勞買晚餐。阿爸今天生意特別好,他們決定奢侈一下,吃麥當勞慶祝,陳明慧在那里遇到五年三班的女同學們。那些女生們喝可樂,吃漢堡薯條,高聲聊天嘻笑,桌上還攤著好幾本漫畫。陳明慧低頭經過,想快點買完走人。她們講話很大聲,她听得見她們在聊什麼——
「……真的?所以蔣漢城是跟喬娜英去夏威夷?」
「哇 ,他們在夏威夷會不會喜歡上了然後就在一起?哈哈哈。」
「我猜喬娜英一定會趁這個機會勾引班長,反正陳明慧現在也不跟我們同班,唉,陳明慧要慘嘍!」
「本來就跟班長不配嘛,昨天早上我跟我媽在菜市場,還看到她在那邊切咸豬肉喔,她阿爸好丑喔,髒兮兮油膩膩,身上都是汗臭味,她爸身上的衣服還有破洞耶,太好笑了。」
「那陳明慧呢?她看起來怎麼樣?」
「看起來一副要哭的樣子,瘦不拉嘰的,搞不好是知道班長跟娜英去夏威夷happy,天天都在偷哭,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有人噎到,可樂噴出來,大家止住笑聲,愣住了。
有人坐下,冷冷瞪著她們,眼楮有殺氣。
是……陳明慧。頓時大家尷尬地脹紅著面孔,都不講話了。
陳明慧問︰「繼續說啊,怎麼不講了?」
呃……要講什麼?氣氛冷斃了。
陳明慧忽然抓狂,把桌上的可樂飲料漢堡全嘩地掃到地上。大家尖叫,摟在一起,嚇死了,連旁邊的客人也嚇到跳起來閃到一邊去。
陳明慧氣得發抖,朝她們說︰「我才不會因為蔣漢城哭,我又不稀罕他!」
罵完,陳明慧跑走,連買好的餐點都忘了拿。
她氣炸了,走在幽暗的小巷,又氣又難過,還有深深的孤獨感。明明身旁有人走來走去,汽機車駛過,霓虹燈閃來閃去,巷弄里的流浪貓鑽來鑽去,還有別家烹調晚餐的菜鏟,刺耳的炒來翻去。可是陳明慧走著走著,卻覺得孤獨像一頭怪獸咬住她的後頸,一路巴著她,壓著她,而她無處可逃。
這世界像個黑暗的牢籠,她好累好累。同時胸口又有一把憤怒的火,炙燙著,灼燒著。
她對蔣漢城生氣,她對喬娜英生氣,她對阿爸跟媽生氣,她對這個爛世界生氣,所有的一切都讓她火大、讓她生氣、讓她失望、讓她——絕望。
她為什麼要被同學當笑話看,總是被嘲笑,她哪里惹他們了,她到底做錯什麼了?氣著嘔著,眼淚終于嘩啦啦淌下了……越淌越凶猛,越抹越多,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忽然,兩道黑影朝她奔來,笑著,叫著。
「陳明慧,陳明慧!」熟悉的女孩聲。
陳明慧愣住,看見喬娜英跟蔣漢城跑過來。還沒回神,蔣漢城已經拉住她的手。
「我回來了!」蔣漢城熱情地沖著她說。「咦,你眼楮怎麼了,你在哭嗎?為什麼哭?怎麼了?誰欺負你,怎麼了啊?怎麼哭了?」他很緊張,一直追著問。
「沒有啦,我沒有哭。」陳明慧遮遮掩掩,慌亂地抹淚。
「陳明慧,你看。」喬娜英轉過半個身,炫耀肩上小小的葫蘆形袋子。「ukulele你知道嗎?是烏克麗麗琴!夏威夷的樂器喔,我跟蔣漢城在那邊一起跟老師學的,超好玩的啦!」
「是喔。」你們很快樂嘛!陳明慧看蔣漢城背上也背著一模一樣的袋子。「夏威夷很好玩啕?」
蔣漢城卸下肩上的袋子,掛在陳明慧肩上。「這個我挑的,給你。」
「我?要給我?」
「對啊,這把是我挑的。」
「我不會彈。」
「我會啊,我教你。我的老師有給我錄影帶,我們可以一起練。」
「真的真的。」喬娜英興奮地蹦蹦跳跳。「蔣漢城說我們組一個烏克麗麗樂團,每天放學後一起練。」說著又不爽地嘟著嘴罵。「他真的好過分,我說我也要烏克麗麗,他叫我要自己買,結果他媽已經給他一把了,他又用自己的零用錢給你買一個,他真偏心。他還騙他媽說是要自己收藏,厚,我就知道他在騙啦,我只是不想拆穿他而已,我就知道是要買給你的啦!」
蔣漢城拉著陳明慧走。「快點,去你家,我彈給你听,你爸在嗎?夏威夷的東西好難吃,我好想念你們家的咸肉飯。」
「我也要我也要——」喬娜英蹦蹦跳跳地嚷著。
陳明慧笑了,被他們一個拉一個推地往樓上走。她好開心,好歡樂,世界忽然又明亮了,繽紛的色彩突然都回來了。她心中的寒冷不見了,小手被蔣漢城牽住,陳明慧就會笑了啊。
在陳明慧家,陳阿勇熱烈歡迎女兒的朋友,看女兒悶了整個暑假終于又有了笑臉,陳阿勇太高興了,他馬上迎合蔣漢城跟喬娜英的要求,立刻奔進廚房張羅咸肉飯。
蔣漢城坐下,拆開琴套,馬上彈奏練好了要獻給陳明慧的歌。
陳明慧微笑地听著。
喬娜英也拆了琴套想跟著蔣漢城彈,被蔣漢城瞪。
「你不要亂,我先彈給她听——」
「厚——」喬娜英生氣地踹蔣漢城一腳。
陳明慧笑眯了眼,太開心了。
在蔣漢城專注的彈奏「烏克麗麗」時,方才巴著她咬著她後頸,一路挾持她的那只孤獨的野獸,變成溫柔的綿羊舌忝著她脖子、吻著她的心,她雀躍得像融化中的糖,整個人軟綿綿地癱靠在椅子里。
蔣漢城很認真地彈,那是一首很溫柔的曲子。
陳明慧好專注的凝听,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好感動。
而喬娜英則是看著蔣漢城,看他不管到哪兒心中都有陳明慧,嫉妒又羨慕。她也閉上眼,想像這歌是為她彈的,彷佛也分到一點點的愛啊。
後來,蔣漢城告訴明慧,這首曲子叫(天空之城),是宮崎駿日本動晝的電影配樂。
陳明慧沒看過天空之城,但是,她立刻愛上這個名字,天空中的城市嗎?住在那兒,肯定比這里還快樂吧?是不是無憂無慮的地方呢?
蔣漢城對陳明慧的喜歡,沒有因為媽媽暗中阻擾而改變。
時光過去,他們一起升國中,國中三年,一樣是好朋友,一樣常聚在一起練烏克麗麗。蔣漢城跟明慧還是持續交往著。這三人的友誼,從小五直至國中。
柄中畢業後,各自就讀不同高中。蔣漢城讀建國中學,喬娜英上華岡藝校,朝演藝之路邁進,她想當明星,向往鎂光燈的生活。陳明慧讀普通高職,上餐飲科。
喬娜英功課不好,但生活多采多姿,喬娜英的議員爸爸生意越做越大,比以前更忙應酬更多,家里往來的政商名流黑白兩道都有。喬娜英喜歡熱鬧,常邀請同學到陽明山上的別墅玩,很快她又有了一群固定跟隨的姊妹。